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獨愴然而涕下
故——鄉。g—u—gu,x—i—ang—xiang。多么好聽的名字。清脆悅耳。拆分開來,不過一個個平凡的聲母韻母,但組合起來,輕輕滑過舌間與齒縫時,便立刻化腐朽為神奇。夜深人靜獨對孤燈時,我經常這樣潛意識地在心中默念。假裝自己還是課堂上的學童,這依舊是童年時期的一種游戲。
然而那種無比美妙的感覺,如今已經成為漸行漸遠的記憶。因為,我的故鄉已經老死,如同愛了一生又恨了一生、恨了一生又愛了一生的爺爺奶奶。
那是一次初夏的旅程。人近中年的我興沖沖地回到故鄉時,卻發現自己沒帶夏衣。多年漂泊,已經磨去對故鄉氣候的印象。仿佛在強調這樣一個事實,我不是歸人,而是過客。隨后幾天,還有更多令人心痛的發現。它們表面上個個珠圓玉潤順理成章,卻都帶著暗刺,一不小心便會讓我表面上若無其事的神經受傷。父親已經老去,總是下意識地念叨眼睛不好使;老屋已經傾頹,后墻一角坍塌下來,站在屋里能看到后面的山;哥哥生活窘迫,依舊為全家的口糧四處奔波;妹妹除夕夜晚摔斷大腿,手術費搭去了她們全年的收入:學校模樣大變,當初念書的教室準備改成圖書館,寢室已經拆除。問問老師,有些仙去,有些不知所終;曾經愛我的人看著我,神情帶著成熟的冷漠背景,熱情而有分寸;我曾經愛過的人下落不明,如同什么都不曾發生;那條我和某位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兒共同用鞋底打磨過的小巷,如今是風馳電掣的快車道,一副全國人民都很熟悉的模樣。筆直、寬闊、豪華,仿佛已經做好準備,可以隨時接待永遠也不會光顧的美國總統的檢閱。
我知道自己無權指責它們的改變。那都是歲月重壓造成的裂縫。都是不可逆轉的化學變化。如同自己眼角的皺紋,以及快要一步一個腳印的豐碩身材。有一首歌不停地在耳邊發問:許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變?我的答案只有兩個字:
不能。
于是不再也不敢懷念故鄉。我得適應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野孩子的生活。我要運功療傷,自舔傷口,煉就百毒莫侵的金剛不壞之身,達到鐵石心腸的段位。這個努力一直很成功,直到那天晚上,偶然看到一幅發黃的地圖。
那是剛剛找到的修訂版鄉志中問的插圖。我仔仔細細地看著,如同重溫自己發黃的照片。干涸的心靈變得濕潤,河水慢慢涌到眼底。我慚愧地發現,自己對故鄉的了解遠遠不如他鄉。有機會了解它們的時候,我根本不想了解。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時的它們,早已被學子的雄心壯志拋在腦后。可是如今又如何呢?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手指從地圖上滑過,指腹輕輕撫摩那一個個熟悉不熟悉的地名,如同撫摩一張張親人的臉。剎那間,它們都如同干木耳,被我濕潤的眼睛發開。山高起來,河流起來,樹木郁郁蔥蔥,一切都有了生命力,我重新找到了出發點的坐標。所以那個發現更加讓我耿耿于懷。鄉志上有考出去考生的名單,上面卻找不到我的痕跡。我1985年考走,那上邊只收錄到1986年。和我一同出去的同學,在另外一處榜上有名。董家河籍副科級以上領導干部名單,毫無疑問,那里也沒有我的位置。
我從哪里來?在那個叫睡仙橋的小山村,在爺爺奶奶墳前的那間老屋里,真的曾經生活過一個叫張銳強的學子嗎?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悲涼如同大別山深秋夜晚的寒意,一點一點地浸入心底。那是一種從不暴烈但卻無所不在的感覺,霧氣一般將我包圍。我之所以如此小肚雞腸地計較,并非對當初在考場上取得的虛擬成功念念不忘,或者夢想衣錦榮歸——我早已不敢心存那樣虛妄的幻想。我只希望在生我養我的地方,留下一點點自我的痕跡。等我百年之后魂歸故土時,可以像狗利用樹腳下的尿味找到回家的路那樣,輕而易舉地順著那些痕跡,找到那個在夕陽下散發著淡淡清香味的熟悉的干草垛,蹲著靠在旁邊,面對炊煙和剛剛收割過的田野,盡情地獨自哭泣。薄暮中的微風將哭聲卷到天空,再落下來,混入吆喝牛群與呼喚孩子的合唱。沒有人會發覺,一個少年的傷心往事。
翻看鄉志的過程不過一小時,我卻仿佛經歷了一生。抬起已看花的眼睛,父親正好忙活結束走進門來。我們倆像二十多年前那樣抵足而眠,相對長談。我當然沒有說出那些感受,我不想讓他傷心。但是卻小心翼翼地提到了睡在我們身后山上的爺爺奶奶。這時父親忽然起身找出一包東西來,最上面是一個破破爛爛的手抄本,仔細看看,原來是推背圖。這東西過去傳得很神,裝訂方式以前也沒見過,頗有點新鮮感,什么袁天罡李淳風的。但我只一翻,就信手扔到了一旁。
秦時明月漢時關。此刻,滿懷愴然的我已不再關心那些由充滿閱讀障礙的繁體字隱喻的朝代更迭。那無數個和我一樣的無名生靈的命運,從發黃的紙頁間擠落出來,讓我窒息。我急于擺脫這種不愉快的感覺,尋找更有親和力、更能撫慰自己精神的東西。哪怕它們是毒品,我也要猛吸一口。
它們就在下邊。
是奶奶當年的一些日記。
那里面,肯定記錄著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始路線。
爺爺奶奶就睡在屋后的山上,離我不過幾十步的距離。他們肯定能聽到我和父親的交談。一直想去看看他們,燒點紙,磕幾個頭,但這兩天老下雨,沒辦法去,只有等待天晴。奶奶的日記此時出現,是她怪罪的表示嗎?她是否也在抗議后輩的淡忘?那一刻,有關他們的無數往事,突然如泉水一般涌向因被遺忘而落寞傷懷的我的眼底心頭。我突然想起來,記憶中從來沒有他們倆手挽手散步,或者靠在一起帶我們出去玩的印象。爺爺奶奶肩并肩,閑聊散步同時照看孫子孫女,不是常事嗎。但是我們家沒有。要么爺爺帶,要么奶奶帶,從來都是單兵作戰。他們倆簡直如同天敵,或者兩只斗雞。不說別的就說吃飯,爺爺如果想吃面條,一定不能直接說面條,那樣絕對吃不到;說包子或者餃子,吃到面條的概率,大大超過說面條。因為奶奶會反對。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出于形成的習慣。只要是爺爺的意見,不管對錯,她的第一反應總是反對。歲月的車輪從他們臉上眉眼間一遍遍地碾過,留下了深深的車轍,但還是碾不平那些疙疙瘩瘩。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原因我多少知道一些,但不能理解;也許今天,在我約略感受了一些歲月滄桑之后的今天,對此會有新的感悟?于是我不顧父親和已經看花了的眼睛,立即展卷閱讀。
一個又一個的震撼,不斷激發我原本就比面對鄉志更加高昂的閱讀興趣。想不到奶奶的字那么漂亮,工整而有活力;想不到奶奶的古文功底那么深厚,能用一句又一句蕩氣回腸的詩句為經緯,把零散的生活點滴串成珠鏈;想不到她和爺爺經歷了那么多的磨難。想不到……想不到什么呢?我已經把它們整理出來,還是請你自己看吧。
二、來是空言去絕蹤
1949年4月1日,對大別山下的古城信陽而言,意義非同尋常。那一天,解放軍第四野戰軍十二兵團四十軍十九支隊兵臨城下,當日下午,沒費多少事隨即攻破信陽城防。守軍國民黨一九七師數千人,在第五綏靖區副司令長官朱其平的率領下,匆匆越過天險武勝關,南逃武漢。信陽宣告解放。
這本是信陽全城獲得新生的紀念日,但對于育有二子的少婦周湄而言,卻是一生噩夢的開始。
這么說也許有些刺眼。我們不妨換個說法。那就是周湄的個人歷史,被1949年4月1日凌空一刀劈為兩半。如果前半截是幸福,那么后半截就是不幸;反之亦然。
因為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得到過丈夫的半點音信。
前一天,也就是3月31日下午,國軍第七軍一九七師少校參謀黃克玉匆匆趕回西關的家中,告訴妻子周湄戰事吃緊,共軍攻勢越來越近。他已于昨日奉命帶領師直屬工兵營,炸毀長臺關與兩河口的淮河鐵路橋,馬上還要去炸武勝關隧道,以阻擋共軍。估計不久信陽就要開仗,叫她們小心。
那你怎么辦?兩歲的次子在懷里不肯老實,周湄輕聲呵斥他一下,滿臉焦慮地問。
還能怎么辦?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上峰叫我怎么辦,我就怎么辦。黃克玉端起茶杯,咕咕咚咚一飲而盡。今年的雨前新茶尚未開采,還是去年的秋茶。但盡管如此,畢竟還是正宗的信陽毛尖,是他早已熟悉并且習慣的滋味。也許因為喝得太急溫度略高的緣故?此時品嘗起來,多少帶了點苦澀,梗梗阻阻的,不順暢。
黃克玉放下茶杯,隨即站起身來。他身材修長,濃眉大眼,相貌清秀。雖然一身戎裝,少校軍銜端端正正地扛著,滿臉英武氣,但眉宇間流露出來的,更多的還是書生的底子。在以后的歲月中,周湄的記憶總能掠去他身上不吉利的黃皮,還原出他們共同的青春。歡聲笑語如同大別山里的泉水一般,在他西裝革履的身軀里泠泠作響,像個陽光爽朗的春天的早晨。
岳母林月英也聞訊從外面趕回來。黃克玉的父親在鄭州公干,母親和姐姐都隨著去了那邊。抗戰期間日軍轟炸鄭州,二位老人不幸雙雙罹難,如今他們家在信陽只有一點田產,再無親人。岳父走得早,岳母一直跟女兒過,讓他看起來更像個上門女婿。
林月英跟女婿剛說了沒兩句,黃克玉隨即俯身親親次子的面頰,然后抄起軍帽,轉身就走。
黃克玉走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媽,周湄,你們小心點。照顧好孩子!剛出院子的月亮門,又轉身回來,向她們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那一夜,周湄很晚才入睡。老人本來瞌睡就少,林月英更是如此。她寬慰女兒道你放心吧,克玉機靈,不會有事的。這樣的事情,過去又不是沒有過,結果怎么樣?不但平安回來,還升了軍階!這樣的場面過去也曾有過兩回,都在抗戰期間。頭一次黃克玉領章上只有一杠一星,但不久就傳來喜訊,國軍取得臺兒莊大捷,所以第二次時領章上就增加了一顆星。現在他已經換下那時的德式軍服改穿美式軍裝,成為英氣逼人的校官了。
但事與愿違。次日一早,槍炮隨即隱隱約約地響起來。剛開始聲音小而稀疏,然后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大。天擦黑時,槍炮逐漸停息,只有偶爾的一聲兩聲,四下里無規則地炸響,如同快過年時孩子放的鞭炮。多年后才知道,當日的戰斗只是象征性的,守城部隊稍事抵抗,隨即敗退而去。地下黨打開東北城門,將解放軍放入城內。第三天,也就是4月2日早晨,一開門就看到街上過隊伍。一排排解放軍唱著歌曲,整整齊齊地朝前開進。深色的土布軍裝,狗皮帽子兩邊朝上翻著,顯得腦袋出奇得大,精神頭也足。這些年來,城里城外的共產黨活動不斷,可見到他們的正規軍大部隊,還是頭一回。對共產黨,周湄本無惡感,父親在世時,還多次為活動在信陽周圍的新四軍第五師秘密醫治過傷兵,雙方一度聯系密切。但盡管如此,在眼前這種情境下見到他們,心里還是不乏怨恨。無論如何,他們是丈夫的敵人。是他們的到來,直接導致了自己的家庭破裂夫妻離分。
只是隨著解放軍大部隊而來的一個人,又讓她們母女倆頗有些喜出望外。
三、稱名憶舊容
解放軍的大隊人馬潮水一般向南奔流。信陽城里的生活,又逐漸安定下來。除了城門樓子上的紅色軍旗,街上穿深色土布軍裝的解放軍,以及偶爾唱著歌曲喊著口號經過的學生與工人隊伍,幾乎看不出生活有什么變化。古城信陽猶如城外山里的黑龍潭白龍潭,把天翻地覆的變化都吸收進來融化掉,無形無跡。
那天上午,周湄從外面回來,忽然看到屋里坐著一個解放軍,左手胳膊上還扎著繃帶。怎么,他們這么快就打上門來了?還驚疑著呢,母親開了口。說周湄,你看看誰來了?那人隨即笑吟吟地站起來,規規矩矩地向她敬了個禮,卻不開口。咧嘴時露出一口白牙,把臉襯得越發黢黑,剛從戰火硝煙中出來,沒洗干凈一般。
眉眼依稀有些熟悉。但那身軍裝,卻硬生生地在他們之間劃出一條鴻溝,讓她不敢深入聯想,彼此之間會有什么瓜葛。
周湄,你真認不出來啦?是栓柱啊。當然,現在不是栓柱,是張營長。
母親的話如同一陣風,吹開了遮在記憶表面的薄紗。那人叫聲小姐,然后摘下帽子。這樣印象更加吻合。沒錯,就是他,當初在他們家打雜的栓柱。他們家日子不好過,很早就托人求到當時名滿信陽的中醫世家周先生門下,要求當個學徒。小家伙勤快,也能吃苦,但就是文化淺,識字少,腦瓜子不夠靈活。周先生帶了幾年,一直沒帶出來。后來沒辦法,只好留他打個下手。雖然是伺候人的活,但大家待他都不外,就連吃飯,若無客人,也都在一張桌上。前些年鬧日本鬼子,市面上號召青年人參軍上前線,他正好因為隨周先生給新五師看病而麻煩上身逃出來,走投無路,就報名進了隊伍。剛開始在新五師,后來幾經周折,抗戰結束后又去了東北。
張栓柱本來是四野四十軍十九支隊的副營長,考慮到他熟悉地形,上級命令他引導主攻部隊。胳膊上的傷,就是那天掛的彩。還好,本來信陽城高壕深,地形利于堅守,但那時守軍士氣低落已經無心戀戰,結果一觸即潰。否則他能不能活下來,還得另說。這些年來的鮮血與死亡已經無數次地驗證,就信陽城這樣的規模,主攻營不付出半數的性命,是打不開城門的,而實際戰損率卻不足二成。地方缺干部,他又負了傷,因此被留下來,負責組建指揮地方武裝,維持治安。
黃克玉是周湄在師范學校的同學。那些年他總到周家來,大家彼此都很熟悉,關系也很融洽。但眼前再說這個,卻免不了有些尷尬。張栓柱說沒關系,我們的政策是戰犯嚴懲,脅從從輕。黃先生只是下級軍官,沒什么大罪過。只要愿意改過自新,我們隨時歡迎。傅作義怎么樣?現在還不是革命同志!再說他是他,你們是你們,我們黨的政策從來不搞株連九族。他現在的下落你們知道嗎?周湄看看母親,雙方同時眼神復雜地搖頭。
張栓柱說估計是跟大部隊一起逃跑,哦,南撤了。信陽的戰斗規模很小,雙方的傷亡都不大。他在師部機關,又不在一線作戰,肯定不會有問題。你們放心吧,全國很快都要解放,那時候他肯定會回來的。他有文化,我們歡迎他為人民政府工作。
周湄偷偷出去打聽過。剛剛安定下來那會兒,甚至悄悄摸到掩埋國民黨陣亡士兵的地方看過。那么多人堆在一起,根本不問姓名也不論官階。此時他們的身份出奇地一致——尸體。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任何屬性。好的還有個囫圇尸首,慘的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干脆沒有腦袋。那個惡心勁,多年的歲月之塵都無法遮蓋。
好在其中并沒有那張熟悉而英俊的臉。
張栓柱跟周湄她們見的第二面,氣氛遠不如頭一次輕松。周湄家有個大院子,前后三進院落,是幾代人積存下來的家產。本來前面是店鋪,周先生在里面坐診行醫,中間會客,后面歸內眷起居。抗戰期間,有漢奸舉發周先生給新四軍治傷的事,他被日本憲兵逮捕,迫害致死,又無人接班,藥鋪只得停業。這樣以來,房間就空了許多。信陽解放之后,成立了許多機構,但沒有辦公場所。新建來不及,只得臨時四處號房子。周家大院目標這么大,自然跑不掉。
房產要被征用,這對周湄母女倆來說,當然不會是好消息。可是不愿意又能怎么著呢?都說共產黨共產共妻,共妻雖然沒看到過,但她們這樣的出身,早晚要受打擊。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而已。
那時張栓柱的傷已經好透,在縣人民武裝支隊部軍事股股長的位置上找到了感覺。支隊部支隊長縣長兼任,政委縣委書記兼任,實際上是張栓柱具體負責。說來也巧,那天他正好從附近路過。抬頭一看,周家大院門前圍了許多人,湊過去一問究竟,立即抬手制止。說別處又不是沒有房子,還是到別處找吧。這里不合適。
被人澆涼水的感覺當然不舒服。有人咕噥道,這么大的院子,不是地主就是資本家。不征用它們,征用誰?客廳供桌角里擺有一面小鏡子,背后嵌著少校黃克玉的胸像。鏡子本身朝后仰,不注意很難發現,沒想到有人信手一翻,結果真相大白。
看看看看,有個蔣匪軍官。還不知道什么來頭呢。
張栓柱大手一揮,說什么蔣匪軍官,你們知不知道她父親是誰?他就是因為給新四軍傷員治病,而被鬼子折磨死的!嚴格說起來,算是抗日烈士!
