游走于城鄉(xiāng)之間的平實人生

編者的話：當代著名作家衣向東近年來以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高質(zhì)越來越引起讀者的關注和好評。作為原發(fā)其小說最多的本刊，不斷收到讀者的電話和信件，表示了對衣向東小說的喜愛和贊賞。本期特選取了一封讀者來信，以期讀者能夠更全面更深入地了解衣向東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特點。

衣向東近年所發(fā)表的小說也如他自己的身份一樣，脫去軍裝，把視角轉(zhuǎn)向普通民眾。從城里人到鄉(xiāng)下人，或是具有雙重身份的人，都納入他的視野。他在一篇文章《別跟讀者玩深沉》中寫道：“寫小說是一種極普通的職業(yè)，就像清潔工一樣普通。”他給自己文章的定位非常明確，就是寫最平凡的人、最平實的生活。從最初的《列兵的回憶》、《老營盤》、《吹滿風的山谷》等軍旅題材作品，到近年來的《過濾的陽光》、《搶錢》、《塔樓十九層》、《電影哦電影》等反映現(xiàn)實生活題材的作品，衣向東的視角轉(zhuǎn)向很自然，更深入現(xiàn)實，挖掘出更豐富的人性以及人生悲喜劇。周作人在他那篇著名的《平民的文學》中對文學的希冀就是“普遍”、“真誠”，這也是對作者的希望。時隔大半個世紀，衣向東的文章恰好符合這兩點要求，平民化卻又不通俗，用清新又略帶點低沉的語調(diào)講述著一段又一段平凡卻又豐富的人生。

一、受難的人生及其解脫

衣向東更注重思考平凡人的苦難生活，在他的中篇《女出租車司機》中，作者寫道：“小人物的溫暖和感傷，常常說不出道理；即便說出來，也會讓那些富貴的人覺得可笑。”與偉大人物不同，平凡人的喜怒哀樂很正常，也很微不足道，可就是這平凡具有更大的震撼力，更大的張力。衣向東懷有極大的人文關懷，就是在這點點滴滴中感受到了人生的宿命，生命的真諦。衣向東小說中的人物很多都帶有悲情色彩，他們的苦難是由于外界原因造成的，如時代、周圍環(huán)境等，可是他們?nèi)匀活B強地生活，努力與命運抗爭。在有些作品中，衣向東循著好人好報的模式給善良的主人公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還有一些作品，在悲劇的結(jié)尾中，給讀者留下的只是對生命的思考。在《電影哦電影》中，講述的是在70年代農(nóng)村一群孩子和電影的故事，“我”、喜子等小孩子為了看電影爭地盤爭得面紅耳赤，其中也夾雜了大人們的爭斗，而故事的結(jié)尾是“我”、“喜子”這些小孩子為了大人們能入場看電影，自己只能在樹丫上看，結(jié)果喜子墜地而死。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圍墻內(nèi)的電影仍在繼續(xù)，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人從樹上掉下來了。場內(nèi)的哭泣聲越來越大，他們卻是為了銀幕上的賣花姑娘而哭的。只有一個人的哭聲是為了喜子，這就是他的妹妹菊。這個冬天，喜子凍僵了的手再也沒有暖和過來。”喜子的慘死和他生前的爭斗形成鮮明對比，作者在平實的敘述語調(diào)中也透露出了一絲無奈，生前的爭強好勝似乎是一場鬧劇，隨著死亡，一切都化為烏有。作者沒有從大處落筆、從時代等方面剖析苦難的根源，他只是抓住人生和人性，無論什么時代，苦難似乎就是人的宿命，關鍵不在于苦難的來源，在于如何面對苦難。抗爭的過程是很悲苦的，尤其是精神上的抗爭，為了尊嚴的抗爭更為悲壯。

