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那晚一露面就有些不同尋常,仿佛暗中孕育了很久很久,然后才縱身往上一躍,挺著明晃晃圓溜溜的腹從低矮的屋山墻跳到濃濃的樹影中去了。或許,身子太重的緣故,站不穩似地在高處一搖一擺。
毛小豆恰好低著頭從家里走出來,月亮光穿透那層黑色的枝葉叢神秘地篩灑下來,落在她的身上。
毛小豆忽然覺得眼前發白,心里竟有那么一點慌了,說不清是為什么。她腳步細碎地緊走起來。
那一陣,李新安正站在事先約好的地點左顧右盼。
月光太明了,他總覺得自己待的地方有些不妥當,有一刻他真想走掉,或者躲到別的什么地方去等她??伤罱K還是沒有挪地方,無聊地踱了一會步,悶蹲了一陣,又在原地靜坐下來。
眼前的明月大得想不看都不行。于是,李新安就一門心思地盯著月亮。
這樣看了一陣,李新安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這在平時他是很少注意到的,是被人們忽略掉的問題。他發現月亮越圓越大。上面的那些斑斑塊塊的東西就越發明顯。此刻的月亮看上去非但不像平常那么精巧鮮亮,相反,竟有點臃腫和丑陋的樣子。月亮那張大大的圓臉盤上起了許多發黑的銹片,像一群黑山羊從月亮的臉上散漫地趕過去,稀稀拉拉屙下一攤一攤惱人的糞蛋蛋。這樣想時,李新安又覺得晦氣,不管怎么說月亮可是好東西啊,月圓之夜最適合親人團聚了。放在平常,他會十分迫切地想起老家和每一個親人的模樣。而此刻,李新安在想,趕上這種大月亮天走走夜路,女人才不至于害怕得發抖。
狗的吠聲從遠處悠悠蕩蕩地飄過來。李新安頓時覺得耳中仿佛有了幻覺一樣不真實起來。今晚的狗似乎不像平日里那么囂張跋扈,應付主人般空洞無味地叫喚那么一小會兒,就銷聲了,更不如平常張家王家李家的狗都起哄似的一呼百應,不依不饒。今晚多少是有些不同尋常啊。
李新安循著漸漸低靡下去的狗的聲音張望著,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只瘦黑的影子在無人的小徑上慢慢移動著。他心里還是涌起了些許激動,每次等她來的時候他都是這樣的心情。李新安急忙從地上站起來,來不及拍撣屁股上的塵土,就朝著黑影的方向快步迎上去。
倆人見面以后,很長時間毛小豆都不肯說一句話。
李新安沒話找話,月亮真大啊。
毛小豆就孩子似的抬頭木訥地看著天上的月亮。
李新安笑著說月亮上面盡是些羊糞蛋兒。
毛小豆回頭幽幽地瞪了他一眼,又木然地轉臉去望有些斑點的月亮。
李新安又說其實月亮也沒啥好看的。
毛小豆卻像沒聽見似的,一雙眼睛依舊熠熠生光望向深遠的夜空。星星稀疏,月亮的臉生出一些嫵媚來。
李新安不再說什么了,跟往常一樣伸過一條胳膊想攬住毛小豆的腰身。
毛小豆的腰又細又軟,一對胸微微頂在布衫上,屁股蛋在寬大的闊襠褲里還是顯現出本該有的那種圓滿。這副身子李新安再熟悉不過了,每次他倆偷偷見面李新安都會迫不及待地伸手攬她進懷,毛小豆雖然總是表現得害羞和膽怯,可身子每次都被李新安的一雙手臂所纏繞。惟獨今晚她卻堅定地閃開了。
毛小豆直沖沖地盯著他看,半天還是不說一句話。
李新安心里就有點毛了,逃避似的也仰臉去看月亮,又像是在等她開口說話。
過了一會兒,毛小豆這才慢慢張開嘴,你就是看上一宿月亮也不頂事。
說話時,毛小豆眼里溢出兩道銀色的小溪,亮光越拉越長,越來越亮。
李新安看著有點不忍心,就伸出兩只手掌去攔截毛小豆臉上的溪流。淚水是攔不住的。李新安看見那兩條小溪竟洶涌起來,剎那間已變成寬漫的雨簾。而毛小豆已順勢撲到他懷里,嗚嗚地抽抖著身子,把他的胸口弄得又熱又濕。