部隊下來的干部威信高,說不行那就是不行。人群散去之后,張栓柱指指相片,和風細雨地對林月英說太太,這相片還是收起來吧。說完,眼睛余光朝周湄臉上掃去。多少年過去了,她還是那么漂亮。哦,不,是比那時更漂亮。如同秋天的桃子,成熟而且誘人。
不知怎么回事,張栓柱的余光一瞟,竟給了周湄針扎般的感覺。雖然動作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但卻讓她長時間隱隱作痛。
四、千門萬戶瞳瞳日
那一年信陽的冬天格外漫長。外面經常可以見到表情興奮的人群,以及紅色的標語橫幅,但是周家的那道月亮門,卻如同能關住春色的玉門關,總將那種情緒牢牢地鎖在外邊。面對人群,林月英也好,周湄也好,臉上都帶著有分寸的微笑,但一進門,肌肉隨即放松下來,耷拉在那里,無聲無息。長子凱旋與次子光復以前經常找姥姥和媽媽要爸爸,經過多次呵斥,現在也明白那是禁區。比過年期間的禁忌還要厲害,也就不敢再問。
無論如何,年總是要過的。但大年初一上午日上三竿之后,周家依然大門虛掩。這可不合信陽規矩。按照道理,這一天應該敞門迎客,互相拜年。有時候酒能從上午十點喝到下午四點,弄得主人自己都犯糊涂,管的到底是早飯晌飯還是晚飯。當然客人們更鬧不清楚。因為到那時還頭腦清醒的可能性不大,盡管肯定還要起身換地方,添酒回燈重開宴。
院子里的雪地上,兩個孩子無憂無慮地玩耍著。歡快的聲音夾雜著姥姥不時的呵斥,成為母親周湄發愣的模模糊糊的背景。有來往的鄰居已經走動過,他們這種家庭,一般人不會來惹麻煩的。她們呢,也只好識趣地呆在家里,不隨便去扎人家的眼睛。
敲門聲剛響起來時,周湄還以為是兒子在外邊放鞭炮。隨即有人高聲亮嗓地大叫一聲,太太小姐,給你們拜年啊!節奏分明的腳步很重,動靜頗為熟悉。
是張栓柱。手提一包點心,來給她們拜年。見了她們,叭地一個敬禮。林月英和周湄不約而同地伸出雙手,然后再空空地放下,說哦張營長,不敢當,應該我們給你拜年才是。
母女倆把張栓柱讓進客廳,落座讓茶。周家本來有兩個仆人,男的干點劈柴擔水的重活,女的做飯兼漿洗衣服。信陽一解放,形勢不允許剝削勞動人民雇長工,偏偏他們又不愿意走。無奈之下,費了不少勁,才半勸慰半強勉地把兩人辭掉。這樣以來,以往端茶倒水這樣的活計,只得周湄來干。天冷,都是滾水,杯子燙,周湄雙手一起動,小心地奉上。張栓柱一見,客氣地要起來,周湄朝旁邊一閃的工夫,茶水濺了出來。周湄不覺哎喲一聲。張栓柱趕緊上前去接,結果碰到周湄手上;兩人的手如同打了一場雙方都不情愿的遭遇戰,立即同時后撤。
張栓柱的臉突然就紅了。如果不是皮膚黑,紅得還會更快,更明顯。他取下帽子規規矩矩地放到茶幾中間,順手擦擦額頭,說走了半天路,真熱。
周湄的臉也慢慢洇紅,如同街上沾染了鞭炮碎紙的雪地。林月英客氣地說張營長,請喝茶。張栓柱說太太,您別客氣。我現在是武裝支隊部的軍事股長。不過您還是叫我栓柱吧。機構剛成立起來,工作比較忙,按說該多來看你們的,但一直沒時間。林月英說不敢當不敢當。你現在出息了,是隊伍上的人,可不是那時的栓柱。說到這里又隨口問了一句,張營長哦張股長成家沒有?
張栓柱說成什么家,這些年老打仗。哪里顧得上。說完端起茶杯喝口茶,放茶杯的空檔里飛快地掃了周湄一眼。
周湄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如同什么都不曾聽到。
寒暄幾句,張栓柱隨即起身,屋里屋外地找活兒干。這么多年來,周家的格局基本沒變,他干起來也是輕車熟路。終究缺乏男勞力,活兒不少。林月英起初怎么地也不肯,一般長工都不敢雇,何況人家是共產黨的干部。但是終究拗不過對方。張栓柱像過去那樣呵呵一笑,說沒關系,這是我軍的一貫傳統,密切聯系群眾。我們是人民子弟兵嘛。
張栓柱在院子里忙活,林月英在旁邊陪著說話,周湄自己呆在里屋,不知道干什么。看著一切都拾掇利索了,張栓柱拍拍手,茶都不肯喝一口就要走。照信陽規矩,初一拜年的客人,即便進了仇家的門,到了飯點也得無條件地笑臉管飯,更何況人家還幫著干了那么多活兒。林月英很實誠地留張栓柱吃晌飯,但他死活不肯,一定要走。林月英見留不住,就對里屋喊道周湄,張股長要走,你出來送送!周湄遙遠地答應一聲說啊,媽,那你替我送送吧,我昨天沒睡好,有點困,睡下了。再見啊,張股長!
張栓柱嘴里不住地說不用送不用送,卻側臉站在那里不邁步,眼睛緊盯著里屋的門。聽見周湄這么說,才松松地轉身抬腿走。
送走張栓柱,林月英走進里屋,剛要開口埋怨女兒,卻見她呆坐在桌前,面帶淚痕。那只熟悉的梳妝匣擺在跟前,打開著;黃克玉的戎裝照片,還有一頁詩箋,赫然入目。
那只精致的小梳妝匣,是黃克玉送給周湄的信物;詩箋是他新婚不久剛參軍時,彼此互贈的六首送別詩中,周湄最喜歡的那首:“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行書匆匆寫就,筆墨瀟灑淋漓。那是小兩口頭一次分別,丈夫又是上前線打鬼子,因此氣氛相當沉重。周湄給丈夫的頭一封信中說,古人折柳送別,冬日無柳,我就抄六首喜歡的詩,為君壯行吧,望君奮勇殺敵,早日凱旋。黃克玉看后心神俱飛,隨即回贈六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周湄不是不知道小杜一生風流,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幸名。因此這首詩十有八九不是寫給原配夫人,而是贈予某個歌伎或者情人的。但盡管如此,還是很喜歡。因其題跋描述了當時的情狀,她認為值得紀念。民國二十七年,倭寇作亂,神州陸沉,民不聊生。予投筆從戎,以期殺敵報國,建馬上功業。家書自后方至,妻贈別詩六首。予讀之,心大痛,遂奮筆回贈。時行軍營帳燭影搖紅,因思小杜詩句,乃成。而且別的詩中還有不破樓蘭終不還之類的句子,她并不喜歡。
樓蘭是要破,但家更要回。
又在想他?哎,大過年的,何苦想這些傷心事。林月英見狀,只得把所有的埋怨全部吞回去。
他吃沒吃上餃子?在哪里吃的?走得匆忙,冬衣一件都沒來得及帶上,也不知道現在穿的啥衣服!點點淚水,把周湄的這些問題調和得又粘又稠,堵得人嗓子眼發梗。
黃克玉確實是個好孩子。模樣俊,人也不輕狂。識書達禮,進退有度。不光女兒喜歡,他們老兩口看著也挺順眼。林月英悄悄抹抹眼淚,扶住女兒的肩頭,說,你放心吧,吉人天相。小鬼子那么厲害,不是也沒能把他咋著?他早晚會回來的。說完,把那些東西小心地歸攏起來,放進梳妝匣,然后收好。
五、記得小蘋初見
這些年東征西殺一直在外邊,好容易安頓下來,張栓柱本該回鄉下老家,陪父母過個團圓年的。可新政權雖然已經建立,全國基本解放,但遠不是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時候。他們還是不敢麻痹。信陽周圍山里。一直有小股土匪活動。越到年節,他們越緊張。因此除夕晚上他親自領著人值班。天亮后沒發現什么動靜,就去周家拜了個年。那情景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他還跟著周先生當學徒的時節。信陽規矩,初一初二拜父祖,初三初四拜舅舅,他每年都是初一進城,規規矩矩地按照拜父祖的禮節,給周先生磕頭拜年,當然也領他的紅包。就是現在,他還沒成家,在林月英跟前還算是孩子。要不是成了隊伍上的人,受過黨的教育,照說還要磕頭的。
回到辦公室,倒杯茶放下,張栓柱依然感覺手心發熱。熱源當然不是幾寸之外的茶杯,而是已經遠得看不到的周湄的手掌。仿佛它還貼在手上,軟綿綿肉乎乎,發面饃饃一般。這是他第二次感受周湄的手掌。第一次還是七八年前的事情,當時周湄還不是太久,而是小姐。那年春天,黃克玉周末來周家玩,兩個青年學生在院子里打羽毛球。當時天還比較冷,但是兩人越打身上的衣服越少。盈盈笑語如同風從山間的映山紅上吹過,時不時拂一下雜工栓柱的心。對,那時他還沒有姓,誰都管他叫栓柱。
栓柱扭頭看看中庭里的小姐和黃先生。小姐下面穿條白褲子,外套已經脫去,只剩下紅色的襯衫,緊貼在運動著的軀體上,將豐滿的胸部顯耀地突出出來。春天的陽光溫柔地撫摩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讓栓柱的思維在瞬間全然凝固。正愣怔著呢,小姐沖后面喊了一聲。
李嫂,來點茶!
李嫂偏巧不在,半天沒人應聲。栓柱的喉嚨咕嚕兩下,也感覺到了渴。不等小姐叫第三遍,趕緊答應一聲,端杯茶遞過去。小姐接杯子時碰到了他的手。當時他并沒有別的感覺,只是覺得熱乎。心想,要是能握握,準定很舒服。他一直在外面干著活兒,手冰涼冰涼的,正需要溫暖。
不知怎么回事,當時那短暫一碰的經歷,多年的戰火硝煙竟然都沒能磨去,他一直牢牢記在心底。剛才的觸碰發生之后,如同狂風吹掉浮塵,使得上次的記憶更加清晰地呈現出來。到底是有文化的小姐的手,就是不一樣。
張栓柱的這個感嘆其實不過是想當然。因為到目前為止,這是他唯一感受過的女人手。別的女人手是什么滋味,他并無經驗。因為老打仗,部隊對結婚條件限制得很死,剛開始是二五八團,即年齡二十五以上,軍齡八年以上,職務正團以上。后來形勢逐漸好轉,全面勝利在即,門檻有所降低,又改成二五八營。可盡管如此。張栓柱還是差了半格。既然沒有結婚,當然也就無法感受女人。
張股長,怎么還不回去給父母拜年?一個女聲打斷張栓柱的聯翩浮想。是剛參加工作的李明珍。她師范還沒畢業就趕上信陽解放,地方建設急需人才,就提前畢業參加了工作。現在是婦聯的干部,辦公室正好在張栓柱他們旁邊。
哦,小李呀。我一會兒再走。嗯,好像婦聯今天不是你值班啊。
不值班就不能來看看?李明珍腦袋一歪,沖張栓柱調皮地笑笑。
能,能,當然能。你一向工作積極,整個縣委都知道的。
什么積極不積極,大年初一的又不是開會,你能不能說點別的?我是來給你拜年的。怎么樣,紅包準備好了嗎?李明珍朝張栓柱伸出手。
啊?你開什么玩笑。我哪有什么紅包。咱革命隊伍上,不講那些舊規矩。
什么呀,小氣!李明珍小嘴一噘,變戲法似地從背后掏出一包東西。是當地名吃,何記糖炒板栗。板栗不稀罕,信陽周圍到處都是山,有山就有板栗。稀罕的是糖炒。現在想搞到糖,可是得費點心思。
但張栓柱似乎另有心事,反應缺乏想象中的熱烈。李明珍好像沒感覺到似的,興沖沖地剝好一顆,順手就朝張栓柱嘴里塞,張栓柱本能地一躲,用手接下,再填進去。
怎么樣?李明珍滿懷期待地問。
啊,好吃,真好吃。又香又甜!張栓柱嚼木頭一般嚼著板栗,老半天才品出一點滋味來。
那好。吃了我的東西,總得給我點回報吧。今天沒事,再給我講講你們的戰斗故事吧。上回剛講到打四平,這會兒接著講?
哦,這個沒問題,但今天不行。我得回董家河一趟,還沒給父母拜年呢。
李明珍拖長聲音,夸張地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說我就知道,你呀總是忙。領導干部嘛。說完又掏出一樣東西。繡花的煙袋包。荷花叢中,一對鴛鴦戲水。我繡的,怎么樣,漂亮吧?送給你的,裝煙葉子。
漂亮,當然漂亮。不過我有,你還是送給別人吧。
送給誰?除了你這樣從部隊下來經過考驗的革命干部革命同志,誰有這號面子?現在百廢待興,工作那么忙,你以為我是隨隨便便就能動手給人繡荷包的?真是!李明珍滿面含嗔,把煙袋包子朝張栓柱懷里一塞,起身匆匆離去。
六、除卻巫山不是云
大別山下的信陽,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人們也一天比一天相信,國民黨確實垮了臺,信陽不會再變天。只要有空,每天下班后張栓柱都要去周家走一趟,碰到什么活兒就干點什么活兒。林月英心里很不過意,勸阻過多次,但拗不過他的堅決,時間一長,也樂得順水推舟。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張栓柱給他們家作雜工的時候。
政府找周家登記過一次,因為國民黨少校黃克玉的關系。只是登記,事后再無下文。但是八月間,信陽最熱的時候,又有人找上門來,非常嚴肅地詢問她們,到底有沒有黃克玉的消息。說沒有便罷,若有,一定要報告。后來才明白,是東北方向,那個叫朝鮮的國家發生的戰事,影響池塘的漣漪一般一點點地擴大到了大別山腳下的緣故。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周湄說,我也想知道他的消息。要是你們知道,也請通知我。他當初當兵是為了打日本,現在日本已經投降,局勢太平了,他也該回來了。
那些日子張栓柱來周家的次數有所減少。即便來了,活兒雖然照常干,但話也少了,臉色仿佛深秋早晨的草葉,總是凝結著薄霜。林月英她們當然不知道,張栓柱承受的壓力。民主生活會上有人不止一次地提意見,提醒他注意階級立場,跟蔣匪家屬保持距離。因一直不見效,前兩天組織上已正式找他談了話。
張栓柱的態度也很堅訣。說你們說她們是蔣匪家屬,我看她們是抗日家屬。我曾經陪他父親,到黃龍寺的新四軍五師野戰醫院給傷病員治過病。師長李先念都吃過他的藥。那是一九三九年秋天的事情。新五師內爆發傳染病,又缺醫少藥,無奈之下悄悄找到周先生。地點是保密的,過了城西的馮家莊,有人將他們倆請上馬車,周圍遮著厚厚的簾子,還客客氣氣地用黑布把他們的眼睛蒙住,到了才打開。周先生幫他們看過病,再開出方子,都用山上能挖得到的草藥配制,第三天擦黑才回到城里。
告別之前,新五師拿出五十塊大洋作為醫藥費。周先生堅辭不收。幾推幾讓,最終收了二十塊。說這些錢我拿回去給你們買點藥,瞅機會再送來。你們抗日打鬼子,為的誰?還不是為了國家,為了我們老百姓!領頭的那個很感動,說我們早知道周先生愛國,姑爺也在國軍,大家是抗日友軍,這才敢去請。今日一見,果然不差。既然這樣,回去別蒙眼睛了,我們信得過你!盡管沒蒙眼睛,但周先生上馬車后直到下來,還是一直沒朝外看。中間經過一處集市,人聲喧鬧,栓柱好奇,剛要打開窗簾,卻被周先生怒聲喝止。
等周先生知道那人就是新五師中將師長李先念時,他自己已經進了日本鬼子的憲兵隊。有仇家舉發,他跟新四軍有聯系。他很慶幸,當時自己一直沒看路線。那時栓柱已經從周家逃走,就地參加了新五師。后來才明白看病的地方在黃龍寺,是新五師的野戰醫院。
張栓柱頭一次直接說出自己的心思,是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從他進門干活兒,林月英就感覺有點不對勁。栓柱動作有些拘謹,仿佛這里不是呆過很多年早已輕車熟路的院子,而是一處陌生的場合;他也不是張股長,而是剛進門的學徒工。
干完活兒,洗好手喝杯茶,飯菜的味道逐漸在周圍彌漫起來時,張栓柱還沒有像以往那樣干脆地告辭。林月英留他吃飯,他又不肯。直到對方開口動問,這才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出來。
太太,我查過資料,一九七師屬于國民黨第七軍,是桂系白崇禧的部隊。桂系軍隊從武漢敗退到廣西,一路都在打仗。到最后整個集團大約十七萬人,除了一萬多逃到越南以外,去年冬天已經被全部殲滅在廣西。軍長師長那樣的高級將領不是戰死就是俘虜,黃先生一個下級軍官,活下來的希望能有多大?即便活著逃到國外或者臺灣,這輩子恐怕也回不來了。小姐要是愿意,還是跟了我吧。我一輩子照顧她。
林月英苦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栓柱,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問題在于周湄。她未必愿意。這樣吧,我問問她,聽聽她的意見再說。
從小姐對雜工的角度出發,周湄對張栓柱印象挺好。勤勉、機靈、手腳麻利。但是從女人看待男人的層面來說,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周湄眼前閃現的總是對他過去的永恒印象。張栓柱。哦,你為什么叫這個名字?那是栓柱做了好幾年雜工之后,有一天黃克玉過來吃飯,飯桌上偶然問到這個事情。我上頭有幾個哥哥。都在半路拋灑了,沒養活。這才取了這么個名。我娘說這樣好養。樁拴在柱子上,想跑都跑不掉。需要給大家交代一下,在信陽話中,樁與裝的發音跟張完全一樣,因此周湄聞聽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完又忍不住要審賊一般看這個名字奇怪的雜工。他初進周家門之前,肯定盡力準備過。但盡管如此,依舊衣衫襤褸,從頭到腳散發著令人不快的貧窮氣息。后來服裝雖然整潔了許多,但臉上還每時每刻都掛著那種謙卑的淺笑。那種表情持續著他的全部學徒與雜工歷史,清晰地將他劃入另外一個陣線,徹底根除了彼此平等作為朋友交往的可能,遑論夫妻。沒有高與低好與壞的差別,有的只是不合適,不可能。想想風流倜儻英俊優雅的同窗黃克玉,再想想那個滿臉謙卑的雜工,周湄回答母親的只是一聲冷笑。圖窮匕現。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讓他做夢去吧。
答案脫口而出時,周湄渾身上下一陣快意。當初送給丈夫的六首離別詩中,有張仲素的《燕子樓》:“樓上殘燈伴曉窗,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張仲素的這組詩白居易曾經和過,彼此都熟知典故,所以黃克玉回贈時都沒有選用。白居易的第三首和詩末句是爭教紅粉不成灰,據說燕子樓主人關盼盼看后大為悲痛,說白先生這是在怪我張尚書去后還茍活于世啊,于是不吃不喝而死。老師在課堂上講述這個典故時,情竇初開的少女周湄頗有些熱血沸騰的意思。此時,她胸中升騰起來的,就是那種昔日重來的感覺。
是的,她甚至有些高興,能有機會證明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她一定要堅守自己的愛情。
七、從此蕭郎是路人
表面看來,張栓柱的熱心絲毫沒受周湄拒絕的影響。他還像過去那樣,定時到周家幫忙。他一直相信周湄是喜歡自己的,至少不討厭。以前在這里做雜工,過年過節要回家時,除了先生太太必定要打發的東西和錢,小姐也經常給。有年過年她給的幾件舊衣服,回去叫他姐姐歡喜得不行,一個勁地在他跟前念叨小姐的心眼好,善良,知道憐惜窮人,將來肯定有好報。周湄正式拒絕之后,這些景象在他心里反而越發清晰。
形勢是1951年緊張起來的。劃分階級成分,鎮壓反革命。已經是小學教師的周湄,每天都能感受到氣氛的這種變化,學校圍墻上幾乎每天都有標語。有種印象深刻地楔入她的記憶,仿佛被困城中,圍城的敵軍旌旗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雖然總攻尚未正式開始,但覆滅的命運已經無可挽回。
那年秋天,遙遠的繩索終于套到了周湄的脖子之上。她們家過去在鄉下老家有七八十畝良田,解放后雖然十股已經被分去九股半,但地主成分還是跑不掉。她叔叔田產更多,而且還干過鬼子的保長。剛開始斗爭幾回,分分浮財,因為沒有血債,本來已經過去了的,誰知道怎么回事,又被翻起舊帳,抄家鎮壓。在他們家院子下面,夾壁墻里,牛槽底下,刨出好幾麻袋鈔票,不用說,都是國民黨的。這樣以來,本來同情他的,也不得不改變立場。這么多錢埋在地下,過去剝削窮人發了多大的昧心財都是小事,關鍵說明他確實還夢想復辟。這號東西,不是階級敵人也是階級敵人。
順藤摸瓜,很快清查到了林月英和周湄名下。一看,周湄又是蔣匪家屬。沒辦法,問題只能扶搖直上九萬里,任誰都別想阻擋。她立即被停課反省,寫交代材料。
那一天,正憋在家里返工交代材料的周湄突然聽到外面有孩子的喧鬧,似乎有人哭,憑著母親的本能,她感覺其中肯定有自己的孩子。果然,出去一看,凱旋和光復被一群孩子圍著推搡謾罵,兩人招架不住,已經眼淚汪汪。
周湄又痛又怒,渾身哆嗦。想要叫喊,卻沒有力氣;慢說兩個孩子勢單力孤,即便對方只有一人,他們也不敢還手。這樣的例子,她自己班上就有,一點都不新鮮。
正焦急憤怒問,忽聽一聲斷喝。住手!這么多人欺負兩個,算什么本事?!原來是張栓柱。
見是大人,還是解放軍,孩子們立即安靜下來。
你們為什么欺負人?誰領的頭?張栓柱兇神惡煞一般審問道。
他們是狼崽子,狗特務!有個孩子怯生生地辯解道。
混賬東西,誰告訴你們的。嗯?