《過濾的陽光》這篇小說描述了一個“父親”的精神抗爭史。在知識分子得不到尊敬，誰管糧誰就是老大的那個年代，父親懦弱、不會巴結(jié)的性格讓他吃了很大的虧，村里的人捉弄他，老婆孩子也看不起他，他經(jīng)常借酒澆愁，耍酒瘋，打罵家人，使得他的兒子都怨恨他。而他的武力抗爭實際上是失敗的，當他氣勢洶洶地拿著菜刀去隊長家，卻被隊長的婆娘拿著鐵鍬給震住了，回家只能拿自家的梧桐解恨。精神的受難是很具有威懾力的，小說中的“我”拿著袋子去要糧食。卻被別人奚落，在隊長家轉(zhuǎn)悠半天想請隊長吃飯卻是熱臉貼別人的冷屁股，這種精神的折磨、痛苦可想而知，父親讓兒子去承擔這種痛苦，也足可見到他的無可奈何。知識分子的精神抗爭是不可能用武力和嘴皮子來完成的，只有后來父親當上了校長，有了官銜，才能解救他的精神危機。

作者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還有另一類受難的人群，他們生活在城市中，條件也算優(yōu)越，可是卻得不到家人的理解，這類人群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更普遍，也更容易被別人忽視。《陽光漂白的河床》中的婆婆，以及《小區(qū)的黃昏》中的邱抗戰(zhàn)老人就承受著這樣的苦難。比起外在環(huán)境給予的苦難，家人給予的更讓人心酸卻又無法逃遁。婆婆為了親愛的小孫女，忍受了多少兒媳的白眼和奚落，兒媳嫌她臟，嫌她是鄉(xiāng)下人，她只能像祥林嫂一樣生活，她心中的悲苦無處訴說。邱抗戰(zhàn)的受難來自于兒女反對他的再婚，兒女為了自己的利益堅決反對父親的再婚，并且采取了極端的手段，把老父親關在屋子里對他進行了“軟禁”，最后把老父親關得半傻。他們所承受的苦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們自身對愛的執(zhí)著以及善良的本性，他們不想讓別人受到傷害，卻仍然不放棄自己的追求。對于這種苦難，作者并沒有找到解決的方式，結(jié)局是婆婆死去，邱抗戰(zhàn)半傻了，這雖然殘忍，也只能是他們的宿命吧。這種小說打破了傳統(tǒng)“好人好報”的模式，這里展示的只是人與人之間的無法理解、無法溝通。這兩篇小說中的兒媳對公婆都出言不遜，在這里，我們無法憑借這種行為就給她們扣上“惡”的帽子，她們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或是在發(fā)泄怨氣。對老人不理解，希望自己得到更多的實惠，這種心理過于表露，就會給善良的老人帶來心靈的創(chuàng)傷。所以，多為他人(尤其是親人)著想，經(jīng)常換位思考，因為家人而心靈受苦的人就會少得多。

二、人性的彰顯

衣向東近年的小說寫城市平常生活的比較多，他無意比較人性的善惡，個人有個人的命。但是作者明顯偏愛來城市的農(nóng)村人。城里人由于利益的沖突，現(xiàn)實的糾纏，永遠處于矛盾的集結(jié)地，因此人性顯得有點冷淡，甚至為了利益可以說三道四，背后搞小動作。而農(nóng)村來的人就樸實得多，《對門的女人》和《小區(qū)的黃昏》中的人物基本是一套的，只不過故事側(cè)重點有所不同。范大偉就是從農(nóng)村來城市生存的一個雙重身份的人，作者在他身上傾注了所有的喜愛，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男人，勤勞能干，氣質(zhì)良好，見義勇為等等，頗受女性甚至城市白領的喜愛，和城里一個打老婆、耍無賴的男人邱華波形成鮮明對比。《小區(qū)的黃昏》中從鄉(xiāng)下來的羅蘭老人也是“好人”的典型，她來到城里看兒子，很快就和周圍的老人打成一片。她開朗、熱情，會蒸大包子，有著城里人姣好的面容卻還保持著鄉(xiāng)下人的爽朗與樸實，鄉(xiāng)下人美好的人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作者贊美美好的人性，他更相信美好的人性要靠心靈的溝通才能發(fā)出光彩。一些善良的人用真心和別人交往，難免會碰一鼻子灰；而品格不高尚、心胸狹隘的人也會因為理解表現(xiàn)出無私的一面。在《女出租車司機》中于靜是善良的人，她為了其他同行的安全，告發(fā)了一個搶劫她未遂的人馮春江。馮春江也是苦命的善良人，因為走投無路才走上搶劫的道路。于靜堅持去監(jiān)獄看他，最初得不到他的理解，后來于靜的善良感化了馮春江，他們之間還產(chǎn)生了感情。可以說，于靜的善是“大善”，馮春江也是善良的人，卻是“小善”，他為了自己的生存，為了兄弟意氣不得不做出有悖情理和法律的行為，于靜的善激發(fā)了馮春江潛藏在內(nèi)心的善良，引導他走上正常的人生軌跡。《塔樓十九層》的主人公成曉琴也是用善良感化別人的人，她是個苦命的女人，因為情感的失敗，一個人帶著孩子過生活，周圍的鄰居看不起她，對她指指點點，她和她的兒子一直被大家排斥，曉琴仍然真心和大家打交道，用心教育兒子。最終，鄰居都被她打動了。文章的結(jié)尾寫道：“歡笑。還是歡笑。這個晚上，歡笑擁滿了塔樓19層。”作者筆下懷有善良的人性的人，人生都是有一些缺憾的，他們在艱難的生活中仍然保持一顆平常心，去對待所有愛他們或者不愛他們的人，這種人性的彰顯更為有力度，也讓很多條件優(yōu)越卻心懷私心的人汗顏。他們的行為本身表示了更多的愛，自己的條件是有限的，奉獻的精神是無限的。作者在單身女性、來城里討生活的打工一族等這些人身上看到了人性的閃光點，是有很大意義的。