李新安溫柔地摟住毛小豆。
毛小豆哭得更厲害了。
李新安聽見自己說別哭豆兒,我會想辦法的,你千萬別害怕,豆兒。
兩個人又瑟瑟地擁抱了一會兒,都閉著眼睛,誰也不再去看頭頂的月亮,仿佛月光不存在了。
李新安想吻一下毛小豆的嘴唇,毛小豆卻掙扎著死活不肯。毛小豆目光憂郁地瞪了他一眼,虧你還有那心思。李新安就有些羞慚地松開手,想想只好打消了念頭。
這時,毛小豆分別從兩只褲兜里掏出一塊糖精甜餅和一只拳頭大的蘋果,遞給李新安。毛小豆說你快吃吧,這是我從家里給你悄悄拿出來的。
李新安接過東西說我現在啥也不想吃,就想好好看看你。
毛小豆就笑著說,我有啥好看的,又不是天上的月亮。
李新安連忙接著她的話說,你就是我心里的月亮,你比月亮里的嫦娥還要好看呢。
李新安早已輕輕拉住了毛小豆的手。那手被他一握緊,就變得溫濕而又乖巧了,聽話的小兔崽似的一縮一縮。而李新安腦子里卻閃念出一首古詩詞來,當即就動情地吟誦給毛小豆聽:
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毛小豆低垂了頭靜靜聽著。李新安時不時會背首詩給她聽的,她喜歡他念詩時投入的模樣。所以,毛小豆不再說什么了,也不再有掙扎。她由著對方抱緊自己的身體,心間便隱隱涌起了蜜一樣的甜。
出門前毛小豆頭上系著一塊灰色方格頭巾,拘謹地坐在李新安身后,車子扭扭搭搭爬過一段上坡路。李新安吁吁不停地喘著氣,村子漸漸被他倆甩在后面了。
傍晚散工前,李新安死磨硬泡總算借到了一輛自行車。這輛飛鴿牌的二手貨,據說是出納托他城里表哥買到的,別說借人,就是他自家的老婆孩子他都舍不得讓碰一指頭的??衫钚掳策€是借到了,李新安對出納說我到縣上取個包裹去,老家給我寄東西來了。村上以前的一個老會計開春死了,沒人干得了這活,隊里就讓出納一肩挑兩擔。出納只讀過幾天小學,貨物進出記個數還能湊合,可遇到那些亂七八糟的賬目他就傻眼了。出納知道李新安有學問。只好去找李新安幫忙,都說李新安是個數學腦瓜,多長的一串阿拉伯數字讓他加減乘除都是很隨便的事,他只在心里默想片刻,結果就從嘴里蹦出來,比算盤珠子轉得還快,隊里人無不嘆服的,就連牛逼哄哄的頭頭也得高看他一眼。
倆人并不是一塊出來的,那樣簡直不可思議。毛小豆很早就借上茅房的工夫從家里溜出來,獨自一人走了好長一段路離開了村子,她一邊走一邊回頭望。見到李新安從身后趕過來,毛小豆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來。不過,等她的屁股剛坐上車后架,心兒立刻又提到嗓子眼里了。
她聽見李新安在前面說你可坐穩點啊。然后,她什么也聽不見了,車子在碎石子鋪就的路上顛簸著前行,不時聽到擋泥瓦被濺起的石塊敲得乒乓亂響。這種紛亂的響動好像一下一下不停地敲打著她的神經。毛小豆感到害怕,氣也不敢大出,更不敢抬頭。下坡路車子滑行得飛快,李新安好像提醒她要抓緊自己的,可毛小豆就是不敢,只死死抓住屁股下的鐵架子沿兒,很長時間她都緊閉著眼睛。風聲嗚嗚地灌進耳朵眼里。
路面稍微平坦一些的時候,李新安用一只手扶把,騰出另一只手向后面伸過去,他想摸一下毛小豆。毛小豆根本沒有心思理會他。李新安不甘心似的繼續將手停留在毛小豆的大腿上,那里的褲子繃得緊緊的,渾圓的腿部透著溫暖。李新安用手輕輕地在褲面上摩挲著,手指順著褲面慢慢地爬到毛小豆的小腹上,然后更加溫存地在那里摸來摸去,好像他真的能感覺到里面有什么微微動著。
毛小豆抽出手拍了一下李新安,說你干啥呀?快拿開!