大家都這么說。他爸爸是蔣匪軍頭子。
他奶奶的,混賬東西,這是大人的事情,你們這些小屁孩,懂個屁!我是解放軍,只有我知道,你們懂不懂?我不管誰說的,以后你們誰要是再敢欺負他們,再叫他們狼崽子狗特務,我就槍斃誰!張栓柱啪地一巴掌拍在腰間的槍套上。
孩子們立即四散奔逃。周湄早已上前,蹲下摟住凱旋和光復。兩個孩子放聲痛哭,周湄也淚眼矇眬。
周湄幽咽的哭泣如同月光下的琴音,讓張栓柱先柔情似水,然后又豪情如火。那天晚上,他沒有通過林月英,直接跟周湄攤了牌。來之前,他一直為如何開口犯難。拼刺刀炸碉堡他都不怕,但這樣的事情,他是真怕。但沒想到的是,那天晚上自己很鎮靜,一點都沒結巴。
張栓柱說,周湄,你還是跟了我吧。形勢你也看到了,他是不會回來的,即便回來,也不會有好下場。
張栓柱說,你們這個家,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沒有男人,日子還怎么過?
張栓柱說,凱旋和光復,那兩個孩子得有爸爸啊。
張栓柱說,我不逼你,你仔細考慮考慮吧。
那是張栓柱頭一次對周湄直呼其名。剛開始一直稱她小姐,后來形勢日漸緊張,再這么叫等于害人,就在名字后面加了個同志。她們倆呢,則叫他的官稱。本來以為萬事開頭難,頭一次改口難免別扭,但結果并非如此。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周湄的答復還是通過母親傳遞的。她同意了,但是有三個條件。一,明年4月1日以后圓房辦儀式。就算黃克玉已死,她要守孝三年;二,兩個孩子不改姓;三,過段時間,再考慮生孩子的問題。頭一個條件雖然勉強,但還能接受。后面兩個,連林月英也覺得含糊。最后商定,執行頭一個。第二個真要認真起來,等于害孩子,不能作數。至于第三個嘛,林月英說無所謂,也是瓜熟蒂落的事情,由不得人的。
八、滿城春色宮墻柳
張栓柱是組織上的人,打結婚證要單位蓋章出證明,部長和政委都不同意。尤其是部長,跟張栓柱是老戰友,反對意見更加堅決。但張栓柱鐵了心要娶周湄,沒辦法,也只得給人家開。
盡管張栓柱刻意保持低調,但消息還是很快傳遍整個縣委機關。李明珍一聽簡直蒙了。在機關民主生活會上給他提意見的,就有她一個。剛開始悄悄提醒,后來見不起效果,就在會上公開拉袖子,誰知道還是不管用,直到現在。
李明珍找到張栓柱,問他為什么。她一個風華正茂要求上進的革命青年,難道就這么不值錢,在他眼里連蔣匪家屬都不如?
張栓柱說小李,話不是這么說的。我配不上你。你年輕漂亮,又有文化,完全可以找個比我好的。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她父親是為新四軍死的,算是革命烈士,就是沒有手續而已。我是直接證明人。
李明珍說她的地主成分總不是假的吧?七八十畝田,還長年剝削好幾個長工,這你不是也能證明?
張栓柱說他們一家對我們都很好,不打不罵。他們要是不收留我們,我們怎么過日子?
李明珍聞之色變。她用看待怪物的眼光盯住張栓柱,說張栓柱同志。我鄭重提醒你,不要上階級敵人的當。你這是什么論調你知道嗎?你很危險!我看,這事本身就是階級斗爭新動向!
張栓柱說算了吧小李,天黑路遠,你還是早點回家吧。
打結婚證那天,廚湄遠遠地吊在后邊,毫無新婚氣象。照相時,攝影師要兩人靠近點,周湄沒動靜,張栓柱當兵多年,最會的就是服從命令聽指揮,趕緊朝周湄那邊靠。他靠靠,周湄就讓讓;再靠靠,再讓讓,最后板凳嘩啦一下翹起來,好險沒把他們倆放翻。
攝影師搖搖頭,哭笑不得。只好將就著距離,讓他們倆注意朝自己的方向看,不要閉眼。張栓柱目不斜視,眼睛瞪得溜圓,周湄卻一直看著窗戶。直到最后,結婚證上的合影——那也是他們倆這輩子唯一的一張合影——還是顯得很奇怪。周湄的目光側得很厲害,簡直要擋住另外一只眼睛。不過張栓柱并不在意。結婚證一打,周湄就是他老婆,板上釘釘的事情,比樁拴在柱子上還牢靠。
果然,出了登記處,周家的麻煩隨即不了了之。她們家最大的問題,是蔣匪家屬。如今這個問題既然不再存在,其它的一切也就無從談起。
正式結婚的日子定在1952年4月1日。張栓柱的態度出奇地堅決。拖一天都不肯。儀式辦得很簡單,或者說根本沒什么儀式。她們娘倆簡單炒幾個菜,張栓柱買來一瓶酒,朝一塊一坐,就算結了婚。
張栓柱端起酒杯,在心里醞釀老半天,才沖林月英叫出一聲媽來。在此之前,他下過無數次決心,馬上就改口,但到了最后,叫出來的還是太太。酒壯英雄膽。這個碉堡今天晚上終于不攻自破。
媽,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是晚輩,有什么做得不對的,你盡管批評。
林月英微微嘆口氣,端起酒杯碰一下,然后象征性地抿抿。說是這樣的,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批評倒也談不上,過日子嘛,就是要互相擔待。
張栓柱含笑點頭,然后又沖周湄舉起酒杯。說從今天開始,咱們就是夫妻,棒打鴛鴦不離分。來,咱們也碰一個,表示表示!
他叫周湄,倒是很順溜。
周湄掃他一眼,說算了,我不會喝酒。
張栓柱說不要緊,你端起來碰一下,就是個意思。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也就容易露出狐貍尾巴。張栓柱給大家布菜完畢,自己夾起一段雞脖子,情緒飽滿地啃將起來。那個部位肉少,他留給了自己,覺得自己做得挺仗義,因此本能地自我獎勵。牙齒與骨頭不斷碰撞,加上嘴唇與舌頭的合奏,正好組成交響樂隊,持續發出清脆的回響。《西游記》上豬八戒吃人參果時,估計也就是這樣的動靜。
林月英看看周湄,兩人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她們家吃飯向來講究吃相。栓柱剛來周家時,經常因為這個挨數落,后來才慢慢養成習慣。像黃克玉那樣,吃東西小口進食,輕嚼慢咽,幾乎聽不到聲音。今天這是怎么了,革命一通,反倒把好習慣革沒了?
兩人看稀奇一樣看著張栓柱。四只眼睛發出的詢問的壓力,在張栓柱身上越積越重。他立即收斂動作幅度,尷尬地說這些年老在外頭沖沖殺殺。你們沒上過戰場不知道,戰爭年代,吃飯跟打仗差不多!真是沒有那工夫。
林月英寬厚地笑笑,說那倒也是。不過還是吃慢點好,對身體有好處。
張栓柱端起酒杯,掩飾般地猛喝一口,說周湄你怎么不喝,喝呀。今天什么日子,大喜呀。來,咱們倆再碰一個!
周湄說我最討厭男人貪杯。曹植多有才華的一個人,最后敗在什么上?還不是任性而行,飲酒不節!
林月英責難地看了女兒一眼,剛要說什么,卻被張栓柱攔住。他說那簡單,今天開始,我滴酒不沾!曹植是誰,我怎么沒聽說?是你們學校的老師吧?我知道,你們那里秀才多,凈是文化人。文化人嘛,習慣于自由散漫,組織紀律觀念是差點。慢慢培養,慢慢培養,啊?
周湄一陣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突然悲從中來,笑音變成哭腔,然后聲音逐漸升高。張栓柱不知道哪句話錯了,干著急幫不上忙。本能地上前要扶她,卻被一把推開。
林月英說栓柱,算了吧,她醉了。你慢慢喝,我扶她先睡下。
那天夜里周湄根本沒脫衣服。張栓柱進去之后,想上床,卻被她擋住。問你洗臉了嗎?張栓柱說沒有。洗什么洗,多少年不都這么過來的嘛。周湄冷冷地指指旁邊孩子們的房間,說凱旋和光復都知道,睡覺之前要洗臉。
張栓柱只好去洗臉。想想把腳也洗了。然后再去。結果又被周湄攔下。腳洗了沒有?張栓柱來了精神,興沖沖地說洗了,睡覺哪能不洗腳!沒想到周湄的下一個問題,又讓他卡了殼。
牙刷了嗎?
張栓柱真有些惱了。睡覺還要刷牙,這是什么規矩!我們部隊上,都是早上刷牙。
什么規矩,這個院子里的規矩。你要是不習慣,隨時可以走。周湄的聲音,如同大別山秋夜的風。
張栓柱的新婚之夜是一個平安無事的夜晚。什么都不曾發生。周湄說,我身子不方便。叫你別選這個日子,你偏不聽。張栓柱跟周先生這么多年,好賴也懂些醫道。雖然沒經歷過女人,也知道那話的涵義。怎么辦?只能忍饑挨餓盼天明。
那一夜,周湄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九、驚破霓裳羽衣曲
張栓柱等了好幾天,周湄一直不肯。他這才明白,中了敵人的緩兵之計。于是決定強攻。那一天,他好容易突破外圍工事,正準備攻擊核心陣地,此前一直哭鬧著的周湄突然字正腔圓地大喊一聲,像過去招呼他干活兒那樣。
栓柱!
張栓柱的攻擊頓時陷入僵局。那兩個字如同一瓢冷水,兜頭澆在他光溜溜的身上,渾身上下除了懸在腿間的那個物件,被整體凍成冰棍。
如同軍容不整歪歪斜斜地朝前走的士兵,忽聽長官高喊一聲立正!趕緊下意識地立正站住,老老實實地等待下一道指令。然而長官什么指令都沒有,張栓柱也就只能渾身披掛枕戈待旦。
還沒等張栓柱醒過神,周湄早已重新布置好防線,渾身上下再度掛滿盔甲,防守滴水不漏。沒辦法,首次攻擊只能以失敗告終。
這樣的場面重演第二回時,張栓柱就有些怕了。他很苦惱,有一次喝了酒,向老戰友求助。老戰友聞聽哈哈一笑,說你小子還就是嫩。這號事,還真得找人教?你呀,還是沒擺正位置。現在她不是小姐,你也不是長工,說客氣點大家是同志關系,互相平等;說不好聽點。咱們才是統治階級,江山是咱們打下來的,政權在咱們手里,咱怕誰?!張栓柱說也不能這么說。那時候她們待我確實不錯,咱不能忘恩負義。老戰友說那有什么,至少她是二婚頭子,還帶兩個蔣匪軍官的種,你呢?可是正經的童子身!張栓柱說那怪不了人家呀,都是我自愿的。老戰友搖搖頭,說得得得,你要這么說,誰都沒辦法。你啥都別想,她不是小姐,也不是二婚頭子蔣匪家屬,她就是你老婆,你就是她男人。男人睡老婆,天經地義!你喝點酒再回去,我就不信不管用!天津怎么樣?咱二十九個小時拿下!被女人擋住,笑話嘛!
經過高人指點,張栓柱這才攻擊得手。周湄先是反抗,然后扭動,陣地失守之后又開始哭。張栓柱什么都不管,餓癆一般只顧狼吞虎咽。這時他才明白,周湄這么個殘花敗柳之所以對他有那么強的吸引力,原因原來在這個地方。他以前心里想但是又不能承認想要獲得的東西,今天終于到了手。多年以前,黃克玉剛開始來周家吃飯時,栓柱他們幾個都不上桌;后來大家日漸熟悉,黃克玉也就不把自己當客待,要求他們幾個一起吃,說這樣還熱鬧。有天中午,栓柱從外面回來正趕上吃飯,就一頭扎了過去。但一抬頭,就發現周先生和太太的眼神都很不對勁,先生沖他直皺眉頭。那是他很熟悉的表情,過年期間大人對犯了忌諱但又不能明說的孩子,就經常使用;上菜的李嫂悄悄拉拉他的袖子,把他灰頭灰臉地拽了出來。
來到廚屋,李嫂責怪地說你怎么這么不識眼色?栓柱不解地說怎么啦,過去不都這樣嗎?李嫂說今天不同,小姐和黃先生正式訂了婚,太太要辦個正兒八經的席面。你以為你是誰,真要跟他們平起平坐?
李嫂言者無意,栓柱聽者有心。那句話魚刺一般,一直卡在他記憶的喉嚨里,時不時翻起來一下。包括眼前這種緊要關頭。現在好了,不是和他們平起平坐的問題了。是他把周湄壓在下邊,騎馬一般。
張栓柱志得意滿地在周湄身體里暢快游動,如同少年時的夏天,他領一幫小伙伴,背著大人到獅河里玩耍。那感覺真好啊,比在獅河玩水還要好。他鯉魚一般在水里潛行,水流從身上滑過,光溜溜的,癢絲絲的,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張栓柱忍不住要把這美妙的感覺說出來,與別人分享。在此之前,他一直睜眼瞎一般,什么都視而不見;此時從夢中睜開雙眼,才發現周湄已不再哭泣,也不再扭動,兩眼如同探照燈一般,使勁戳在自己光溜溜的身上。
哦,不,不是探照燈。探照燈他感受過,鬼子的,國民黨的,都感受過。那是熱的,但是周湄的眼光,是涼的,冰涼冰涼,像隆冬時節的兩根冰溜子。
張栓柱如同被流彈擊中,嘩啦一下子完了。
周湄又開始低聲哭泣。張栓柱萬分懊惱,從背后摟住她,把內心所有的溫柔都調動出來,說你放心,我會好好跟你過日子的。我一定對你好。
周湄扭動身子試圖擺脫他。你滾,你滾,我不稀罕!
張栓柱說看看你,我往哪兒滾。這就是我的家,我是你男人,你是我老婆!
周湄說我沒有男人,我男人早死了,要不今天能受這份罪!
張栓柱說算了算了,咱們倆別爭吵。想想孩子吧,還有媽。他們都需要家。
周湄不再說話,再度低聲抽泣。在夜晚的寂靜中,那抽泣如同屋檐下的秋雨持續不斷地撞擊地面,讓人從心底感覺到寒意逼人。
十、夢里不知身是客
攻擊得手的第二天,張栓柱是哼著小曲回來的。有點夜晚路過墳地,自我壯膽的意思。自己終于成了男人,成了一家之主,這事是真的,但他多少還有點不敢相信。果然,剛一進門,就感覺有點不對勁。毛病具體出在哪兒,又說不出來,后來才慢慢想明白。從那以后,他和周湄一家的關系確實發生了變化。
在這之前,他們之間至少有個幫助與被幫助的關系。他是強者,主動幫助弱者一方的周家,林月英對他既客氣,又感激。周湄呢,雖然嘴上臉上沒有表示,但心里也還是念好的。這一點,張栓柱只是姓張,并不是外面的木樁,是能感覺到的。但是自從得到周湄之后,那種關系如同冬天的河道一般逐漸干涸。表面上的友好越來越少,內心里的敵意與抗拒越來越多。如果說以前是周家欠他情的話,現在正好相反,他似乎成了欠債者。
這種局面大大出乎張栓柱的意料,他非常惱火,但卻無可奈何。
栓柱,栓柱!劈柴不夠了,你劈點吧。林月英在外面隨意地吆喝了一嗓子。
張栓柱心里一動。這事過去經常干,林月英也一直這么招呼他。但是今天,它們連在一起,仿佛就有了點不同尋常的意味。他本能地剛要起身,又忽然停住。說我還有事,有兩個文件要看,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上了班,張栓柱找本字典,自己胡亂翻。翻了半天也沒弄出個眉目,只得向李明珍求援。他要改名,得找兩個響亮好聽有文化的字才行。李明珍很奇怪,說好好的,你改的什么名啊?張栓柱說栓柱是解放前起的,是小名,參軍后沒有名字,隨便湊合的。新社會新國家,取個新名,還不應該?你幫我想想吧。李明珍說這事用著我啦?你老婆周湄不是很有文化嗎,找她呀,干嗎舍近求遠。張栓柱伸手要去拿字典,說看看你,還翹了。這忙你幫不幫吧,不幫我找別人去。李明珍按住字典,說我幫,我幫還不行嗎?沒見你這樣的,求人還這么橫。張栓柱說我就說嘛,小李一向是熱心腸,這忙她不能不幫。
李明珍幫他想了好幾個名字,張栓柱都沒看中。最終還是他自己拿的主意,叫張學文。毛主席不是號召大家加強文化知識學習嗎?周湄她們不是嫌他沒文化嗎?他就要學習文化。
下班之后,張栓柱帶著通訊員回了家。通訊員是個小年輕,沒成家,父母也不在當地。出點力,也正好到張副部長——張栓柱前不久剛剛被提升為副部長——家蹭頓熱飯。
等林月英舊話重提時,張栓柱認認真真地說,這活兒回頭小劉會幫著干的。我現在當了副部長,事多責任大,工作忙,顧不上,臨時辛苦辛苦他。還有,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們,我改名了。從今天起,我叫張學文,不叫張栓柱了!學習文化,好吧?