衣向東在另一類平凡的人中找到了善良人性的閃光點，我們可以稱之為“苦善”。這類人因為善良表現(xiàn)出來的執(zhí)著、悲苦讓人感到于心不忍，甚至覺得他們迂腐頑固，但他們就是堅守著內(nèi)心的感受不動搖，即使最終也不被理解，他們也無怨無悔。《棉花被子》這篇小說的婆婆就是“苦善”的代表人物，她為了城里的兒媳在她家住得舒心，特地做了一床精美的棉花被子，每年拿出來曬，盼望著兒子媳婦回家，大兒媳磨破嘴皮子想借去用一下都遭到了拒絕。后來由于種種原因這床被子一直沒派上用場，老人就去世了。值得欣慰的是，兒子最終理解了老母親，一直珍藏著這床被子。文章寫道：“馬寧把棉被帶回了北京。盡管他居住的樓房一年四季都很干燥，但他還是經(jīng)常在陽光充足的時候，把被子放在陽臺上晾曬。有時候他也陪伴著棉被，坐在溫暖的陽光里，想一些很久遠的事情。想到愧疚處，他就把自己的臉埋在棉被里，靜靜地流一些淚水。”老人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苦心被兒子理解，也應該知足了。《女出租車司機》中的于靜為了良心的安寧；《陽光漂白的河床》中的婆婆為了自己喜愛的小孫女，做著好事，卻都被人不理解，受了極大委屈，但他們心甘情愿。善良的單身母親于靜愿意和一個剛出獄的人在一起，她對追求自己的局長老張說：“老張你對我好，我知道，但結(jié)婚恐怕不合適，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你是局長，我對你來說，不是那么重要，至少不是唯一的選擇，你完全可以找一個年輕美貌沒有孩子的女人結(jié)婚：但對別的男人來說，我卻是很重要的，我不想當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苦善”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希望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而且在面對愛情或者親情的時候更容易迸發(fā)出來，他們的地位都很低微，但也希望周圍的人因為他們而更好；即使這種想法經(jīng)常被別人忽視，甚至不被尊重，但他們還是不放棄自己的努力，無怨無悔。

三、女性的柔弱與偉大

衣向東筆下的很多女性人物都是很具有人性魅力的，很多都是悲劇形象，她們的人生總是不那么完美，有的是單身母親，有的常遭丈夫虐待，這不是她們的錯，只是她們的命，作者這種安排更增加了命運悲感，突顯了女主人公的偉大。她們敢愛敢恨，柔弱的肩頭經(jīng)常背負著沉重的擔子，但她們?nèi)匀换畹镁剩撾x世俗的低級趣味。