李新安忙說豆兒你別怕,不會有人看到的,再說天眼看要黑了。說著,李新安乘機又抓住了毛小豆的手。毛小豆的手又濕又涼。李新安扭頭不無嘆息地說要是在我老家,事情可好辦多了,我有個親戚就在醫院里工作。
毛小豆還是把自己的手掙脫出來,她不愛聽他這么說話,每次一說到什么事情他總愛扯到他的老家,好像他的老家就比這里好多少倍似的,既然老家那么好,他來這里做啥?所以,她有點生氣地悶哼了一聲,說你還是好好騎車子吧。她又隨手將頭巾往臉部掩了掩,只露出眼睛和鼻孔,就不再吭氣了。
前面的路突然騰起一股濃濃的煙塵,一陣踢踢踏踏的蹄音由遠而近。
接著,能聽到高亢的吆喝牲口的喊聲和幾記清脆的鞭鳴。他頓時嚇了一跳。他們已經聽出了趕車人的聲音,是隊里的車把勢韓老七,這個人喜怒無常,脾氣有點古怪,也因此遠近聞名。毛小豆倒不怎么緊張,可李新安早早就剎住了車子。李新安說豆兒你快下來,隨便找個地方躲一躲。
毛小豆像是沒有聽見,穩穩地坐著不動,說你怕啥,咱們走咱們的,不理他們。
李新安顯然不這樣看問題,他覺得讓人看見了終歸是不好,萬一車上再有別的什么人呢。趕車的韓老七在李新安眼里多少是有一些分量的,別看韓老七待人兇巴巴的,可對李新安這樣的單身漢還是很不錯的,通常會有求必應的。每年家里都要給李新安寄來一些零七八碎的生活用品,有時候還有匯款單,李新安去縣里郵局取這些東西得趕幾十里路程,他當然要搭車,總不能走了去吧。韓老七的馬車他就搭過好多回,車跑起來又快又穩。幾十里路程好像一撒歡就到了,而且,坐車的人也感覺非常舒適。李新安當然也發覺韓老七看人的眼神的確太奇怪了,好像要把人撕碎了似的。而且_向來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他若同意拉你會猛地喝住牲口;否則,一甩鞭子便揚長而去了,騰起一股嗆人眼鼻的塵土將身后的人罩住。
馬蹄聲真的越來越近了。
李新安多少有點心神不定,他左手穩著把,右手伸到后面算盤珠子似的往下撥拉毛小豆的身體,你快下去呀!要么就來不及了!說著又使勁撥拉毛小豆。哪知毛小豆像粘在車架上了,就是不肯下來。毛小豆噘著嘴說,噢,現在你才知道害怕了,早是干啥的。
李新安臉一紅就生氣了,說你到底下不下來?