林月英一愣,然后說好,好,當然好。
很久之后,包括張栓柱自己在內,大家才適應他的改名。剛開始,他很為自己的這步棋得意,但是很快就發現,效果并不明顯。周湄以前也不怎么叫他名字,跟他的交流很少很少。即便有事,也基本上從來不帶主語:把什么什么東西拿來;我要什么什么;去干什么什么,典型的祈使句。改名之后,反倒叫過他幾聲栓柱。張栓柱說我現在不叫栓柱。周湄平靜地說,沒辦法,栓柱叫著實在是太順口。林月英呢,剛開始也是不習慣,栓柱二字經常脫口而出。為了這個,張栓柱還曾經跟她嚷嚷過。
可誰也沒想到,張學文副部長最后又把名字改了回去。
周湄的次子本來叫光復,是黃克玉取的。這兩年海峽對岸的蔣介石一直嚷嚷著光復大陸,這兩個字顯得很刺眼,張栓柱就把它改成了建國。這是那兩年最常見的名字之一。還沒解放時,周湄就教兩個兒子背誦古詩。那兩天,張栓柱聽建國一直在念叨什么多情卻似總無情,很好奇,又不知道啥意思,就偷偷問他。建國拿出一個字條,說是媽媽教的,然后又對著念一遍,說你看,我都會。
張栓柱覺得有點眼熟。但哪里見過,卻說不清楚。字呢,他基本上都能叫出名字,不是熟人也是熟臉。就是那個樽,以前不認得。可這些熟人熟臉聯合起來,整體是個什么意思,他卻說不明白。如同置身會場,那些熟悉的臉爭先恐后地向他打招呼,他卻一個也想不起誰是誰,只得尷尬地四面打哈哈。張栓柱說建國,你不能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要想記牢,必須理解意思才行。你說說,都是啥意思?建國說這我哪兒知道,媽媽又沒說。
建國說完,兔子一般又躥到院子里四下撒野。張栓柱本想把字條揣起來,想想又多個心眼,原樣照抄一份,那個還擱桌上沒動。
第二天,張栓柱拿著抄下來的字條找到李明珍。李明珍一見不覺腮邊緋紅,說這是給我的?張栓柱說是啊。哦,不是不是,你跟我說說,都是啥意思。
李明珍聽后滿臉失望。幾番斗嘴后才給他解釋。因為上回的曹植事件,這次張栓柱腦子多轉了一道彎,不僅打聽明白意思,還詳細問了作者的姓氏字號和籍貫。說起沒文化這事,他也挺后悔。當初要是能多認兩個字,后面肯定能學出徒,不會只干個雜工;就說參軍打鬼子,如果文化再多點,部隊傷亡率那么高,后來也不止弄個副營長,團長也只怕早干上了,咋會留到地方。
張栓柱路上就開始琢磨如何找機會在周湄跟前顯擺。但想來想去,沒別的辦法,還就只能安排在飯桌上。他問建國,詩背會沒有?孩子記性大忘性強,建國眼珠子骨碌半天,總是想不起來。張栓柱一見心里暗喜,字正腔圓地背出來,說這回記住了吧?多背幾遍,別忘了啊。你說說,作者是誰?建國說我知道我知道。小杜杜牧。
張栓柱一聽,筷子朝桌上一撇,教訓道建國,你怎么能這么叫呢?杜牧是唐朝人,比咱們早好幾百年。就是我見了也不敢叫小杜,你一個小屁孩兒,敢叫他小杜?你們老師知道了不批評你?真是!
建國還沒開口,周湄已經噴出飯來。林月英也不出聲地笑。周湄說張栓柱,你的官名還真沒叫錯。張學文,裝學問,裝著有學問!本來嗎,張與裝的發音有明顯區別,但用信陽話說,卻剛好產生了再巧妙不過的諧音效果。
說完這些,周湄再不開口。張栓柱不明白,卻也只能裝明白,不好就近請教林月英。次日一早從李明珍那里找到答案后,眼珠子不覺直冒綠光。
張栓柱當即決定,把名字再改回去。
十一、那堪風雨助凄涼
改名事件讓張栓柱吃了個啞巴虧。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恥辱。他想,大家的說法還真沒錯,周湄一家確實反動,在精神上無聲地對抗新社會的改造。這樣的碉堡,不親手攻下來怎么能行。
那以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內,張栓柱都有意識地不干活。眼前明明有活,自己沒事閑著,也只裝作沒看見。實在重的女人干不了的,就找通訊員小劉幫忙。反正他就是不動手。現在他不再是這個大院的雜工,而是男主人。這是原則問題。
中秋節一天近似一天。這是個大節,不能隨便過的。除了月餅,還得弄盤像樣的菜。凱旋跟建國終究是孩子,老早就開始惦記中秋節的團圓飯。那段日子,誰都知道是寡瘦的,沒有油水的。
他們買了一只小公雞,準備殺掉炒炒吃。林月英和周湄過去從來沒殺過雞,實際上不光是雞,是基本上沒殺生。一來呢,過去有女仆;二來周先生行醫多年,也講究積德行善,要求她們盡量別殺生。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
中午林月英就叫張栓柱殺雞,但他不干。也不多說,吃完飯就鉆進臥房兀自躺下,到了點再一骨碌爬起來,朝武裝部的方向,開步走。
下了班,別的菜都已經準備好,惟獨雞還綁在那里。雖說是小公雞,能炒,但時間太晚也弄不熟。周湄很著急,吆喝道你怎么回事,還吃不吃飯?再不趕緊殺,能咬動?
殺雞,這不是男人干的活吧?你們怎么不殺,沒有刀還是沒有手?張栓柱一點都不著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媽向來不殺生!
不殺生?那我問你,你吃不吃葷?雞炒好了你們吃不吃?張栓柱的語調依然不緊不慢。
你,你。周湄一時語塞,再無下文。
我,我怎么了?我光明磊落!不像你們,說不殺生,碰到葷菜吃得比誰都香!這是什么,這就是資產階級的偽善!張栓柱的聲音一下子提高八度。今天我就是要督促你們改造改造思想。要吃你們就自己殺,不殺咱們都別吃!
耗了半天沒有結果。凱旋和建國眼看要餓,一直在廚屋門前徘徊,不住地問媽,雞炒好了沒有。看看雞再看看兩個孩子,周湄不覺怒從心起,一把抓住雞,就往刀口上送。
一刀沒割對地方,雞脖子見了紅但還不致命,遂死命撲騰,只聽撲通一下,雞和刀同時失手落地,好險砍了周湄的腳。
被抹了脖子的雞越發起勁地撲騰,鮮血直噴。所謂的垂死掙扎。戰場上的類似場面,張栓柱見過很多回。兩個孩子和周湄一起大聲驚叫,如同突然面對猛虎的血盆大口。
林月英也好一陣慌亂。周湄!栓柱!快點,栓柱!快!
張栓柱過去一瞧,輕蔑地一笑,抓住雞首起刀落,雞頭應聲落地。
張栓柱把雞朝周湄腳下使勁一丟,說大小姐,這回學會了吧?殺生不殺生,其實就這么簡單!
那真是個印象深刻的中秋節,團圓夜。多少年之后,周湄腦海里都忘不了那個場面。刀光接連不斷地閃動,啪噠一聲,雞頭一次又一次地彈到地下,重復播放的電影慢鏡頭一般,令人心悸。
十二、料峭春風吹酒醒
剛剛解放的信陽,是個典型的小城,人口不多,張栓柱這樣從部隊下來的干部本來就很受關注,再說人數也少,都是緊俏貨。女學生女干部,啥號女人不能隨意挑?他卻偏偏要吃蔣匪軍的剩飯,還帶著倆孩子,這樣以來,想不出名都不行。雖然改名事件的內幕他一直注意嚴加控制,但最后還是傳得活靈活現。
那天傍晚,兩個孩子很晚才到家。仔細一看,袖子破了,臉上還帶著淚痕。原來是被老師留下了,因為跟別人打架。而說到打架的原因,其實還是他們倆有理。大家都在操場上玩,爭球時跟一個高年級的孩子發生口角,對方罵他們是野種,雜種,有兩個爸爸。在信陽話中,說人有多個父親,差不多就是最刻毒的辱罵方式,對孩子心理防線的摧毀能力再大不過,因此凱旋和建國只能翻臉,跟他打將起來。但對方人多勢眾,他們倆一點也沒占到便宜。后來事情鬧到老師那里,又有許多人證明,是他們倆先動的手。這樣以來,老師只能拿小哥倆開刀。狠狠批評一頓不說,還帶話給家長,說這樣的孩子,尤其要嚴加管教。
周湄本來還瞪著眼睛審孩子,弄明白后面的原委,不覺淚眼矇眬。林月英不住地輕輕嘆氣,摟著建國不說話。張栓柱聞聽如同被人當眾打了一耳光,轟隆一下子站起來,罵道奶奶的,什么破爛老師,一點道理都不講。不行,明天我找他講理去!凱旋,那孩子是哪里的,明天我去收拾他!林月英說算了吧,你能老在學校守著?鬧來鬧去,最終還不是咱們孩子吃虧!
張栓柱在房間里大步轉了兩個來回,然后又撲通一聲砸到椅子上。兩個爸爸。這話雖然不是親耳所聞,但還是讓他心底里發癢發酸發痛。他真希望此時是在戰場上,或者干脆就像打四平那樣,能抱一挺機槍,噠噠噠地一陣猛掃。可是眼前不行,槍能找到,但是沒有目標。
周湄跟孩子們還在抽泣。張栓柱看著看著,忽然一把扯過凱旋,說你哭什么哭?有本事去跟他們拼命!受這號欺負你打不贏,還有臉哭!你給我記住,從明天開始,放了學就趕緊回家,不準在外邊野。哪天回來要是你們不在,看我不打斷你們的狗腿!
凱旋本來已經差不多平靜下來,這么一弄,如同朝余燼上倒了一瓢汽油,哭聲嘩啦一下子又響亮起來。張栓柱伸手狠狠一撥弄孩子的頭,說哭、哭、哭!就知道哭,哭管什么用?以后再碰到這號事,你就給我朝死里打,打不贏別回來!
凱旋一個趔趄。周湄趕緊伸手將他攏人懷里。你兇什么兇?有本事你出去兇!會不會管教孩子?克玉過去從來不這樣!張栓柱說黃克玉再有本事,還不是叫我打得落花流水?什么本事,有本事再回來試試!林月英說你們倆怎么回事,教育孩子就是教育孩子,干嗎又翻那些陳年老賬?栓柱,你也耐心點,他們還是孩子。張栓柱說就因為是孩子,所以我才要管。我的孩子,我不管誰管?告訴你們,這就是我立的規矩。兩個孩子今后不準在外邊野。要是叫我碰到,非打死他不行!不信你試試。叫你惹事!
十三、若問閑愁都幾許
窗外的麻粉子雨纏綿了整整一天。遠遠望去,一片虛花花的白,如同籠罩在周湄心頭上密不透風的憂傷與哀愁。她想,肯定是懷上了。
張栓柱每次要周湄,周湄幾乎都是從抗拒開始。雙手曲臂握拳擋在胸前。兩腿緊夾著,像一道緊閉的閘門。等張栓柱最終達到目的,她又不自覺地用冷冰冰的眼光觀看在上邊張牙舞爪的丈夫,如同冷眼旁觀一個早已穿幫只有其主人還不知道的魔術。黃克玉多好啊,總是從細微的地方開始,從她的胳膊、臉龐、舌頭、脖子、酥胸、小腹、大腿,波浪親吻岸邊的礁石一般,溫柔地,緩慢地,抒情地調動著。現在回想起來,那情景總讓她想起兩人剛剛戀愛時,黃克玉帶她到教堂旁邊的酒店吃西餐的情景。雪白的臺布,銀色的餐具,暗紅的葡萄酒,在燭光的照耀之下。等她紅了濕了成熟了,然后才進入關鍵程序。不像張栓柱,干巴巴地進入,從微微的疼痛開始。等她從冷眼旁觀的狀態中慢慢脫離出來,閉著眼睛懷念當初黃克玉的好時,他卻戛然而止。
在不該開始的時候開始,在不該結束的地方結束。連接起來,正好是她的兩次婚姻。因此周湄一直抗拒著,偷偷吃避孕藥。那天晚上,張栓柱要例行公事,被周湄嚴詞拒絕,說是不舒服。飯桌上周湄就無精打采,張栓柱也就沒有勉強。但是半夜里,周湄夢見了黃克玉,兩人上演了一出程派經典名劇《春閨夢》。那一番纏綿啊,周湄體味到了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強烈感覺。但是醒來之后,手里握著的卻是張栓柱。
張栓柱麻利地翻上去,進入那片濕潤。周湄這回倒沒有抗拒,也沒有冷眼旁觀。張栓柱忙活完畢,敷衍地摸摸她的乳,說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課。你不是不大舒服嗎?說完,側身沉沉睡去。
寂靜中,張栓柱那熟悉的均勻呼吸顯得格外真切。如同一把鋼銼,不停地銼著周湄的神經。她仿佛聽到了寂靜的聲音。那么低沉,那么富于穿透力。眼淚從被寂靜穿透的地方一點點地潤出來,像鹽水碰到傷口,火辣辣地疼。閉上眼,無邊的黑暗沉甸甸地兜頭壓下,然后再分化開來。如同蝴蝶的黑色翅膀,在陽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層次。有些地方漆黑一團,有些則帶著陽光的耀斑。她悄悄起身,打開燈找到床頭柜里的避孕藥,坐直身子剛要朝嘴里扔,一回身忽然看到了張栓柱的臉。
燈光下,那張臉比白天要漂亮許多。以往尖銳的棱角都舒緩柔和下來,就連那黑,也不再突出扎眼。他靜靜地躺在那里,狀若嬰兒。周湄一下子想起了過去,栓柱在周家當學徒和雜工的情景。那時的栓柱,腿腳勤快,眼神機靈,嘴巴子甜。他剛來時不過十一二歲,把周湄當小孩兒當妹妹看待。周湄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逼栓柱背自己看燈的事情。
那年正月十五,信陽城里照例有燈會。周湄想要去看熱鬧,但周先生不準。于是偷偷逼迫栓柱,帶自己去看燈。出了門進入人海,他們倆個子都小,一下子被淹沒,栓柱就讓周湄騎在自己脖子上看。
回來后周先生大怒。兩個孩子一齊消失,家人著急得不行。等他們進了門,女兒失而復得的驚喜過后,老人管家的嚴厲又重新回到心里回到臉上。一定要懲罰栓柱。聲言實在不行,就把他趕回董家河鄉下的老家。周湄趕緊辯白,是自己的錯,是自己逼的他,周先生一聽,面子有點掛不住。他治家嚴謹,周圍人誰不知道。女兒上元節偷偷溜出去,這話傳出去,可是好說不好聽。于是轉而怒斥周湄。栓柱一見,又不顧自己,為周湄開脫。他當時說的一句話,周湄記得清清楚楚。
栓柱說,先生,我比小姐大,是我的錯。你一定要罰,就罰我吧。
小時候對栓柱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與他逐漸產生隔膜,是長大上學以后的事情。她慢慢地但是尖銳地感覺到,彼此不是一條道上的火車,即便近在咫尺,也只能擦肩而過。
那天夜里,周湄吹滅燈呆呆地看了張栓柱老半天。那是個月夜,月光牛奶一般滋潤著她的肩頭和臉,將她成熟的身材均勻地涂抹在墻上。月光下,那個影子一動不動。良久,才聽到一聲低沉的嘆息。
周湄輕輕蓋上藥瓶瓶蓋,然后悄悄放回原處。
周湄心里一直念叨著一句詩,“侍兒扶起嬌無力。”那是一次魚水和諧之后,黃克玉從背后輕輕咬著她的耳朵,在她耳邊低聲吟誦出來的,問她可懂詩中的涵義。周湄說這有何難,溫泉水熱,洗累了唄。黃克玉扶弄扶弄她下邊的黑色森林,說傻瓜,我就知道你沒弄明白。你再念念下面一句。周湄反應過來,轉身就是一通粉拳。壞,你真壞。讀這號詩還動歪心眼!
十四、拔劍四顧心茫然
這處寬大的宅子,張栓柱曾經在其中生活過好多年。多年以前,他是這里的學徒和雜工,但出入其中卻理直氣壯。不是家,近乎家,而今他成了這里的男主人,卻有了強烈的寄人籬下之感。這里的五個人分成兩幫,他自己一幫,其余四個一幫。建國小點還好一些,多少能跟他玩玩,凱旋這小子從一開始就對他充滿敵意。按照他的吩咐,兩個小家伙放學就回家,免得惹禍。孩子放學早,作業做完就在院子里瘋。本來玩得正熱鬧,一見張栓柱進門,就馬上安靜下來,悄悄躲到一邊。
張栓柱知道,在這里,自己過去是外人,現在也依然是外人,這讓他非常苦惱。如今林月英和周湄殺個雞鴨已經不在話下,當初她們不殺他心里過不去,現在她們能殺了,他心里反倒多了一重失落。在這以及其余的許多生活問題上,她們都不再需要他。換句話說,他在這個家里的用處越來越小,那當然不是一種令人愉快的感受。
多年以前,在與周湄生分疏遠很久很久并且雙方已經適應那種狀態之后,栓柱又非常偶然地注意到了她。那是個春天的上午,周湄領著黃克玉,衣著光鮮地走進大門。周湄上身一件藍色罩衫,下身是黑色裙子,底下兩條挺拔的白線,是高統襪子。黃克玉更耀眼,褲線筆挺的白色褲子,將他襯托得越發風流俊雅。栓柱那時才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穿白褲子的。
張栓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以致于徹底忘記感嘆。這兩個人,像什么呢?他沒看過電影,也沒看過畫報,不知道如何形容。但他知道,他們比年畫都漂亮。那上面的人都穿著古代的衣服,不利不索的,哪趕得上他們,獅河春水一般流暢,短打好漢一般簡潔。
那個畫面,后來在張栓柱腦海里持續不斷地閃現。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字眼好形容:天仙。他把他們看得那么高大神圣,根本沒感覺到,自己竟然在那時悄悄播撒下了向往與渴求的種子。那種感覺,他還是在真正體驗到作為女人的周湄之后,才發現的。那一天的戰斗結束之后,看到周湄在身下玉體橫陳的冰肌雪膚,他的滿足甚至超過了在戰場上取得的那一個個勝利。
想不到,自己也能成為神仙。也許不是什么神仙,但是在神仙身邊,體驗他們的生活,是不是神仙,已經不再重要。因為這個原因,他并不在乎周湄的過去。但是格外痛恨別人這么評價她——國民黨軍官吃過的剩菜,痛恨別人說他揀別人的破爛,吃人家的嘴巴子。
但是周湄那種暗帶冷漠的態度,卻分明是一個國土雖然已經丟失但是高貴血統永遠存在的遜位女王,總有一種高人一等的意味,讓人壓抑,讓人不快。他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實際上是周湄用來抵抗冷眼的唯一武器,反而越發看輕她。刻意強化她的身世背景。這樣以來,就把張栓柱擠進了最尷尬的角落。在外面,他是個揀破爛的,要努力保衛自己和家人的尊嚴;在家里,他又是個入侵者,得維護組織維護新社會的形象。
張栓柱因此而一度心力憔悴。四面八方哪個角度都有敵人,但無論從哪個角度還擊,敵人都能輕輕松松地滑過去,泥鰍一般。他不知道應該朝哪里使勁。
黃克玉包括照片在內的所有遺跡,信陽解放以后就都被林月英和周湄她們小心地收藏了起來。她們在這里顯示出了家庭主婦的勤勞本性,拿著歷史的抹布小心翼翼地尋找和擦拭,希望擦掉過去的一切印記。但是盡管這樣。張栓柱的鼻子還是能靈敏地捕捉到他殘存的些許氣息。那一天,周湄正守著那只精致的梳妝匣憑吊往事,張栓柱突然不期而入。看到這個,頓時火冒三丈,怒罵一聲,搶過梳妝匣狠命摜到地上。
梳妝匣那么精巧的東西,如何經得起這等折騰。嘩啦一下散了架。周湄啊地一聲站起來。然后又啊地一聲跌倒在地。
周湄,周湄!林月英一聲驚叫,撲了過去。栓柱,你怎么能這樣?她懷著你的孩子!