在衣向東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中，很多女性人物可以說是“紅顏薄命”，長得漂亮，人生卻不順利，導致她們形成了冷艷的性格，但她們內(nèi)心還是柔弱的。《電影哦電影》中的小姑姑，人長得漂亮，為她做媒的人很多，她就是不答應，搞得家人和村里人都說她的閑話。原來她熱烈地愛著一個有婦之夫，明知沒有結(jié)果的事，她還是愛得那么深沉。因為這份愛，得罪了條件尚好的電影放映員，他把小姑姑的事情全部散播出來，導致小姑姑的心靈受到極大傷害。在這里，我們看到女性為愛執(zhí)著的勇氣，她是守著心靈的一片凈土，平靜地生活，錯就錯在她長得太美了，遭人嫉妒，才導致她的悲劇命運。《小鎮(zhèn)郵遞員》中的玲被分配到條件艱苦的山區(qū)工作，男朋友和她分手了，工作和愛情的不如意并沒有讓她消沉，她努力工作，同時還熱情幫助一個不幸的老人，這種弱者對弱者的關懷也是衣向東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節(jié)，在這個柔弱女性身上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輝。《過濾的陽光》中的母親是一個復雜的人物，她經(jīng)歷了喪子的悲痛、婆婆的虐待、險些被丈夫拋棄，而且丈夫還是個沒什么能耐的酒鬼，這些把她壓抑得有一些變態(tài)，她對孩子打打罵罵，對丈夫恨鐵不成鋼，有時還會恨恨地說不如死了好。她苦苦支撐著，她的美麗與青春全部奉獻給了這個家，又轉(zhuǎn)變?yōu)闈妺D的樣子。這個苦命的女人到老了才又回到了真實的自我，當丈夫兒子都有了出息，家庭生活趨于平靜，一切都是過眼云煙，她可以當正常的賢妻良母了。尤其當丈夫去世后，她在丈夫墳邊悲哀地唱著《三姑鬧婚》，這是丈夫最喜歡聽的，她就用這首歌祭奠丈夫的亡魂，表達對丈夫的愛。這時一個女人的生命悲情達到了極至，女性偉大深沉的愛進發(fā)了出來。

在描寫城市的女性時，作者同樣也把眼光放在了那些悲苦的女人身上。在城市這個更為開放的地方，悲苦的女性在處理自己和外界的關系時顯得游刃有余，她們可以逃離，可以重新開始，她們已經(jīng)把不幸當成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理智地看待它，成熟地去處理，而且她們身上永遠都會有善良的品性，并把愛撒播到她們身邊的人。和農(nóng)村的女性相比，她們的圈子更大，生活更豐富，悲劇的色彩看起來淡了一些。

《小區(qū)的黃昏》和《對門的女人》中的霍清清就是一個走出悲苦、重新生活的例子。她是一個城市白領，美麗大方，溫柔可人，可是她的丈夫經(jīng)常虐待她，傷害她的自尊。她后來勇敢地沖破家庭的束縛，和來城里打工的好男人范大偉在一起，她的男人還會找機會侮辱她，她就堅決地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表現(xiàn)出對范大偉誠摯的愛情。霍清清不畏世俗，勇敢地和一個鄉(xiāng)下來的人結(jié)合在一起，她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認為范大偉會給她幸福。她這種敢愛敢恨、內(nèi)心善良的女人終于獲得了幸福的生活，她和丈夫、婆婆的關系都很好，而且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她以前的公公就說過：“好人都和好人在一起，我們家人沒有這個福分。”她找到了和她志氣相投、心心相印的人，展現(xiàn)了新時代女性的美。《女出租車司機》和《塔樓十九層》中的女主人公是脆弱而又偉大的女性形象。她們都是單身母親，一個人帶著孩子很不容易，她們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擔，又用愛心感染甚至拯救了其他的人，這種女性具有極大的人格魅力，外表看似柔弱，強大的精神力量不亞于男性。

就是在城鄉(xiāng)日常生活中，作者挖掘了人性的閃光點，也看到社會的不良現(xiàn)象。讀他的文章，總有一股余韻在心頭蕩漾，為人物悲，為人物喜。也許這些人物太貼近日常生活了，引起的審美快感總是那么豐富，嘗遍人生的酸甜苦辣，也是一種哲學體驗。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