毛小豆猶豫了一下,怏怏地說我就不下來。
李新安抬頭望望已現出輪廓的馬車,急得額頭滲出一層細汗,他突然將車身歪斜下來,毛小豆再也坐不住了,險些一屁股摔在地上。她聽見李新安嘴里還在憤憤地嘟噥著,叫你不下來。
毛小豆覺得傷心極了,鼻孔里立刻涌起一絲辣辣的東西。她要罵李新安,可喉嚨哽咽著終究沒能罵出聲來。隨即,她捂著臉轉身往來時的路去了,步子邁得很大,頭也不回。
李新安想叫住她,可那輛馬車已接近他了。他不敢作聲,急忙跳上車子,裝作趕路的樣子硬著頭皮迎上去。
馬車上果然還另外坐著幾個人,抽紙煙的,發困打盹的,面目看不甚分明。韓老七斜跨在車轅上,手里擎著鞭桿,兩條腿一長一短耷拉在車轅下,并隨著牲口脖際間的銅鈴聲一下下搖晃著。眼看李新安的車子已跟馬車錯身而過了,就在這時,坐在車廂里的一個人突然大聲叫起來,喂!李新安李新安!你停住我有話跟你說!與此同時,李新安也聽見韓老七“馭——馭”地喝住牲口時的不耐煩的聲音。他也遲疑著捏住了手剎。
有個人已經跳下馬車跑到李新安跟前了,是跟李新安插在同一個隊里勞動的老鄉。平日里倆人當然走得最近,不管誰的家里寄來好吃的東西都會想著對方。李新安也不等對方站穩腳步,自己先說我正趕著到縣上取個東西。老鄉似乎并不關心他的去向,而是火急火燎地跟李新安耳語了幾句,轉身就攆韓老七的馬車去了,他叮囑李新安要趕緊想想辦法才是。
這條消息來得有點太突然了,李新安一時半會兒還反應不過來。可情況就擺在眼前,容不得他來細思慢想。他呆呆地扶著車子僵在路邊,抬眼望著韓老七的馬車消失的方向,霎時心里蒙上一層迷霧。等他稍稍靜了靜心神,才忽然想毛小豆來,他又急忙跳上車子,順著來時的路去尋她。
可找到天都黑盡了,李新安也沒看見毛小豆的影子。
后來,李新安還是一個人騎車去了縣城。
郵電所有值晚班的,他跟人家要了一頁電報單。但是,他沒有馬上填寫,而是呆呆地坐在外面的水泥臺階上,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直想到月亮圓滾滾地懸到半空中,月光亮得刺眼了,他才神情恍惚地重新走進郵電所里。
李新安客客氣氣對營業員說同志呵,我想給老家拍份電報。
等他從里面出來,才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扭頭卻發現那輛自行車不翼而飛。
李新安嚇傻了,找遍整條街也沒發現那輛車子的影兒。他垂頭喪氣地在街邊游蕩了半天,這時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根本就忘了鎖車子。
毛小豆成天窩在家里不肯出門,說是生病了。
李新安去過幾趟,毛小豆死活就是不肯見他。
等李新安再去時,老遠就從院門縫里瞅見毛小豆家的大黃狗正齜著雪亮的牙齒蹲在門口沖他汪汪叫著。
李新安就有些膽怯,這只狗平常即便是結結實實拴住的,他也有幾分懼怕,他心里明白這是毛小豆故意放開狗嚇唬他。他記得毛小豆有一次笑話他說,看你腦袋瓜子猴精猴精的,咋膽子比女人家的還小呢。所以一見到那只大黃狗在門前一撲一撲的伸著舌頭,李新安的腿肚子就發軟了。
那個老鄉很快就辦妥了手續,臨走前李新安去送行。
老鄉激動地拉著李新安的手說,新安啊你得抓緊時機,兄弟先走一步了,希望我們很快能在老家見面。李新安茫然地看著老鄉離去的背影,內心有種說不出來的苦澀迅速翻涌起來。前面的馬車已經翻過了一道坡梁,李新安無力地沖遠方跳動著的影子揮手。手臂輕輕地停留在半空中,像一片風干了的高粱葉子,很長時間也落不下來。
沒過幾天就開始收割稻谷了。天氣也明顯轉涼,又是往年那種隱晦不堪的天色。每年這個時候都要落幾場連綿的秋雨,節氣不由人,搶收便迫在眉睫了。