張栓柱的攻擊戛然而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迫地問道媽,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周湄真有了?我的?林月英狠狠地剜他一眼,說你說呢?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不是你的就好了,省得這當口還受你這號氣!
張栓柱一下子瘋了。笑自己,罵自己,蹲下去,滿懷溫柔地試圖扶起妻子,未來孩子的母親,然而后者的反應只有輕輕但是堅決的兩個字:
走開。
那一天,林月英注意到女兒的舉止有些奇怪。又蹦又跳,左搖右晃,恨不得要抓住自己的頭發,上天入地。老母親一見,不覺心如刀絞。來不及說別的,趕緊沖上去,將她摁住。
周湄,你這是干嗎,你傻啊。那也是你的骨血啊。孩子是無辜的!
周湄冷靜地說,媽,我知道。
你別這樣,栓柱是個好人。他人其實不錯,你知道的。
周湄輕輕地說,媽,我知道。
他人真的不錯。那時想不到有這么一天,他小子還能這么仗義。
周湄帶著哭音說,媽、我知道。
克玉是個好孩子,但是現在這號形勢,哪還能指望呢?女人,一輩子就是這個命。你還是安安心心地跟栓柱過吧。他不是個壞人。
周湄哇地一聲撲倒在母親懷里,說媽,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委屈。
周湄說我就是不明白,以前兵荒馬亂,日子過得還算舒心。怎么到了新社會,安定了,不打仗了,反而一點點幸福都沒有了呢?
林月英趕緊攔住女兒。周湄,你瘋了還是傻了,怎么能說出這號話?你冷靜點!
母女倆哭作一團。還是母親先醒悟過來,說別哭了孩子,別太傷心,小心動了胎氣。
十五、石破天驚逗秋雨
1957年對張栓柱來說,意義非同尋常。
剛進那年的門檻,他就有了后人,而且還是個兒子,真是遲到的大喜事。他前所未有地揚眉吐氣,那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比他以勝利者的身份殺回老家信陽,和最終娶到周湄,都要強烈得多。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周湄的逃避,一直為此著急。不光他自己,鄉下老家還有父親母親,他們尤其需要孫子。他曾經側面試探過周湄,說怎么老沒動靜,是不是該去檢查檢查身體。周湄只一句話,就把他噎個半死。她說我查什么查?兩個兒子都在哪兒擺著呢。我看啊,應該檢查的是你!
這道理學過幾年醫的張栓柱懂得。但他一個大男人,堂堂的兵役局——1954年武裝支隊部撤銷,改為兵役局——副局長,怎么進得去縣醫院的大門。其實也曾去過一次,但一進門,前后左右都是熟人,個個熱情洋溢,那話到底也沒能問出口。時間一長,就有閑話傳出來。說國民黨的地就是認生啊,共產黨員去,愣是播不上種子發不了芽。現在好了,有了兒子,什么都有了,閑話也隨之不攻自破。
張栓柱傻瓜一般低頭站在搖籃旁邊,為兒子換尿布。剛揭開尿布,小家伙直直地又來一泡,正好擊中他父親,張栓柱本能地一閃,尿柱子沖上去再落下來,給小家伙自己洗了臉。張栓柱不由得哈哈大笑,高聲嚷道媽,周湄,你看他又尿了,尿了自己一臉!這家伙尿尿這么直,將來長大肯定有個官做!
林月英過來要女婿換身衣服,下午還得上班。張栓柱低頭聞聞胸前的氣味,說不要緊。我覺得這味道還不錯!說完又去逗弄他的骨血,那一點點大的孩子。他的聲音很大,仿佛要跟很遠的人交流,但實際上周湄就在一旁。她看著他們爺倆,感慨良多。張栓柱猶如她長在臉上的黑色小痦子,雖然不美觀,雖然一心一意想除掉,但這些年下來,已經習慣了其存在。孩子就在他們身邊,一個活生生的肉體,是他們倆的血液流到一起的產物,看著看著,她慢慢產生了血脈相通的奇怪感覺。
就算是個惡性腫瘤,切除也會疼痛啊。
林月英和周湄為孩子的名字費了不少腦筋。張栓柱不是一心想有文化嗎,兒子的名字要么文雅一點,要么時代一點,比如衛東衛紅什么什么的,但是這些名字張栓柱一個都沒看上。他給兒子起的乳名非常簡單:小三。
張栓柱說他有兩個哥哥,是咱們家的第三個孩子,就叫小三吧。將來到了上學年齡,你們再起大名!張栓柱看看丈母娘再看看妻子,兩眼澄澈透明,如同東門外春天剛剛化凍的獅河。那目光,一點點地濕潤了周湄的心。
小三過百歲時,李明珍給張栓柱送了禮物,幾件孩子穿的衣服。同時還帶來一個消息,她很快就要結婚,新郎是縣糧食局的干部。
如同初夏時節頭一回下水,這個消息讓張栓柱不覺渾身一激靈。這些年來,李明珍在他眼里一直是孩子的形象。相對年齡與心智,她發育比較晚,大約是營養跟不上的緣故,臉也略微偏黑偏瘦。如果是一般的同志關系。倒也沒什么,但自從她向他示愛以后,一想到她,總會聯想起夏天菜園子里的青西紅柿,酸而且澀,根本下不了口。夏天的午后,在水里瘋夠了偷偷溜進菜園時,如果到處都是這樣的青西紅柿,小伙伴們會很失望的。
張栓柱表情復雜地看看李明珍的臉。這才發現,那只青西紅柿下半部已經微微泛紅,內心不覺泛起一陣漣漪。老鱉在水下活動時,水面上就會留下類似的痕跡,冒泡,他們叫翻花。他定定神,神情熱烈地說好啊,祝賀你。到時候別忘了請我喝喜酒啊。
李明珍眼神迷離地說祝賀,這兩天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個詞,耳朵都能磨出繭子來,真是無聊。你能不能說點別的?張栓柱說這時候除了祝賀,還能說什么?李明珍說算了算了,無所謂的,跟誰不是過日子。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初為什么要選擇周湄?
李明珍緊盯著張栓柱的眼睛。那種表情讓他想起一個場景:審判。不覺就有些慌亂。遂語無倫次地說沒什么理由,我跟她們熟悉啊。
張栓柱說她們都是好人,當年待我確實不薄。
張栓柱說她們孤兒寡母的不容易,家里缺個男勞力。
李明珍依舊眼神迷離,似聽非聽。事后想起來,張栓柱很生自己的氣。論年齡自己大,論職務自己高,論貢獻自己多。上輩子又不曾欠她二斤狗肉錢,憑什么讓她當賊審?剛想從那種氛圍里掙扎出來,李明珍忽然說怎么回事,你身上什么味?張栓柱低頭聞聞,說沒有吧,我怎么聞不出來?李明珍長嘆一聲,說你兒子的尿味。真沒意思啊,凈是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說完飄然而去,夢里一般。
1957的確是個多事之秋。那年秋天,許多人昨天還好好的,是革命同志,第二天就成了右派。那一年,凱旋十二歲,剛剛上高小,六年級。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他和建國一樣,學習成績都很好,尤其是語文,都是老師的心尖寶貝。第二年春天,學校組織學生觀看展覽,內容是在鎮壓反革命、清除內奸、抓美帝國主義和臺灣特務等各種活動中涌現出來的英雄人物事跡。看完之后,根據安排,每班要選幾個代表,在留言簿上留言。本來沒有凱旋的事,終究有個出身問題。雖然在內部控制掌握之中,不過這到底是個露臉的機會,凱旋私下找老師爭取,終于擠進最后一班地鐵。他想,一定要寫個好的,內容深刻的,與眾不同的,能顯示自己水平的。但是輪到他時,卻發現所有的構思幾乎都已經榜上有名。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擁擠的人群容不得他臨陣磨槍重新醞釀,還有許多代表揮筆霍霍。凱旋趕緊提起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字寫得很大,寫到忘記二字時正好換行,最后行是換了,卻把最重要的那哥倆給遺忘在了半路上。
這可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小學生中都發現了這樣的反動思想。一查筆跡,是張凱旋;再一查身份,生父是國民黨少校。真是嚴絲合縫不差分毫。打右派上邊都分派著名額,他們學校正好開展得不夠順利,名額一直沒湊齊。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因為身份特殊,組織上對凱旋的定性比較慎重。一般學校黨委就能上報做結論,他小小年紀,竟然驚動了公安局,說起來,也確實有面子。那天正組織三堂會審,張栓柱突然破門而入。公安局長是張栓柱的戰友,但是這樣的原則問題別說戰友,就是親兒子也不敢造次,更何況縣委副書記也在場。
張栓柱拉住兒子就要朝外走,縣委副書記當然不讓。張栓柱說他還是個孩子。副書記說我知道他是個孩子,可那反動留言是怎么回事?一般孩子能干得出來嗎?別忘了,他有海外關系,他父親是國民黨軍官!張栓柱說不,我鄭重糾正你一個錯誤。他父親是我。他是我兒子。正好咱們在公安局,很方便,不信你查查戶口本!我以我的黨性擔保,他沒有問題,就是寫漏了兩個字,他說得很清楚。副書記說黨性?張栓柱同志,作為黨員,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我正準備提請組織,審查你這個縣管干部的黨性和立場!
張栓柱半天沒說話。良久之后,他脫下軍帽,然后解武裝帶。解下武裝帶,連同手槍一起嘩啦一聲扔到桌上,又開始脫衣服。剛開始動作比較慢,似乎在思考什么,后來越脫越快,越脫越順溜,如同高空墜落的重物。副書記趕緊阻攔。張栓柱,你干嗎?這是辦公場所,還有女同志,你注意影響!
張栓柱如同聾啞人一般,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行動,最后脫得只剩下那條軍用內褲。
眾目睽睽之下,張栓柱渾身上下的累累傷痕隨即突出出來。
這是南滿戰役留下的,那場戰斗期間,我們還穿著單衣。東北的冬天,他奶奶的,多冷!這是打四平留下來的,陳明仁確實是條漢子,現在成了革命同志;這一槍是天津陳長捷的部隊給的。這里一槍,胳膊上還有一槍。再偏一點,肯定不會再有今天的麻煩事;這個傷口是刀傷,小鬼子的刺刀。奶奶的,那次還是我賺便宜,我捅死了倆鬼子;再看看這里,知道這是在哪兒掛的彩嗎?就在信陽城下!要不是我們拼死拼活,今天你能在這里指手畫腳?還審查我的黨性,我看你的黨性才要審查!我槍林彈雨的時候,你在哪兒,嗯?張栓柱從上往下指認傷口,剛開始是步槍精度射擊,后來是沖鋒槍打點射。到了最后,干脆摁下馬克沁重機槍的扳機,一出來就是一梭子。
副書記氣得差點沒噎死。張栓柱穿好衣服,說你不是要提請組織審查我嗎?我就用這個,為我兒子,當然也為自己擔保!
張栓柱說完拉著凱旋就朝外走。公安局長一看,好心好意地上去阻攔。無論如何,這不符合組織原則。作為親屬,他首先應該回避才對,把兒子從這里帶走容易,回頭再要送來就難了,不好辦。張栓柱說你走開!我兒子是什么人,我還能不知道?他就是有天大的問題,今天我也得先帶回去!
十六、夕貶潮洲路八千
兵役局副局長當著縣委副書記的面,到公安局大院劫了法場,這事在信陽城里傳得沸沸揚揚。本來大家對張栓柱多多少少有點不以為然,現在他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許多。當然,那時形勢很緊張,沒有人敢公開表露這樣的意思。誰也不知道,等待他們一家的,將會是何種命運。
張栓柱和凱旋自己,自然也不知道。他們更不知道,他們的人生軌道還將發生更大的變化。
在公安局里,凱旋一直緊緊拉著張栓柱的手,或者衣裳角。出門來到大街上,他突然感覺有點不對勁。一琢磨,原來自己的手還牽著張栓柱的衣角,趕緊松開。
凱旋當初牽張栓柱的衣角和現在放開,都是無意識的動作,他是做了之后才發覺的。這孩子,說不清楚是不是因為母親與兒子之間天生的心靈感應,一直對張栓柱懷有敵意。
張栓柱并沒有感覺到凱旋的動作。他表情輕松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仿佛街上空無一人,天上沒有太陽,甚至也沒有空氣。是的,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怎么辦,怎么辦。
完了。政治前途完了。什么都完了。
一進門,張栓柱的表情立即凝重起來。他二話沒說,沖凱旋的屁股就是一腳。
混賬東西,你惹了多大的亂子,你知道嗎?我叫你出風頭!
凱旋倔強地爬起來,腮邊的骨頭突出著,山頂的石頭一般;兩眼空洞地看著張栓柱,什么都沒說。當然,也沒掉淚。姥姥和母親先后出來保駕,試圖將他摟住,他也沒服軟,輕輕推開她們,依舊立正待命。仿佛在說,還有幾腳?都來吧。
張栓柱咣地又是一腳。滾!快滾!在他心里,那飛起一腳踹出去的動作一刻不停地持續著。酣暢淋漓,濃墨重彩。那一刻,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實與快樂,滿懷成就感。可惜那種感覺持續時間很短很短。
林月英和周湄都沒有怪罪張栓柱的這兩腳。沒有,都沒有。她們只是將他擋住,順利地掩護凱旋撤退進了房間。
牽扯到張栓柱這樣背景的干部,組織上也很費腦筋。研究來研究去,決定先停職反省,報上級定奪。凱旋呢,當然暫時也去不得學校。
組織上停的只是兵役局副局長的職務,工作還是要干。他每天還照常談笑風生地去上班,但是下班之后,眉頭就暴出一個疙瘩來。只有小三,剛會歪歪斜斜地亂跑,能含混不清地叫爸爸的小三,能換得他短暫的一笑。
凱旋本來話就不多,事情發生之后,顯得越發沉默。有一天,周湄突然發現,他看小三的目光是那么可怕。表面上雖未做出什么樣子或者動作,但是有股兇惡的光,卻如同巡邏隊員的手電筒,從他眼底直射出來,刺在小三身上。
凱旋!周湄不覺一聲驚叫。
啊。干嗎?凱旋醒過神來,兩眼茫然地看著媽媽。
哦。沒事。看好你弟弟啊。那邊有暖瓶。
嗯。
可怕的事情是突然發生的。那一天,凱旋突然慌慌張張地跑回來,說小三落水了。是門外不遠處獅河的那條小支流,婦女們經常去洗衣服洗菜的。小三走路還不順當,怎么會突然跑到那兒去?好端端的又如何落的水?張栓柱突然聞到了自己身上那熟悉然而久違的尿味,神經隨即中斷了幾秒鐘。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啥也顧不上問,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尋思。
還好,張栓柱到底是野戰部隊出身,動作迅速。小三雖然嗆了一肚子水,但還是被縣醫院的醫生從鬼門關前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小孩兒終究是小孩兒,張栓柱沒怎么用心思審問,凱旋就徹底招供。是他把小三領到那里,然后推下去的。他也想懲罰,想報復。但是小三在水里苦苦掙扎的樣子,又撥動了他心底里最后一根尚未被仇恨燒斷的善良的弦。他害怕了。于是趕緊跑回來,告訴了大人。
舉家皆驚。林月英和周湄又怒又恨,既痛也憐。她們下意識地站到凱旋旁邊去,準備在他遭到張栓柱毒打的第一時間沖上去保護。是的,犯了這號錯誤,不狠揍一頓,確實說不過去。
但張栓柱卻一直出人意料地沒有動手。甚至連一句罵都沒有。他直直地盯著兒子,眼前閃現的卻是那個鬼子三等陸曹(陸軍少尉)的影子。那次他們全殲了一個小隊的鬼子外加一中隊偽軍,最終就剩了那個小隊長。營長命令懂日語的戰士喊話,讓他投降,但他嘰里哇嗚一通,揀起一枝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雪亮的刺刀直直地對著他們。
那小子,他要求找個軍銜對等的對手,一對一地拼刺刀。
營長笑了。說他娘的,這不做夢嗎。上,把他禿嚕了!張栓柱和鬼子一對眼,不知怎么回事就上了邪勁。說營長,別,我上吧。他不就是要一對一嗎?咱就跟他一對一,省得他輸得不服氣!
毫無疑問,最后是張栓柱把那個少尉送上了西天。但是對方不僅在他身上留下了一處傷口,也在他內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過去鬼子在他心目中就是魔鬼,是禽獸,對待他們不用別的,只管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但是現在,問題似乎沒這么簡單了。對他們,他多少有了一點敬畏,應該給予對手的敬畏。他突然感覺到,他們跟自己一樣,也是戰士,是過了河的卒子。
兒子,確切地說妻子的兒子,讓張栓柱想起了那個鬼子三等陸曹。也讓他感覺到了一絲畏懼與悲哀。他這才發現,在他絲毫沒有發覺的情況下,仇恨一刻不停地瘋長著,猶如池塘里的水葫蘆,動不動就遮天蔽日。要是由著性子,凱旋早被他揍熟,可想想他上次挨揍后的表現,卻終究沒有動手。那天,就是把他從公安局搶回來的晚上,周湄告訴丈夫,她夜里聽到凱旋在里屋大聲哭喊,過去以后才知道,小家伙是在夢中哭泣。聽了這話,張栓柱嘴上說活該!還是揍輕了!心里卻是陣陣濕潤。
說一千道一萬,終究還是孩子啊。
周圍一片寧靜,清楚地襯托著他們的呼吸。張栓柱不知道該感嘆可憐的孩子,還是該憐惜自己。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艱難。那種艱難,遠遠超過跟鬼子三等陸曹拼刺刀,以及面對四平外圍的混凝土工事。那時雖然血雨腥風命懸一線,但是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沖上去,拼命。他沒有選擇,因而無須選擇。而如今不同,他必須在幾種可能中間作出選擇。那幾種選擇中間,只有一種正確,其余的都是錯誤。而一旦做出選擇,就不能回頭,無法更改。那種艱難,即便那個日暮途窮的鬼子三等陸曹,也未必能體會到。
張栓柱從凱旋身上抬起目光,蒼涼地越過他們的頭頂,然后長嘆一聲,轉身徑直離去。咚咚的腳步聲中,嘆息悠悠地拖曳在身后,如同大別山深處野獸低沉的哀吼。唉一然后是咣當一聲門響,周圍復歸寧靜。
張栓柱以急行軍的速度趕到單位。進去開上吉普車,風馳電掣地趕到靶場,就找值班員要機槍。值班員一愣。終究是和平時期,別說機槍,就是手槍步槍射擊,也集中在民兵訓練期間,平常幾乎不動。今天張栓柱是怎么啦?劫了法場不說,難道還要私帶槍支叛逃不成?
