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二節(jié),語文課,姓萬的老師戴著斯文的金邊眼鏡,夾著天藍色筆記本、紅藍鉛筆,畫的是騎兵征戰(zhàn)。
歷史的唯美和悲壯。這是他在成年之后一直喜歡的繪畫題材。
畫家并不是個記仇的人,但是對于那個下午的事情,幾十年過去了依舊清晰如昨。有時候他會在夢里重歷那天下午的情景,使他多年后的夢里總是被驚醒。每當這個時候他便無法重新入睡,他會點燃一支煙靠在床欄上靜靜地吸上兩口。
夜闌如水,思緒如潮。
只有語文課,他的思維才是活的,那種漫天飛的感覺是曼妙的,他常常幻想著各種飛翔,當然他不知道這是他天生的藝術稟賦。他的思維在歷史的原野上奔馳,他看到衣袂飄飄的白衣少年揮劍林立在長安的大街上,看到騎著馬的士兵四方征戰(zhàn),看到少女莞爾。鬼使神差,他從抽屜里拿出了那個天藍色的筆記本,和一支紅藍兩色鉛筆。鬼使神差!這是多年后他在回憶的時候腦海里閃現(xiàn)的詞,對,鬼使神差!人生中的很多契機是和這個詞語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他畫得異常投入,白衣少年英俊的面龐,鋒利的劍刃上閃爍寒光,騎兵們身披金甲手執(zhí)金戈沖鋒陷陣氣勢磅礴,而那個莞爾一笑的少女,似乎是哪個兵士的姐姐或者妹妹在家鄉(xiāng)等待勝利消息呢。
畫家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不能自拔。
這時候一只大手從天而降,他清晰地記得那只手上粘著很多粉筆沫子,那只帶著粉筆末子的手如同蒼鷹撲兔那樣輕易地將他面前的天藍色筆記本抓走了。他還沉浸在自己給自己帶來的那份幸福中呢,災難便這樣悄然降臨了。接下來,他受到了有史以來最嚴厲的懲罰。先是被拎著耳朵拉到了講臺上面,在他的臉上貼了自己畫的畫。站在那里,聽著來自下面同學的嘲笑聲和老師的訓斥,那些聲音混合在一起讓他羞怯地低下了頭。他的淚水頃刻間溢出來。老師說:他還知道害羞呢,他還知道哭呢。同學們在下面瘋狂地笑。老師說:大家都看看“畫家”畫的什么吧,天仙女呢!你要是神筆馬良就好了,畫點錢出來給你交學費,你的學費也不用拖到現(xiàn)在了;再畫一個父親出來,你媽媽就不用守寡了;再畫個大學通知書,你就不用考試了。多好!
這個下午,他是在屈辱和沮喪中度過的。他無地自容,恨不能找個鼠洞鉆進去,他懊惱自己的手為什么偏要畫東西呢?現(xiàn)在他只能寄希望于放學的鈴聲了,他盼望鈴聲早點響起來,那么他會第一個跑出教室,在同學之前一個人跑回家藏進被子里面。但是這天下午的時間仿佛過得很慢。
事情沒有在這個下午結束,而是一直持續(xù)到他在這個小學校的畢業(yè)。在以后的語文課中,萬老師不停地喊他“畫家”。他的名字,沒有人再提起來,如同被人遺忘了似的,大家或者當面或者背地里都稱呼他“畫家”。就跟他天生的名字似的那么自然,但是這個稱呼和未來社會上對他的那個稱呼是大相徑庭的。
10年前畫家回過一次家鄉(xiāng),是為了家鄉(xiāng)那個小學校。這么多年畫家一直想把它畫到畫布上面,將對它的記憶帶進自己的城市生活里。不知道為了什么,畫家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是個隨著自己性子來的人,想到了就必須做。
在小學校他遇到了萬老師。這時候的萬老師已經(jīng)很蒼老了,依舊戴著那個金絲邊的眼鏡。老遠的喊著他的名字,他慌忙趕上去,握住老師的雙手,一個勁地問著好。老師有點激動,手抖得厲害,老師說:你這個娃最有出息,我教了這么多年的書,你是第一個混出名堂的。老師走到他的畫前左右看然后問,這叫什么畫呢?他說,是油畫。老師說,哦,油畫。老師接著說,你在城市里就靠賣畫生活嗎?畫家說,不是的,我的畫很少賣,我主要是畫給自己的,不是商業(yè)性繪畫,老師有點不明白地哦了一聲。他解釋說,我做的是藝術,不是商業(yè)。老師點點頭。這天下午他們都沒談到多年前的那個下午。
后來他把這幅畫送給了老師,老師生前對著這畫看了不知多少遍,他怎么也沒弄明白那畫上到底畫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