大伙兒不分晝夜地忙乎起來,收割,捆綁,裝車,堆垛,打場。李新安心里一直沒著沒落的,他想無論如何等忙完這一陣子,自己要跟毛小豆好好談談。他窩著一肚子話想跟她訴說呢。那個老鄉一走,他覺得自己在這里完全成了孤家寡人。甚至頃刻之間喪失了繼續生活下去的信念。老家也有了回音,說正在幫他想辦法呢??墒牵坪跤钟袔追謶n慮,不知該怎么對她說才好。尤其是,毛小豆越是不想見他,他就越怕面對她那雙靜靜閃動著的眼眸。
打場那天,分配給李新安的任務是把垛頭上的稻捆子一捆一捆扛到脫粒機跟前,然后解開捆繩遞給專門負責往機器里入料的人。機器一開就不能停,人就得不斷地往機器嘴里塞東西,而且還要把握好節奏,不急不緩,入得太快太猛了,機器會被卡死,不光耽誤事,還有一定的危險,弄不好會燒壞電機的。這邊機器嗡嗡地脫下稻粒,那邊一團一團的稻草就呼呼地飛揚出去。有一個女社員守在機器前面,頭臉用圍巾裹得嚴嚴的,手拿木權子將稻草抖一抖(防止谷粒會夾雜在稻草中),然后再扔給另一個女社員去重新扎捆碼垛。場上一共三臺機器同時運轉,跟李新安一組的也是兩男兩女,其中一個就是毛小豆,她負責翻抖那些從機器里卷揚出去的稻草。
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眼前谷粒雨點樣飛濺,四周塵土彌漫,看不清對面人的模樣,鼻孔喉嚨嗆得冒了煙,根本不敢張嘴說話。盡管這樣,李新安還是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溜空過去跟毛小豆打了個招呼。毛小豆依然不怎么理睬他,低著頭只顧干活,手里的木杈抖得愈加起勁,仿佛跟那些稻草有著深仇大恨似的。
那個往機器嘴里入料的人頭天吃壞了肚子,中途急里慌忙找地方蹲坑去了,非讓李新安替他一會兒。李新安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那人前腳一走,李新安就站到踏板上了。他將稻捆子解開用雙手配合著往機器的嘴里送料,轟鳴聲立刻震得他頭皮發麻,兩只手也隨著脫粒機的飛速轉動劇烈地抖顫。他一下一下往里塞著,偶爾抬眼看一看前面的毛小豆。
有一刻,毛小豆好像也朝他這邊凝望過一會兒。那時她手里的木杈一動也不動了,整個人看上去就如一只失去操控的木偶,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冥想與憂傷中。當他倆的目光穿過濃濃的煙塵碰撞在一起之后,毛小豆立刻警醒似的轉過臉,又將手里的權子有氣無力地揮動起來。
由于倆人離得不遠,毛小豆低下頭干活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一種異樣的響動,準確點說仿佛是一種猝然斷裂的喀嚓聲。
起初毛小豆并沒有太在意。而與此同時,機器那邊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喊叫。她人一下子就怔住了。手里的權子凄惶地落在稻草上。
毛小豆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李新安所在的位置。事實上她已看不到剛才那個高高地站在機器邊上的李新安了。那種富有節奏的卷揚聲已嘎然而止,籠罩在機器上方濃濃的煙塵似乎正在逐漸消退,有一股奇怪的腥熱在空氣中迅速彌散開去。
即而,毛小豆聽見機器發出的一串吞咽不良的悶憋與喘息。她完全驚呆了,嘴唇痙攣似地抽搐著。她想喊什么,可嗓子眼卻似被一團干燥的破棉絮給堵死了。她在短暫的愣怔中戰栗不已。
當毛小豆終于鼓足勇氣朝脫粒機奔跑過去的時候,她隱隱覺得空氣中的那股腥熱的異味越發濃稠了……