值班員還沒想好如何開口拒絕,張栓柱已經對他來了一梭子。
怎么,剛一停職,說話就不管用了?你行啊,出息了啊,我的話都不聽了啊。
不不不,張局長。規定您是知道的。
是前張副局長!什么規定不規定,不都是我制定的嗎?少廢話,叫你拿你就拿。出了問題,我負責!
機槍很少用,還得現組裝。張栓柱抄起槍管,按照順序,喀喀噠噠不幾下,就組裝起來。然后裝上子彈,一聲長嘯,對著靶場的后山一頓猛掃。
張栓柱掃射一陣,然后轉入精度射擊。老了。久不動槍,準頭明顯差了許多。他想,是該練練了。
那個下午,兵役局武器庫浪費的半箱子彈,后來都報的是訓練消耗。
全家人在惴惴不安中進入傍晚。但是飯桌上的張栓柱卻幾乎跟往常一樣,如同什么都不曾發生。林月英和周湄暗暗松了口氣。她們想,栓柱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有肚量,知道用這種方式緩解家庭內部的仇恨情緒。但沒想到結果正好適得其反。有句信陽話叫悶憋虱子咬死人,凱旋不知道最終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將會是何種懲罰,干脆選擇了逃跑。接連幾天上天入地地找,都不見影。周湄緊張多日的神經終于瞬間崩潰,披頭散發呼天搶地地沖張栓柱要人。
你這條狼!從進這個家門起你就沒安好心!他不過是個孩子,你跟他一般見識!你把他怎么著了?你還我兒子!凱旋,凱旋,我的兒啊!
你害我兒子,你害我兒子。你叫我不安生,你也別想安生!周湄說完抱起小三,唿嗵一聲丟在地上。
小三哇哇大哭。林月英趕緊把他抱起來,說你瘋了嗎,你真瘋了?他是栓柱兒子,難道不是你兒子?
周湄把小三摟到懷里,淚如雨下。三,三,我的兒!我的兒啊,凱旋!
張栓柱要抱小三,被周湄一把推開。滾!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給我滾!
張栓柱抓起一只暖瓶,啪嗒一聲丟到地上。爆炸之后,屋里隨即一片寂靜。別鬧了,都別鬧了好不好?!我哪知道他跑哪兒去了?我怎么會害他,要是想害他,當初留在公安局等著判刑不就完了,干嗎費那么大勁搶回來?你們仔細想想,黃家還有什么親戚,他有可能去哪里!
幾天之后,終于從鄭州方向得到消息。黃克玉在鄭州的姐姐打來電報,凱旋去了她家。
張栓柱趕緊帶著周湄趕到鄭州接人。但是凱旋死活不肯回來。他要給姑姑當兒子。
我不想姓張。我本來就不姓張。我姓黃,我就要姓黃!
我不回去,打死也不回去。那不是我的家。我討厭那里!
父子倆的目光敵人一般對視著。張栓柱心里一片悲涼。突然之間,那個平常不吭不哈的小子,就出脫成了一條小狼。他沒有多少時間在鄭州長期糾纏,因為組織上還沒做結論,他必須按期回到信陽。逾期不歸,要罪加好幾等。無奈之下,夫妻倆只得放空回去。
從鄭州回來后,周湄連續啞巴了好幾天,然后一開口,就要跟張栓柱離婚。張栓柱自然不干,林月英也不同意。
張栓柱,你走吧,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家。你當初怎么來的,今天就怎么走。你確實幫了我們不少忙,但是現在又害得我家破人亡母子離分。咱們彼此兩清,誰也不欠誰的!
張栓柱虛弱地支應道周湄,你還講不講良心?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母子離分?我哪里做得不對?死人堆里爬進爬出,拿命換來一個副局長,現在又被抹了。我為了誰?你給我說說!
周湄無語應對。林月英趕緊說周湄,你瘋了?栓柱,你別聽她的!凱旋不回家,她現在心情不好,一時的氣話,你別在意。
周湄不跟母親糾纏,也不再跟栓柱廢話,首先找到了婦聯。不是都說,這是婦女的娘家嗎?
接待她的,正好是李明珍。略一猶豫,她不冷不熱地起身給周湄倒了杯水,然后不停地玩弄著手中的鋼筆,說周湄同志,你說吧,你有什么冤屈。他經常打你還是經常罵你,或者還有別的欺壓手段?周湄搖搖頭,說沒有,都沒有。李明珍啪地一聲把鋼筆扔到桌上,說那就奇怪了,好端端的,你離的什么婚?周湄說沒什么理由,我就是不想跟他過了。不是有《婚姻法》嗎,結婚自愿離婚自由,婦聯可要為我撐腰啊。李明珍說不錯,是有《婚姻法》,結婚離婚都是你個人的自由,但這是兩個人的事情,必須雙方都同意才行。你能代表人家的意愿?
沉默。
半晌之后,李明珍接著說不過作為女人,我對你的心情表示充分理解。他大老粗一個,沒有文化,根本不適合你。這樣吧,你找他們單位領導,做做他的工作,爭取他的同意。這樣就順理成章了。
這樣的事情,兵役局自然也是愛莫能助。既然如此,周湄只得生產自救。她在學校附近悄悄租好一間房子,然后抽空回來搬行李帶孩子。
林月英沒有動手阻攔。等女兒拾掇好被褥,她把小三抱到跟前,說周湄我問你,凱旋重要,小三重要不重要?你要是能選擇好,就給我選擇一個。還有我,我怎么辦,咱們的家,還要不要?
被褥散落一地。周湄趴到母親肩頭上,喊著黃克玉與凱旋的名字,受傷的母獸一般放聲大哭。林月英溫柔地輕拍女兒的后背,卻不說話。等她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才說你放心吧,那是她親姑媽。自己親哥哥的骨肉,她能不上心?實在不行,過段時間再看。事情已經這樣了。咱們的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那天夜里周湄睡得很踏實。過去許多天的睡眠損失,都要慢慢補回來。她不知道,母親在臥房里幾乎一夜未眠。墻壁與床鋪,見證了她一個又一個低沉的嘆息。
周湄到兵役局鬧著要離婚的事情,客觀上卻對張栓柱的最終處理產生了積極影響。大家都很同情他白白落了個里外不是人的結局。說他娘的,國民黨的軍用品還就是頑固,這么焐都焐不熱。最后縣委書記本著保護張栓柱的態度,要他從武裝部——1958年,兵役局重新改為武裝部——轉業,到北大荒去。現在中央號召向北大荒進軍,大量吸收轉業軍人與知識青年。他們一過去,這事就算了了,不再做正式的組織處理。當然,他的副團級別不再保留,按戰士復員,算是對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交代。凱旋不是已經去鄭州了嗎?學校再補個開除學籍的處分。反正也不管用了唄。
十七、絕域蒼茫更何有
信陽這一批去北大荒的有不少人。其中就包括李明珍一家。
李明珍是自己要求去的。她丈夫本來不太想去,在她的極力鼓動下,才勉強同意。她說結婚前你怎么保證的,不是說一輩子跟著我,向我學習嗎?關鍵時刻打退堂鼓,算什么男人!
李明珍是在張栓柱的處理結果公布之后報的名。辦好手續,她去找張栓柱,詢問該做些什么準備。他不是在東北呆過嘛。張栓柱一聽,感覺非常吃驚。說李明珍,你想好了?不要一時沖動啊,我去是沒辦法,你可別腦子發熱。不管怎么說,畢竟離家那么遠,東北的氣候我知道,你不一定能受得了。李明珍說張栓柱,你別自做多情。我去不去,跟你沒什么關系。你知道過去我喜歡你什么嗎?就是你身上的正氣,你的革命干勁。怎么現在你也來拖我后腿?說完揚長而去。
不過到那時候,希望能到你當年戰斗過的地方看看,再聽聽你的戰斗故事。打完四平,后面的故事你還一直沒講過呢。李明珍走幾步,又回頭匆匆撂下這句話。
大約是接他媽媽的代,小三從小就有點多愁善感,和風細雨地說著說著,一不小心就能說出眼淚。收拾行李準備出發的那些日子里,張栓柱一直摟著他睡。他沒養成穿睡衣睡覺的習慣,直到現在還喜歡光著身子。那兩天也把兒子剝得溜光,擱在胸脯上,在被窩里逗著玩。把小家伙逗得咯咯直笑,在他身上魚一般游動。他特別喜歡摩挲兒子的肚皮與屁股,皮膚柔嫩細滑,難以言說地舒服;也喜歡把兒子的肚皮或者屁股貼在自己肚皮上,那種肌膚相親的感覺,簡直讓他心醉神迷。每當那時,他甚至連骨頭都是柔軟的。
三兒,爸爸好還是媽媽好?
爸爸媽媽都好。
哪個最好?
爸爸最好,媽媽也最好。
不,只選一個,你選誰?
我選爸爸媽媽。
不能選兩個,只能選一個。
我不選一個,我就要選兩個。選爸爸,也選媽媽!
好兒子。這么說吧。現在咱們掉水里了,只有一個救生圈,上面只能帶動兩個人。你跟爸爸,或者你跟媽媽。爸爸媽媽不能都上去,要不救生圈會沉下去。你說,你愿意跟誰上去?
小三撲簌撲簌地抖抖睫毛,突然變了聲調。我還是選爸爸媽媽!說完小嘴一癟,眼圈一紅,淚珠子隨即滾落下來。
張栓柱趕緊把兒子摟住,伸手給他擦眼淚。說好兒子別哭,男子漢不能隨便哭。我是逗你玩的。
轉瞬之間,張栓柱的心已經被徹底濕透。
幾經周折,隆冬時節,他們到了黑龍江的密山車站,卻被困在那里。人太多,但是運輸工具不夠。隨著人數的增加,食宿與交通壓力不斷加大,空氣中的不滿情緒也日漸濃厚。
沈陽軍區和黑龍江省軍區分別派出兩個大校軍官,前來做大家的思想工作。許多人要臨時轉場,不到事先說好的農坊,而是本著方便交通的原則,就近安置。這個決定過于突然,許多人都想不通,眼看著隨時都有可能發生騷動。
大校手持喇叭,聲嘶力竭地吆喝著,但是效果甚微。正在這時,忽然有人上來搶過喇叭大叫一聲。有沒有四十軍的?下面稀稀拉拉地說,有!那人接著說,參加過四平戰役、平津戰役和南下追擊戰的有沒有?下面答道,有!那人接著說,那時候腳板走過幾千里,你們能說得清楚嗎?下面嘟囔道那誰能說得清楚?跑這么遠,就是找地圖量,也量不清!那人說那好。我準備步行去農場。咱們四十軍老戰友步調一致統一行動,怎么樣?那時候天上有飛機炸,地上有大炮轟。現在雖然下著雪,但總比那時候好吧。你們說,行不行?
響應的聲音剛開始很小,慢慢地越來越大。最后匯成一股潮流。步行!步行!徒步行軍去農場!
不用說,那人就是張栓柱。
去了才知道農場條件的艱苦。那么冷的天,只能住地窨子。老鼠打洞一般掏出一個半洞半坑的東西,上面蓋點稻草蘆葦的,就是家。這號居住條件,吃飯怎么樣不難想象。大家調侃,尿尿都得快點,否則一不小心,雞巴都能凍成冰棍,一下子脆斷。
多數人都是能堅持的硬漢子。但在那種條件下,出現一兩個逃兵應該說也很正常。他們沒有別的要求,就是趕緊回老家,繼續鬧革命。
信陽的這一批人中,李明珍的丈夫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逃兵。剛開始發現逃兵,馬上就派人追趕,回來好好斗爭一番,到后來,就不太當回事了,因為逃掉的希望很小。周圍都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路是新開出來的,只有一條,分場通往場部,場部再通往附近的鄉村。這冰天雪地的,腳印子都清清楚楚地印在那兒,你還能逃到哪里去?追趕者順著腳印一直走,走到腳印消失的地方調侃道,一路跑到這里,也不容易。累了吧?快出來,組織上專門派了爬犁接你。再晚點,可得你自己走了。逃跑者遂灰頭灰臉地從樹林里鉆回來,坐上爬犁,回去挨批斗。
李明珍丈夫逃跑的消息傳開之后,分場領導和追趕者都沒當回事。誰也不相信,他能逃走,早晚還得回來。那號軟弱分子,在外邊多吃點苦頭也好。因此追趕行動并不積極。結果等他們趕到腳印消失處,左喊右喊就是沒人應聲;到樹林里一找,他已經說不利索話,仿佛舌頭被上了鎖;抬上爬犁趕緊朝回趕,緊趕慢趕,還是在半路斷了氣。
春天不管李明珍已經成了寡婦,還是說來就來。跟隨春天的,還有源源不斷的后來者。有轉業官兵,也有天南海北的知識青年。他們在外面搭馬架子臨時居住,像原始人那樣,砍點樹作支架,蓋上茅草與樹枝,就成了房子。
那是張栓柱解放以后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他找到了做農民的實實在在的感覺。他經常蹲在田(實際上并沒有田,還是荒地一片)頭上,卷上一支煙,心滿意足地抽著。在別人眼里,這不過是片荒地,但在他看來,卻是實實在在的米倉。他并非在抽煙或者休息,而是在規劃米倉的庫容。煙抽完了,他的宏偉規劃也隨之形成。從哪里動手墾荒,從哪里動手犁田;這里栽點什么菜,那里種點什么糧,一切都有了答案,可以按部就班。每當這時,他嘴角上總是含著暗暗的仔細看才能看出來的微笑,那是從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笑容。只有在年成好的秋收時節,才能在老農臉上找到那號表情。他這才明白,最適合自己的位置并不是武裝部,而是土地。盡管學了多年醫又鬧了多年革命,他還是跟父親一樣,是天生的農民,能跟土地血脈相通的農民。
張栓柱感覺舒心不僅僅因為這個原因。因為居住條件的限制,大家過的都是集體生活。男宿舍是男宿舍,女宿舍是女宿舍。沒有夫妻,只有同志。孩子小,都在老家由姥姥帶著,這樣以來,他不必每天跟周湄唇槍舌劍,有個緩沖,也不錯。
但長時間的和尚生活終歸違背人性。剛開始有夫妻找地方臨時解決,但這樣一來不安全;二來不雅。連隊經過慎重研究,決定集體過夫妻生活。大通鋪上每隔一個鋪位安置一對夫妻,中間拉道簾子。值班員一聲令下,燈火熄滅,同時開始,各人自便。
各人在各人的鋪位上行動,間隔一天進行。頭一天,周湄在外邊聽到了里面鬼哭狼嚎的動靜,次日輪到他們時,打死也不肯進去。
周湄掏出一把剪子,對張栓柱說,張栓柱你信不信,如果你敢硬來,我會把你那東西剪掉?
張栓柱面紅耳赤地說,你敢!現在是新社會,不是你們那時候了。該怎么樣,組織上說了算!
是嗎?那好,我不剪你。我捅我自己,總可以吧?要不你就試試。周湄的聲音一直很冷靜,也很平淡,但卻如同大別山里冬天的雪粒,讓人不寒而栗。
黑暗中慢慢顯出一條小腿或者半只腳的輪廓,模糊但又無比真切。張栓柱堅信,那來自女人。是聲音先從黑暗中起來的。起初如溪流,中間如江河,最后如海濤。還有別樣的動靜,他非常熟悉的,像在農村配豬。女人多數都是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大家彼此都很熟悉。張栓柱無法將那種聲音與他熟悉的人臉組合起來,如同不忍心用泥巴污染剛剛刷好的白墻。他陣陣惡心,但又陣陣興奮。氣味逐漸彌漫出來,是周先生藥鋪里面的甘草味,是大別山深處即將腐爛的蘑菇味,是青草踩碎后的汁液味。
力量在張栓柱下邊積聚著,他步履匆匆地直奔女宿舍的方向而去。活動期間,未婚者一律集中到連部,正巧只有周湄自己在。張栓柱二話不說,上前抱住就啃,然后勢如破竹,要中心突破,向縱深推進。周湄死命掙扎,說你還是不是人?你是人,還是牲口?住手!再不住手我就喊了啊。張栓柱只當沒聽見,只是一味地進攻,進攻。直到感覺下邊一片冰涼。
那是一種金屬的感覺。張栓柱本能地意識到了危險,立即一動不動。原來剪子貼在肚皮上。周湄趁機悄悄下移,挪到他的命根之上。冰涼讓張栓柱一個激靈。他不敢再動,說周湄別,你別激動,你冷靜點。
周湄退后穿好衣服。張栓柱還丑陋地懸在半空中。周湄鄙夷地說收起來吧,還要展覽?張栓柱不動聲色地穿好衣服,穩步上前,冷靜地朝周湄左臉扇一巴掌,然后再穩步離開。
那時整天開展競賽。白天勞動競賽,每周還有一次夜間的勞動競賽。晚上競賽完畢,白天評比結果。看誰更加持久,誰做的次數多。那種生活,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火熱。家屬在身邊的,只有張栓柱和周湄沒去參加夜間勞動競賽。這在連隊乃至分場,都是頭號新聞。大家從各個方面找原因,最后歸結為一點,張栓柱的家伙不好使。他因此得了一個光榮的外號:老保險。于是組織上把那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給了他——未婚青年還要進步,受不了那樣的不良刺激。每當那時,都是他負責吹哨子熄燈。黑暗中大家都自顧自地忙活,沒有人知道他有時會在那種聲音與氣味的熏陶中,把自己掏出來,自行驗槍。
張栓柱很有些苦惱。他知道自己能行,而且是太行,要很久才能結束戰斗。那不安全。他必須像傅作義對西援張家口的三十五軍軍長郭景云交代的那樣,快去,快打,快回。經過鍛煉,他離那個目標越來越近。那一天,他悄悄完了事兩腿飄飄地朝回走,路過女宿舍門口時,忽然看見周湄正站在那里,手里抓著一疊衣服。
周湄把衣服朝張栓柱遞去,說換上這身吧。把身上的脫下來,我拿去洗洗補補。張栓柱一愣。自從上次強攻受阻以來,兩人再沒說過一句話。本來碰面機會就不多,偶爾碰上,也形同路人。但抬眼看去,周湄的眉眼正好不在燈光劃出的直線之下,黑暗中,看不清楚表情。
張栓柱接過衣服,什么都沒說,繼續朝前走。只聽周湄在黑暗中又扔過來一句話:天冷了,多穿點,小心感冒。
十八、多情卻被無情惱
他們連隊那種匪夷所思的集體生活持續了不長時間。1960年,和全國一樣,他們也搞大躍進。上面不顧部分連隊還有職工在草棚馬架子里居住的客觀現實,大上磚瓦結構的萬米孵化大樓——私下里大家稱之為浮夸大樓——發展所謂速效禽。從書本和國外資料上找依據,以雞下蛋,蛋生雞,雞再下蛋,蛋又生雞的打滾遞增法推算出繁殖的天文數字。結果,育雛密度過大,光照不足,管理不善,發生雞瘟,大批死亡,加上自然災害,農業減產,飼料不足,這些孵化樓全部報廢,白白浪費許多磚瓦。后來經過糾正,居住條件逐漸改善,那種集體生活也隨之結束。可盡管如此,張栓柱的老保險稱號,依然名聲在外。
作為職工里面為數不多的文化人,周湄已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在分場干文書。令張栓柱萬分苦惱的是,生活安定之后,再跟周湄在一起,明顯感到力不從心。周湄本來就意興闌珊,如此正好。
那是個周末的上午,張栓柱閑來無事,在樹林子里瞎逛悠,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額外的收獲。那時不比現在,森林里野味甚多,麂子狍子野雞野豬,要什么有什么。
張栓柱果然有了發現。但不是野味,而是大活人,李明珍。
李明珍正在旁邊的一個天然池塘里洗衣服。彼此是熟人,又是老鄉,張栓柱自然而然地湊了過去。她一個人擰被單不方便,張栓柱正好順手幫一把。
李明珍差不多正處于女人最有韻味的時節。成熟豐滿。臉、胸脯、屁股全都鼓了起來。張栓柱突然發現,當初那只微微泛紅的青西紅柿,已經徹底紅透。也是,以前雖然也有過近距離的接觸,但是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那種場合下無論誰都沒有性別。不比此時,周圍只有茂密的森林,以及陣陣松濤,仿佛天地特意為他們布置了舞臺。
汗意月光一般傾瀉在李明珍臉上,散發出迷人的女性氣息。陽光下,她的睫毛仿佛是透明的,邊緣帶著渾圓的輪廓。張栓柱不覺想起第一次發現周湄突然之間長成大姑娘的那個春天的情景。
你怎么啦?使勁啊。李明珍感覺到了張栓柱的變化,隨口問道。但是張栓柱沒有吭聲,抬頭一瞧,不覺滿臉緋紅。
就是瞎子也能看見他眼里的熊熊火焰。
看什么看?沒看過女人?老保險還這樣!
老保險三字針一般刺中張栓柱的神經。老保險?我叫你看看什么是老保險!他信手扔掉被單,輕聲嗷地一下,小獸一般撲了過去。
兩人滾作一團。周圍什么都沒有了,森林、松濤、池塘,散落到地上的濕衣服,都在瞬間徹底消失,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在洶涌的生命海洋里劈波斬浪奮勇向前。
張栓柱如同發現了新大陸。原來女人還可以那樣的好。柔軟、濕潤、光滑,富有粘合力。如同童年的夏天中午一頭栽進獅河,他在李明珍里面變換著各種各樣的姿勢,縱情暢游,直到筋疲力盡,轟然崩塌。
李明珍吸盤一樣貼在張栓柱身上,溫柔地親吻著他的胸膛,說栓柱,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是條漢子。那他們怎么回事,為什么叫你老保險?
張栓柱遂一五一十地說了他跟周湄之間的所有故事。李明珍說你活該!誰叫你當初非要找她的!算了,以后想要,就找我吧。
張栓柱頭一次找到如魚得水的感覺。那種感覺也神秘地傳導到了周湄身上。憑借女人巫婆一般的敏感,她意識到了丈夫背后出現了新的女人。沒費多大勁,就抓了他們的現行。
張栓柱已經不再是偶爾撲到筵席上去的饑餓流浪漢,而是口味挑剔的美食家;不再狼吞虎咽,而是仔細品味。有一次他急急忙忙地要周湄,有了感覺之后偶爾低頭看看她,發現她正用那種奇怪的眼光盯著自己。那種目光如同針刺了氣球一下,雖然動作很輕很溫柔,但還是讓氣球徹底泄氣。他自己都感覺自己的那一陣忙活很奇怪,很丑陋,很荒誕。他想快點結束,但卻不能,下面還沒吃飽。他討厭自己,也痛恨周湄。他覺得自己找到了螳螂交配結束后吃掉配偶的理由。消滅罪證,抹去恥辱的記號。
但是現在不了。兩人如魚得水相得益彰。他簡直是一寸一寸地體驗著李明珍,一寸一寸地,貓玩老鼠一般。直到后者發出催促的指令,他才加快節奏,揮鞭縱馬,殺人敵陣。
周湄是悄悄摸過去的。兩人激情四溢地表演著那種生命的舞蹈,全身心都投入在其中,并沒有發覺危險已經臨近。周湄也沒有驚動他們。最初的憤怒持續了不長時間,從他們身上洋溢而出然后彌漫在空氣的激情,就讓她震驚,讓她忘我,然后又想起自我,如同沐浴在清澈的河流之中,她逐漸濕潤起來,那種濕潤將已經成為符號的黃克玉重新發開,過去的生活又一點一滴地回到心頭。它們一點一滴地流,也一點一滴地痛,再一點一滴地惡心。
兩人逐漸進入收官階段。周湄如同靈巧的泥瓦匠,用平靜抹平內心疼痛傷感思念與惡心的疙疙瘩瘩,語調冷靜地咳嗽一聲,說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沒想到吧?怎么樣,你們是繼續進行,還是咱們換個地方說道說道?
張栓柱如同被人用冰刀劈為兩截。神經一個激靈,然后再無知覺。最初的驚懼過后,李明珍放松下來,鎮定自若地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哦,是你呀,我正想找你。告訴你,我來得比你早,做得也比你好。從今天開始,他是我的了。
周湄心里隱隱一痛。頭發絲那樣的細線,牽動了心底里一條隱秘的神經。哦?是嗎?你愿意吃我的剩飯?那好啊,我正愁處理不了呢。什么稀罕東西。走,咱們到隊部辦理一下交接手續。我對他的態度你是知道的,老早就想甩掉他。怪不得你那時說我們倆不合適呢。現在看來你沒說假話,你們倆才真正般配。
周湄轉身要走。李明珍推推張栓柱,他卻不動彈。
李明珍說栓柱你傻啊,還是跟我過吧。把小三接過來,咱們再生個閨女。
李明珍說你跟她有什么好的?女人的滋味都嘗不到。
李明珍說我哪樣不如她?當初你非要選她,如今吃了這么多苦頭,難道還沒吃夠?
李明珍說張栓柱,何去何從,你給句痛快話吧。
張栓柱飛快地看看周湄再看看李明珍,低頭嘟囔道一時糊涂,還能糊涂一輩子。李明珍,對不起啊,我向你道歉。
李明珍說張栓柱啊張栓柱,你真是可以。道歉,這樣的事情,你說聲道歉就完了?你剛才那些本事呢,都哪兒去了?你就不能再男人一回?
張栓柱不吭氣。
周湄說呵呵,多情卻被無情惱。弄了半天,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張栓柱你去,你放心去,我保證不攔你。怎么,你不愿意去?李明珍你看到了吧,不是我不讓啊,我攆都攆不走,這說明你的吸引力還是差點火候嘛!不過不管他愿不愿意跟你,我總歸是不要他了。你們自便吧。
李明珍說周湄,你別得意。我問你,你們到底是不是夫妻?你們做過多久夫妻?你懂不懂夫妻的意義?你享受過多少夫妻的快樂!其實不用我多說,剛才你也看到了。我們在一起,那才叫夫妻,那才叫沒白過!
周湄心里不覺尖銳地一痛。
即便是一般的奸情,在那時也會被傳誦許久——生活實在單調而且無聊。誰不希望有點變化。那種渴念人人都有,既然沒辦法發生,念叨念叨別人的故事,也算是一種宣泄與慰藉——更何況主角不是別人,而是老保險。這事發生之后,迅速突破分場的界限,在整個農場流傳開來。因為交通條件的限制,絕大多數人都沒到過他們那個連隊,不認識誰是張栓柱,但卻沒有人不知道老保險不保險的故事。
連長和指導員饒有興趣地詳細調查了事情的經過,一再詢問張栓柱細節,問他原因。張栓柱最無奈的時候,只得拿出這樣的理由為自己辯解。誰讓你們說我是老保險的?我好好的一個大男人,憑什么說我是老保險?我就要證明給你們看看!
連長和指導員剛要抬頭大笑,看到墻上的領袖像,忽然想起此時的環境。于是不顧笑肌繃得生疼,嚴肅地說,荒唐!什么老保險,誰給你命名的,哪一級組織給你下的文件?胡鬧!你們自己怎么回事,為什么不過集體生活,非要出去偷嘴?
張栓柱一聽卡了殼。到了到了也沒有坦白到那一層。
十九、風刀霜劍嚴相逼
事情鬧得很熱烈。周湄要跟張栓柱離婚,張栓柱不干;李明珍非要跟張栓柱結婚,張栓柱也不干。李明珍說栓柱,你把小三接過來,咱們再生個閨女,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多好!你放心吧,我會對你好的。你也知道,我有多好。李明珍結婚不久,還沒有孩子。這個景象對張栓柱而言,還是頗有吸引力的。他不由得瞇了瞇眼。但就在光線突然變化的一瞬間,他的內心忽然被照亮。小三和建國那兩個孩子小時候的模樣突然出現在里邊,如同被舞臺上的追燈籠罩的演員;然后燈光又忽然熄滅,意外停電一般。黑暗中,周先生和太太那急促的語調再度浮現出來。
快,快跑!
你傻啊,跑一個是一個。你一跑,我不是還可以把責任朝你身上推嗎?!
克玉上了前線,家里沒有男人。你以后要是有機會,別忘了幫襯幫襯她們母女倆!
笨,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這么大年紀,怎么跑,又能跑到哪兒去?你不一樣。快,走后門直奔西關!
天啦,這是什么時候,你還敢回來?趁沒人發現,你趕緊走!我們很好,就是先生遭了難。來不及細說,你快走吧,別叫人看見,反倒給我們惹麻煩。等等,帶上這個,路上吃!
栓柱在憲兵隊即將上門拿人前夕,成功逃脫。后來偷偷摸回來一打聽,才知道仇家要的只是周先生,以及周家的財產。整死周先生,敲去周家的大部分財產,也就沒有趕盡殺絕。否則就黃克玉在國軍,又在臺兒莊打過仗這件事,也夠周湄喝一壺的。
張栓柱半閉眼睛,在內心深處的天平上,稱量周湄與李明珍的分量。但令人煩惱的是,她們倆一直保持著平衡。只有自己從稱量者過渡成為砝碼并且加到某一邊去,才能分清楚輕重。他不斷從左邊飛到右邊,再從右邊飛到左邊,那節奏越來越快,連成直線再連成虛線,最后一片空白,空白上顯現出幽深的周家大院。他老家本來在董家河鄉下,但是現在已經分不清楚,寬敞氣派的周家大院與荒涼破敗的老家,哪一個對自己更有吸引力。仿佛是個春天的早晨,喜鵲站在黑瓦屋脊上,唧唧喳喳地叫著。栓柱要進周家大院,卻被那個鬼子三等陸曹的刺刀擋住。鬼子下級軍官的軍事素質都很好,一上來就占了先機,給了張栓柱一下。雖不致命,但依然鮮血直流。營長一見火了人,從機槍手那里搶過班用輕機槍,呼啦一拉槍栓就要掃射。張栓柱趕緊調整一下身體的角度,用余光監視著對手,向后面做了阻止的手勢,大喊一聲都別動!誰動我跟誰急。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決。大不了當烈士!說完隨即發動猛攻,到底還是靠個人的力量解決了對手。最后鬼子倒下,他也倒下了。失血過多,輕度昏迷。
這期間李明珍一直沒有吭氣。仿佛擔心語言會驚飛鳥雀一般驚飛自己期待的結果,看到張栓柱睜開眼睛,她的眼睛也一下子閃亮起來,呼啦一下抓住張栓柱的手,說怎么樣,想好了吧,咱們一起過吧。
張栓柱堅決地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不能。真的,我不能拋下他們。小三需要親媽,我需要親兒子,就說建國那孩子吧,也夠可憐的,出生不久親生父親就不辭而別。現在我們剛剛培養出感情來,怎么好再拋開?還有他姥姥,也是好人,待我一直不錯。沒辦法,我做不到。
說完這些,張栓柱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就在那個瞬間,他仿佛又聞到了小三在他身上留下的尿味。那是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他實際上已經很久沒跟孩子一起嬉戲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已經榨去他的絕大部分精力。可是現在,它說來就來,毫無征兆與預感,事先更不曾打過招呼。
李明珍哇地一下哭出聲來。說栓柱,你說了半天,我呢,我在哪兒,你想過我沒有,又想過你自己沒有?我們天生就該是夫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倆在一起有多好!
張栓柱說我當然知道你的好,但是沒辦法,我是父親是丈夫,必須先為他們考慮。我得給兒子一個親媽媽!
李明珍說栓柱你知道吧,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男子漢,所以一直喜歡你。可是今天,你怎么一點男子漢的樣子都沒有呢?你當初打仗,也這么優柔寡斷?你讓我失望!
李明珍好一頓痛哭。哭她逃亡途中死去的丈夫。哭她自己。情緒平靜下來之后,抽噎著說栓柱,你是對的,男子漢就應該這樣,有責任感。你去吧,我就知道爭不過來,命里沒有啊,不過我一點不后悔。我很高興,曾經和你在一起過。我沒白活!
為了平息風波,組織上決定把兩人調開。李明珍去了幾十公里之外最偏僻的一個分場。農場里典型的狼多肉少,女人都是稀罕物件,但盡管這樣,她后來還是一直沒有再婚。
李明珍離開的那天晚上,張栓柱隱隱感覺家里的氣氛有點不對勁。果然,吃完飯之后,周湄早早地把他喊進里面的臥房。問道,今天老相好走了,你沒去送送?張栓柱說什么老相好不老相好。我沒去,真沒去。我跟誰誰一起干什么工作。周湄說為什么不去?你應該去!你要是個男人,就應該去!人家倒了這么大的霉,因為誰,還不是因為你!張栓柱有點迷糊,感覺腦子轉不過彎來。訕訕地說一時糊涂犯的錯誤,都已經過去了。你給我一次機會,別老揪我小辮子好不好?她老早就對我有點意思。周湄說這么說,是她主動勾引你的?張栓柱不敢正面回答,含含混混地嗯了兩聲。周湄說張栓柱張栓柱,你就這點讓人看不起。你表現得男人一點好不好,把自己該承擔的責任都承擔起來。她對你有意思,她勾引你,你以為你是誰,一朵鮮花?呸!
張栓柱說是是,都是我的錯。
周湄說著話上了炕。招呼張栓柱說過來!張栓柱乖乖地過去,周湄指指他的褲子,說脫!張栓柱下意識地捂捂襠部,說你你,你要干嗎?你別亂來啊。周湄說亂來,什么叫亂來,你跟李明珍,那才叫亂來!
張栓柱脫好衣服上去。周湄一把抓住他。她那么希望自己能柔軟一些,再柔軟一些,但卻始終如一地堅硬如鐵,連聲音都帶著金屬的回聲。你不是要過夫妻生活嗎?我跟你過!
那一夜,張栓柱始終柔軟無比。從那以后,他一直柔軟無比。他們倆真正再過夫妻生活,是近十年以后,孫子出世后的事情。建國頭一回把孩子抱給他的那天晚上,他們忽然有了感覺,這才間斷地開始。那天晚上,張栓柱似夢非夢地聽到了周湄的嘆息。那嘆息是那樣的遙遠而且悠長,讓他心里忽忽直顫。
正好趕上夏天,林月英帶著孩子們趁暑假的機會,來北大荒探親。這里不是比信陽涼快嘛。聽說這事以后,老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怪罪過女婿一聲。盯著他的眼睛,半天不吭氣。張栓柱說媽,我錯了。我一時糊涂,我一定改正。林月英這才點點頭,輕輕說道栓柱,我相信你。你要記住,咱們走到一起不容易,咱們是一家人。周湄是你妻子,你是她丈夫。你不能對不起她,對不起孩子們,對不起這個家。完了又對周湄說哪有貓不吃腥的?年輕人,誰沒做過糊涂事。你父親年輕時候,也有過風流賬,我沒跟他一般見識就是了。知道錯誤,愿意改正,還能怎么辦?日子總得繼續過啊。
議論并沒有因為李明珍的調離而停息。張栓柱的外號先被換成老流氓,他跟這個外號的發明者打了一架,結果又成了不保險。當然,沒有人這么直接稱呼他,叫得都比較隱晦。他在場時,如果農具出了問題,他們就會說,他媽的,什么破爛玩意,一點都不保險!說完周圍哄堂大笑。
陣陣嘲笑針一般戳在張栓柱內心深處最敏感最柔軟的土地上。想想過去,想想現在,也就知道了未來。他不敢抱那樣的幻想,自己還能堅硬起來,重新挺立起男人的長矛。他如此心灰意冷,只得以最極端的方式表達抗爭。
服毒自殺。喝了用來除蟲的農藥。
好在家里有人,發現得及時。
連隊趕緊組織人,直接把他朝農場送。這里沒有醫院,無法展開搶救。衛生員讓周湄不停地跟他說話,揀他最關心的話題說,說也許這樣能延緩他的生命。
多年以后回想起來,周湄自己都不知道,當時是如何把張栓柱摟進懷里的。從哪里開始,又以何種姿勢入手。對別人來說,這不過輕而易舉的動作,但就她而言,卻得使用現在最時髦的兩個政治語匯:突破、跨越。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這么主動地抱過她合法的丈夫,直到眼前,張栓柱奄奄一息時。
剛開始張栓柱神智還比較清醒。如果不是在那種特定的氛圍里,甚至還不能一眼就看出,死神的黑色斗篷已經籠罩在他的頭頂之上。
周湄說行啊,是男子漢啊,這么大的勇氣,藥都能喝!
周湄說你真有恒心,當初就別走那彎道嘛。不是你自找的?
周湄說算了算了,我也不耽誤你的錦繡前程了。出院以后,你去找你老相好吧,我保證不攔你。
張栓柱掙扎著動了一下。周湄說怎么,一說老相好你就來勁。別著急,現在還不能去!
周湄反反復復地就嘮叨那么幾句話。也難怪,這個要求對她來說,接近高難度動作。她不會。
周湄感覺張栓柱的身體越來越硬。驚恐之中,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起他在床上的柔軟。她感覺一陣眩暈。仿佛置身懸崖旁邊,周圍大風凜冽,隨時都有可能掉進萬丈深淵。
周湄說栓柱,你是不是想跑?你可不能撇下我們不管啊。凱旋和建國都沒爸爸了,你難道還能讓三也沒爸爸?
張栓柱忽然掙扎著要起來。他費力地抬起手,含混不清地說他們有爸爸,都有。說完要指自己的胸口,但動作控制不好,僵硬地戳了上去,然后跌倒在那兒,步履踉蹌的醉漢一般。
周湄說是的是的,我知道。你是他們爸爸,他們三個的爸爸。栓柱,你可不能走啊,家里還有好多事情呢。一邊說一邊輕輕搖晃他。張栓柱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微微點頭。
二十、艱難苦恨繁霜鬢
文革的發生如同燒開水,溫度在張栓柱他們身上是一點點地升起來的。許許多多的人一夜之間成了階級敵人。事情雖然過去了很久很久,但他不保險的名聲并沒有被北大荒的風吹散。那至少是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的體現。
于是開始審查他。結果拔出蘿卜帶出泥,當初發配北大荒的原因又被挖了出來。到公安局劫法場,多么囂張的氣焰!孩子不懂事,他難道也不懂事,不明白那是什么性質?一來二去,他的罪行反倒超過了曾經與國民黨少校軍官生活多年的周湄,被打成現反。
現行反革命。
造反派五花大綁地把張栓柱從家里押走,在整個農場的范圍內接受批斗,與游街示眾無異。剃成陰陽頭,脖子上掛著兩只破鞋,胸前吊上大牌子。現行反革命大流氓張栓柱!!!背后被人反剪雙手推著,腦袋沖地,眉眼根本抬不起來。這樣也好,看不到周湄痛苦的表情。
造反派經常叫張栓柱過去交代問題,當初搞破鞋的問題。要詳詳細細地一五一十地毫無保留地原汁原味地交代。這是原則問題,態度問題。要細節。
我上去抱住她,親她。
然后呢?