誰也不知道李新安到底流了多少血,反正在這年秋日的最后幾天,他的一只袖筒突然就空了。秋風迎頭飛旋過來,李新安的那只衣袖就像一面旗子一樣撲啦啦地擺來擺去。不過,旗子的顏色一般都是紅紅綠綠的,而他的袖子卻總是灰黑的顏色。
李新安的臉面也變得灰土土的,沒有一點兒血色,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大伙兒見了他也還說說笑笑的,出納也照樣來請教他一些賬目上的事情。有時候,出納會當著李新安的面突然很心疼地提起那輛飛鴿牌自行車,盡管這之前李新安已經給他賠過錢了,這些錢足夠他再去買一輛新的。
那些日子毛小豆整天被爹娘鎖在屋里。她三番五次鬧著想去見李新安,爹娘不肯,他們說你還去見他干啥,他是個沒手的廢人了,將來靠啥營生啊!毛小豆拗不過爹娘,就趴在枕頭上偷偷地抹眼淚。娘盛好了新米做的飯端給她,手把手將筷子塞給她,她剛剛扒拉了兩下,就哇哇地犯起惡心來。毛小豆跟娘說她一看見大米就害怕,眼中就莫名地浮現出一片猩紅。娘沒了辦法,只好去給毛小豆重新搟面條。
私下里出納過來給李新安出點子。他說李知青你也算是因禍得福呀,我聽說像你這種情況是可以考慮的,趕緊找頭頭說說情吧,興許能成呢。
當晚,李新安就晃著那只空蕩蕩的袖筒去了,都走到人家門口了,又遲疑地踅了回來。他在黑暗里躺下來左思右想,直到東面天空吐出一層魚肚白了,還是睡不塌實。
有幾次,李新安想就算豁出去也得再見見毛小豆,哪怕是最后一面,可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他用惟一的手掌輕輕撫摩著那只空洞的衣袖,即而發出野狗似的一陣嚎啕。
哩哩啦啦又飄過兩場雨,天氣漸涼了,秋日捱到了盡頭。那天車把勢吆喝牲口的聲音遠遠傳過來,李新安正站在井臺邊打水。桶里的水小鏡子一樣一晃一晃地閃著銀光。他茫然地轉過身去,馬車已經到了跟前,兩個老人護衛一般緊緊依偎在毛小豆身旁。
毛小豆被她娘小孩子似的牢牢地摟住,生怕會遭到風吹雨淋似的。毛小豆上身的穿著十分臃腫,還披了一條絨毯。她的頭臉被圍巾嚴密地遮著,連鼻子眼睛也看不到一絲。
馬車打身旁經過的時候,除了趕車的韓老七冷冷地斜了李新安一眼,毛小豆一家三口全都默默地垂下頭,像是犯了什么大錯見不得人。
李新安忽然感到一陣難過爬上心頭,背脊間嗖嗖發冷。他急忙拎起水桶搖搖晃晃地走開。水花一朵接著一朵從歪斜的桶里鯉魚般跳出來,斑駁地落在李新安身后。
李新安走進隊部里。頭頭正跟幾個社員摸紙牌起勁呢,臉上都粘著長長短短的報紙條子。他一言不發地站在地當間,透過繚繞的煙霧,他的目光變得非常果決了。他伸手去衣兜里掏事先寫好的那張申請書時,整個身體忽地向一側傾斜,腳下失去平衡樣站不穩了。
直到離開前他也沒有見到毛小豆的面。天麻麻亮時,他最后一次搭上了韓老七的馬車。
一路上,李新安連一句話也不想說,目光呆滯地望著不斷朝身奔跑然后又迅速變小變矮的樹木和村莊??粗粗鴥裳劬退釢饋盹L把剛剛涌出的一顆淚吹花了。韓老七更是木頭人一樣始終不吭一聲,只是猛烈地揮舞他手里的鞭子,馬不時地嘶嘶長叫,四蹄騰起厚厚的土塵。
有幾次,韓老七向后揚起的馬鞭快要落在李新安的身上了,李新安似乎也感受到那種猝然而至的生疼了。每次只要鞭子叭地一響,他的后背就會緊緊一縮。車身篩子似的顛抖,李新安戰戰兢兢地用一只手抓住車沿,他覺得自己的心臟隨時都會從嗓子眼里竄出去。一路上車輪骨碌碌飛轉不停,李新安覺得那只袖筒快要被風吹跑了。
李新安焦慮地抬眼向前方眺望過好幾回,連縣城的影子也看不到。這條他所熟悉的路變得漫長無比。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