摸她。
摸哪里?
乳房。還有,還有。
還有什么?快說!
下身。
什么叫下身?不許回避要害問題!
陰道。
流氓!再以后呢?
就,就發生了。
她呢,她怎么樣?
她在下邊動。叫。
還有呢?別擠牙膏!再不老實,你等著瞧!
她又翻上來了。在上邊動。
李明珍自然也在劫難逃。造反派把他們倆召集到一起,現場對質,審查,交代,甚至示范。她只得自己主動選擇一種方式,以結束屈辱與痛苦。吊在牛圈的橫梁上,晃晃悠悠地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從那以后,造反派對他搞破鞋的流氓行為興趣大減,開始集中精力攻他的反革命行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把他放回來。不是完事,是間歇,類似于足球比賽的中場休息。那時侯林月英已經在驚恐中突發心臟病。猝然去世,建國和小三都到了北大荒。建國也在農場工作,并且已經成家;小三,哦不,早不叫小三了,而叫張建華,也就是我父親,已經上了高中,是奶奶周湄的學生——后來農場成立學校,她被抽調過去教語文。
張栓柱回來時幾乎沒了人形,瘦了不止一圈,是不知道幾圈。別處還好,眼圈和顴骨處最明顯。前者深陷下去,后者突出出來,落差急劇增加。周湄看著他,內心忽然一陣悸動。她仿佛又回到了產房,眼前不是跟自己斗了半輩子的合法丈夫,而是剛剛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孩子。
他的巡回示眾并沒有阻止生命的進程。在那期間,一個小生命悄然誕生。是建國的兒子,也就是我哥哥。那時他剛剛滿月。
爺爺——我還是隨著哥哥,叫爺爺吧。此時再直呼其名,實在罪莫大焉——陰陽頭上發亮的那一邊已經露出頭發茬,反差不那么強烈了;但是奶奶注意到,那些頭發茬里散布著星星點點的白。如同初春山上背陰處的殘雪。在陰陽交界的地方,尤其明顯。
這兩個月仿佛一下子走了過去幾十年的光陰。轉眼間,他就老了。
哆哆嗦嗦地捧著孫子,兩行清淚從爺爺臉上掉下來,滴到哥哥的襁褓之上。他把孫子捧近一點,瞇起眼睛仔細端詳一番,說了三個字。
好,好,好。
那天晚上,奶奶把爺爺緊緊摟在懷里,摟年幼的兒子一般。爺爺在奶奶耳邊低聲哭泣,說我不是反革命。我是熱愛黨,熱愛毛主席的。奶奶溫柔地哄著他,哄孩子一般。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向熱愛黨,熱愛毛主席。爺爺說我是犯過生活作風錯誤,也犯過其它的錯誤。但我是革命的,我不是反革命。奶奶說是的,誰都可能犯錯誤,犯了錯誤再改過來,還是好同志!
奶奶一寸一寸地撫摩著爺爺。頭,臉,脖子,肩膀,胳膊,胸膛,大腿,小腿。然后從胸膛漸次向下。如同母親給月孩兒洗澡。她感覺自己濕潤了。女人的汁液無處噴發,簡直要從眼里出來。
爺爺慢慢堅硬起來。一點一點地。奶奶輕輕爬上去,溫柔地說栓柱,我知道你是男子漢,你會堅強地挺下去的,你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爺爺在奶奶身下哽咽著,泣不成聲。
二十一、相逢一笑泯恩仇
后來爺爺奶奶又回了信陽。我記憶中就基本上找不到北大荒的影子。但回去之后才發現,周家大院已經被夷為平地,他們只能回到董家河鄉下,在爺爺的老家棲身。再后來落實政策平反昭雪,因他們已經回到鄉下,享受不到近水樓臺的便利,結果只趕上了下午的陽光。他們能按月領到工資,但子女還是農村戶口。我只有通過高考來改變農民身份。
1988年,我高中畢業,考上了解放軍后勤工程學院建筑系。家里人都很高興,除了奶奶之外。剛開始她就不同意我考軍校。但是我跟爺爺的意見完全一致,吃糧當兵。考軍校,當軍官。
去重慶報到之前,爸爸決定全家聚在一起慶賀一下。先進城去公園照張全家福,然后到飯店撮一頓。在獅河公園游玩時,奶奶并不像別的老兩口那樣,挽爺爺的胳膊。爺爺也不等奶奶,而是大步流星跟急行軍似地猛走一陣,然后回頭停下等待,不等我們走到跟前,他的下一輪急行軍又已經開始。
照相時,幾乎又重演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奶奶遲疑著不肯靠近爺爺。因為凳子兩邊還要坐父親和媽媽,兩頭一擠,這才解決問題。照完全家福,然后開始喝慶功酒。我少年得志,情緒高昂,因此吃得很開心。吃著吃著,忽然被奶奶打斷。她說銳強你怎么回事,沒個吃相。你哪是人吃飯,簡直就是豬吃食。真是接你爺爺的代!抬頭一看,爺爺的動靜確實跟我差不多。我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軍人吃飯應該快點。我剛看《葉挺將軍傳》,他那時要求軍部機關和直屬隊必須十分鐘內吃完,像你們那樣,肯定不行!
看得出來,爺爺很高興。說沒錯,軍人就應該有軍人的風度。軍人就是軍人,而不是文人!奶奶說軍人軍人。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現在又不打仗,日本鬼子又沒來,你當的什么兵呢。我那時心情正好,靈感也多,就隨口來了一句,當兵怎么不好?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奶奶一怔,然后長嘆一聲,徐徐道,忽見陌上楊柳色,悔叫夫婿覓封侯啊。
臨走前還有一件事情,也挺有意思。我的行李嚴重超重。因為爺爺奶奶競相為我購買,爺爺買件上衣,奶奶就買條褲子;爺爺買條圍巾,奶奶就準備一個挎包。臨走前的那幾天,兩人跟軍備競賽一樣,逐漸增加投資。
軍校實行供給制,便裝使用的機會本來就很少,更兼我素喜清爽,不愿意帶許多累贅,因此有些皺眉。父親悄悄把我拉到一旁,說帶上吧。實在不行,到火車站再悄悄留下。老小孩老小孩,他們倆就這樣,別傷著他們。
凱旋長大以后和爺爺奶奶重新建立了聯系。那時他已經到深圳工作,是姑媽的兒子,還是母親的兒子,已經不再重要。深圳離鄭州和信陽的距離,基本不相上下,那點細微的差別,并無實際意義。戰爭年代受過傷,后來身體又不斷遭受摧殘,爺爺最終還是先于奶奶西行。遺憾的是,不但凱旋伯伯未能為他送終,他唯一的親孫子,也就是我,也未能看上最后一眼。那是1989年的春夏之交,社會上發生了眾所周知的事件。凱旋伯伯是警察,確實請不下假來;我呢,軍校的大一新生,也走不動。系里說,不是直系親屬。說真的,當時我請假的態度并不怎么積極。我甚至為系里不批假而暗暗高興,仿佛那樣我的形象就能高大高尚許多。現在想來,真是幼稚,不通人情。
爺爺很久沒有閉眼。他字斟句酌地對奶奶說,共產黨跟國民黨斗一輩子,共產黨贏了;我跟你斗一輩子,你贏了。我對不起你,這輩子沒能讓你過幾天舒心日子。奶奶的眼淚唰啦一下噴涌而出,一手拉著爺爺的手,一手撫摩著他的臉,說栓柱,不對,誰贏了,誰都沒贏。咱倆都是輸家。是我對不起你。我這輩子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黃克玉,另外一個是你。爺爺虛弱地笑笑,搖搖頭,不知道什么意思。奶奶接著說,你只對不起一個人,李明珍。爺爺艱難地說,不對,你還漏掉了一個,凱旋。他沒了親生父親,已經夠可憐的了,我又害得他有家不能回,母愛也感受不到。作孽啊真是。奶奶聞聽把目光從爺爺身上抬起來,空洞地看著病房的白色墻壁,如同凝視一個遙遠的目標,或者深思熟慮某一項重大抉擇。良久,才徐徐開口。說這件事情確實應該有人為之負責。但是我想來想去,卻找不到合適的責任人。應該負責的絕對不是你,是誰呢?我想不出來。難道真是像老人說的那樣,是命運,或者前世的冤仇?爺爺說好在他姑媽待他不錯,他也有出息,要不我真是閉不上眼。奶奶使勁捏捏丈夫的手,說沒錯,那小子攤上了個好姑媽。不,是好媽媽。爺爺接著說有件事情我一直瞞著你,后來我偷偷去看過李明珍兩回,給她帶了些吃的。奶奶寬慰地說有件事情我也一直瞞著你,你去看她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我一直等著你親口告訴我。那只煙荷包是她給你的吧,后來怎么不見了?爺爺說她周年時,我拿到山上燒了。她走時不是沒能送送嘛,總欠人家一包紙。奶奶說,不,你欠她的不止一包紙,還有一輩子的情。爺爺笑笑,奶奶也笑笑。
笑容石膏一般一點點地在爺爺臉上凝固。他平靜地告別了這個世界,以及跟自己斗了一輩子的妻子。
爺爺一走,再沒人跟奶奶打架,照說她應該能活得舒坦點,但實際情況正好相反。爺爺走后,奶奶的話一天少于一天,直到有一天徹底沉默。你就是叫她,也得連叫好幾聲,她才會有所反應,但是答話又前言不搭后語。
建國伯伯和父親悄悄說,奶奶是老年癡呆癥。我看也像。凱旋伯伯在特區,生活條件好,要把奶奶接過去,但她怎么著也不肯。每天就呆呆地坐在窗戶旁邊,目光空洞地朝外看。沒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眼里又看到了什么。
誰也想不到,做夢也想不到,另外一個爺爺黃克玉會突然之間從天而降。
他是凱旋伯伯聯系上的。那時他早已從陸軍少將的職位上退休,知道兩個兒子都活得好好的,并且有了孫子,發妻還健在,他很激動。那是1993年,小平同志發表南巡講話之后不久,全國各地都在掀改革開放的新高潮,消息免不了要輻射到海峽對岸的那個島嶼。悄悄處理完手頭的財產,帶走一半,另外一半留給妻子和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然后留下一封信,一走了之,不辭而別。
建國伯伯和父親悄悄說起這事,擔心母親這個狀況,恐怕見了面也不認得,沒想到奶奶突然開口大聲問道,誰,你們說誰?
建國伯伯和父親如聽倫音,嚇了一跳。仿佛開口的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一尊佛像。確實,他們對自己母親的聲音,已經頗為陌生。沒想到,又在突然之間聽到。
奶奶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思路清晰,口齒伶俐,不像行將就木的老人,而像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地揮舞教鞭教授唐詩宋詞元曲的語文老師。當然,也許老年癡呆或者不清醒都只是我們的印象,在這之前她一直清醒著,只是懶得理會我們而已。她喃喃道他?果真是他?是的,沒錯,肯定是他,我就知道,他早晚會回來的。
黃爺爺應該也老了,但是面相比較年輕。到底在臺灣,生活條件好些。見面那天,奶奶唿嗵一下子站起來,推開試圖扶她的父親,疾步走過去,四手緊握。湊上去,再朝后退退,仔細端詳。
悠悠生死別經年啊。
當時我不在場,一切都是聽說。如果要詳細描述,寫成一篇完整的小說都可以。但我無意于此。只能簡要敘述。
奶奶說你幾時結的婚?黃爺爺說民國四十年。奶奶說民國四十年是哪一年?父親還在計算,黃爺爺已經有了答案。就是1951年,年底。奶奶聞聽如釋重負,說好。這樣我就不欠你了。我只欠栓柱的。黃爺爺說你說什么呢,你本來就不欠我,是我欠你,欠你們的。隨即掏出厚厚一疊美元,說周湄,我知道你吃了一輩子苦,好了,往后咱們可以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了。
奶奶一愣,然后凄然一笑,把美元輕輕推開。說哦,我說是什么呢。哎,這些東西現在對我還有什么意義?我不需要。你等著,我也有樣東西給你。
說完這些,奶奶撇下眾人,徑直朝自己房間走去。大家略一愣怔,趕緊跟過去。奶奶熟練地翻箱倒柜一番,摸出一樣東西。就是那只梳妝匣。幾十年歲月的侵蝕,并沒有對它造成什么明顯的傷害——除了右下角的那道裂縫。就是那次爺爺沖冠一怒為紅顏的結果——反倒使它更加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風韻,無論誰看見,都會感受到時間與歷史沉甸甸的分量。
奶奶打開梳妝匣,從里面掏出一疊發黃的紙頁。是那種帶有紅色豎行的詩箋,現在早已絕跡。不用說,就是當年黃爺爺寄給奶奶的詩。還有一張照片,是黃爺爺年輕時的戎裝照,左下角帶著燒損的痕跡——毫無疑問,也是爺爺的杰作——但是還好,主要部分安然無恙,效果還不錯。
見了這些,黃爺爺不覺老淚縱橫,渾身直打哆嗦。建國伯伯趕緊扶他坐好,輕輕拍打他的后背。黃爺爺說這些東西,你還保存著?奶奶驕傲地說,沒錯,我一直保存著。可惜沒保存好,你看都弄得少皮沒毛的。黃爺爺說兵荒馬亂的。你給我的那些東西,全弄丟了。奶奶長出一口氣,輕輕撫摩一下照片,說是啊,你跑得遠也跑得快。湖北湖南廣西廣東臺灣,八千里路云和月呢。好啊,你能看到它們。我也算沒白費心思。你看看,你那時候還是挺帥氣的。好了,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你的,我只是替你保存。現在你回來了,我還是完璧歸趙吧。
凱旋伯伯和父親幾乎同時叫了聲媽。黃爺爺捧著梳妝匣,表情遲疑。奶奶堅決地說你們都別說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別插嘴。克玉,你收好。
雙方的主要經歷和現狀。通過凱旋伯伯的溝通,彼此已基本了解。黃爺爺要住在奶奶房間。那意思誰都明白。但是奶奶不容置疑地予以拒絕。她說不行,不能這樣。我已經夠對不起栓柱的了,哪能還這樣。你就住建國家吧,父子們好好說說話。過段時間,趕緊回去。別把他們撇下,那樣不好。黃爺爺說我已經把年輕把最好的時節給了他們,現在該給你們了。奶奶凄然一笑,說算了吧,賬不能那樣算。再造一個生離死別,何必呢。
黃爺爺白天來陪奶奶,晚上住到建國伯伯家。住了沒幾天,就感覺受不了。他是抱著破釜沉舟般的決心回來的,但是回來才知道,信陽已經不再是他的故鄉。或者說,作為他故鄉的信陽,已經不復存在。他在這里,一切都不適應。最不適應的,竟然是廁所,他受不了那臟。一時的激情,代替不了長期的生活,因此去意漸生。后來說起這事,許多人都不相信,感覺不可思議,不能理解。但是作為游子,我完全能接受。我知道,他當初堅決的回歸是真誠的。后來的自我放逐也是真誠的。而且,也許那并非自我放逐,而是真正的回歸。何處黃土不埋人呢。
后來才知道,奶奶以前確實是老年癡呆癥。她那短暫的清醒,實際上是回光返照。
黃爺爺在信陽住了一個半月,然后灰溜溜地經深圳香港回了臺灣。說是灰溜溜,因為回信陽是不辭而別,也因為他在這期間,為發妻送了終。
父親說,奶奶最后在黃爺爺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也不是悄悄話,因為她無力起來,也無力高聲,黃爺爺只得把耳朵湊過去。
奶奶說,克玉,我一直以為自己愛的是你,是在等你守侯你。現在才知道,我守的愛的不是你,而是自己。是自己的愛情。
后來,梳妝匣連同里面的東西,都一同隨奶奶化為灰燼。黃爺爺的意思,本想把它作為隨葬品,但父親不同意。說那樣違背奶奶的本意。不得已,黃爺爺又提出這樣的折中意見。
黃爺爺說這些東西,她守了一輩子,還是讓它跟著去吧。
建國伯伯也是這個意思。話說到這個份上,還能怎么說呢?父親也就做了讓步。
二十二、白云千載空悠悠
寫爺爺奶奶的故事期間,我心里常常隱隱作痛。是那種心底最隱秘的神經被牽動的感覺。那是一種完完全全的個人體驗。我相信,那只有自己能感覺到,再先進的設備也查不出來。之所以如此,除了被爺爺奶奶的奇特經歷所打動,還因為那次在信陽,從電視上看到的一個畫面。國民黨前主席連戰先生在祖國大陸的土地上念了一句詩:相逢一笑泯恩仇。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詩是高中期間教辯證唯物主義的楊發厚老師教給我們的,我很熟悉,但幾乎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其中的具體內涵。看看墻上的爺爺奶奶——是從結婚證上復制放大的照片。兩人之間距離遙遠不說,奶奶的眼神還是斜的,頗有些蕭疏籬畔科頭坐、冷眼看他世上人的架勢。爺爺去世之后,大家才意識到,老兩口一輩子就沒照過一張正兒八經的合影——我忍不住尋思,如果他們還有黃爺爺看到這一幕,會是何等的感受。當然,這個問題注定不可能有答案。政治家做什么是很簡單的,一聲令下或結秦晉之好或刀兵相向。我們最多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者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著名詩句,但是不會知道普通人是如何中槍如何流血如何死掉又如何化為森森白骨的。不會,永遠不會。
我抱著尋找自己生命證據的目的,仔仔細細地看了奶奶的日記。但是看完之后,卻更加絕望。從爺爺奶奶身上,我已經看到了將來。注定將被遺忘的將來。從電腦跟前起身推開窗戶,窗外正好是滿月,清輝均勻地灑落在地上。這輪滿月照著我,也照著非洲難民、英國足球流氓和華爾街的金融家;照著現在,也照過樓蘭古國、大化革新和伊拉克戰爭。毫無疑問,也看到過爺爺奶奶的生命悲劇。羅曼·羅蘭在《約翰·克里斯朵夫》中說,多少無人知道的,連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劇,藏在表面上最恬靜最平庸的生命中間。這話可謂沉痛至極也平靜至極。人世間每天都在上演被遺忘的悲劇,這無聲的月亮,就是見證。即便月亮本身,只怕也曾歷經滄桑。自從誕生以來,它的體積重量內在成分組成以及反光能力肯定會有變化,只是那些變化只有幾個天文學家知道罷了;月宮凄冷,孤獨的嫦娥在天上,也許正在悲嘆不被人關注的寂寞寥落呢。
轉念及此,我心釋然。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