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鷹兄:
滬上握別,忽忽逾兩月,翹首北望,深以兄等為念也。
大概兩年前,某次我在信中提及,擬用書簡形式試談你的散文若干印象,那是我一閃而過的意念,焉知你竟認真起來。這項“討來的差使”由于種種原因稽遲迄今,時間愈久,負疚愈重。不論從哪方面來說,與其我斗膽亂談你的作品,不如請你評論我更為恰當。無奈你是這般謙遜,對我又是如此信賴和寬容,我乃信筆所至姑妄言之,借以拋磚引玉如何?
我不記得是先讀了署名袁鷹的作品才認識作者本人,抑或是先認識了袁鷹才注意其發(fā)表的作品,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你曾具體而微地提到,我們第一次見面似乎在一九四三年或四四年,在上海南陽路某小學(xué)舉行的一個小型座談會上。你實在是個有心人,居然還記得我當時的模樣,這使我很感動,盡管我對你的印象有些重疊了。不知怎么那些情景我苦苦回憶總是記不真切。
然而一個清晰無誤的印象是,在敵偽統(tǒng)治的黑暗年代里,你是熱愛文學(xué)的革命青年,就讀于大學(xué),課余編刊物,時有詩和散文發(fā)表,還從事秘密的革命文藝活動。我那時在“外圍”,對你的了解自然是很有限的,只知道你是我們青年文學(xué)伙伴中有實干精神的一位。四十年代畢竟是遙遠的過去,我們的青春歲月屬于過去的年代。可是我們青年時代就開始交往的友情,歷四十年而不衰,這種老而彌堅的友情更覺可貴,不是嗎?
在你的文學(xué)生涯里,較早一個時間對詩和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傾注了大量的心血,爾后你的寫作重心集中在散文的耕耘。這里所說的耕耘,主要指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你長期經(jīng)營報紙副刊的編務(wù)以開拓散文園地,另一方面你又以如椽之筆寫了大量的散文作品,不論哪一方面你都是熱情的耕耘者。近年來你又相繼編纂了幾種大型的散文選集,對振興散文事業(yè)不遺余力。人們高興地看到,即使被稱為失去“轟動效應(yīng)”的散文這棵大樹上依然結(jié)滿累累碩果,各種厚實有分量的散文選集的出版便是最好的明證。
我常常想,全世界的報紙很少像中國報紙的副刊一樣自成一格,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屬于報紙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擁有廣大的讀者層。試看全國日報晚報哪家報紙沒有副刊?少則一個,多則數(shù)個。一般副刊都有短小精練、雅俗共賞的隨筆小品,文藝副刊當然更側(cè)重文藝作品。有悠久歷史淵源的中國散文這一文學(xué)體裁綿延至今,同中國報紙的副刊有密切聯(lián)系。于是副刊成為中國報業(yè)史中獨有的篇章,也成為刊登和發(fā)展散文的重要園地。我是有感而發(fā),因為當年我們的文學(xué)伙伴們都是向副刊投稿練筆,由此開始寫文學(xué)作品的。更主要的是想說明,你長期投身于文藝副刊的編輯工作,對耕耘散文園地和擴大散文作者隊伍具有深遠的影響。
假如把人生之旅喻作若干驛站,那么也未嘗不可將文學(xué)道路分為若干驛站。抗戰(zhàn)八年,尤其是上海淪為“孤島”的歲月里,我們幾乎都是在光明與黑暗交織的舊上海度過的。就在抗戰(zhàn)初期相差不遠的幾年間,我們各自走上第一個文學(xué)驛站。上海可算是我們的文學(xué)搖籃吧。
讀了你的第一個文學(xué)驛站上那一組作品,以及你近年來沉浸在深深的憶念中,掇拾一連串的上海“夢片”,不由得引起我無盡的往事回憶。記得愛倫堡有一句名言:“一方面是莊嚴的工作,一方面是荒淫與無恥”,那時我們常常用來作為長夜如磐的上海灘的寫照。收入這本選集里的開卷十篇散文,寫的是敵偽時期上海市民的苦難生活,“生活像泥河一樣地流”的沉郁歌聲,仿佛又在我耳邊輕輕回響。《泥河》和《望春草》兩組散文,分明又可當作散文詩來讀,不難看出作者筆端流露出前輩散文家某些韻致和華彩。民族災(zāi)難深重的年月遠去了,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年華也逝去了,然而對民族和國家的忠貞之心是永遠不會喪失的。
你的第二個文學(xué)驛站起于解放之初直至十年動亂即將開始前。你胸懷磊落又心情復(fù)雜地自白:“大躍進”年代里寫下的散文,“歡欣的記錄”帶來“痛苦的教訓(xùn)”,“當時的甘怡,到頭來仍是一顆苦果。”對此我深有同感。也許我的教訓(xùn)比你更痛苦,我的苦果至今還感到苦澀難言。高亢入云的廟堂之歌令人厭倦,且為世人所詬病,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的悟性不高,這幾年只希望擺脫羈絆,求得心靈的自由,也可能涉及自審的領(lǐng)域?qū)懽约阂獙懞拖矚g寫的東西。
請原諒我,話扯遠了。其實,即就你那一時期的散文來說,也有不少令人難忘的作品。舉《夔州秋興》為例,這是以杜甫暮年居于川東江城夔州時的詩作《秋興八首》為依托,構(gòu)成一組氣勢恢宏、文字奇麗的散文。就文體而言,作者熟練地將杜詩的意境和韻味滲入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相互映襯、烘托和對比。組成歷史文化和“火紅年代”的長卷,滿足了讀者審美的愉悅。盡管字里行間寫了不少“大躍進”的“姿影和氣氛”,乃至高歌一番,不免夸大了民歌的政治作用,卻仍不失為經(jīng)得起咀嚼品味的篇章,此文是很有功力的。
你這一時期的作品中,我最欣賞的還是像《筏子》和《小站》這一類篇幅短小的散文,千余字,清新自然,淡雅質(zhì)樸。從紛紜復(fù)雜的人生世態(tài)中,寄情于一個場景,抒發(fā)一縷意蘊,表達一種美感。幾分鐘就讀完了,讀后卻又悠然神往,久久難忘。《虎丘人》寫蘇州名勝蘇州的兩位講解員,導(dǎo)游者一口吳儂軟語的講解,吸引著眾多游客,人和自然環(huán)境處理得有聲有色,從而突出了這兩位講解世家熱愛祖國河山的形象,是散文中寫人物的佳構(gòu)。《七里山塘》和《戈壁水長流》各以其鄉(xiāng)土地貌和時代色彩勾勒了兩幅色澤豐穎的彩繪。《井岡翠竹》早已編入中學(xué)語文課本,潛移默化地感染了無數(shù)莘莘學(xué)子。那次我們同游陶都宜興時,車到丁蜀鎮(zhèn),一群學(xué)生聞風(fēng)而來將你包圍的熱烈情景依然在目,可見此文影響之大。
你的第三個文學(xué)驛站是一個大站。剪除“四害”,對國家、民族和個人都帶來蓬勃生機。從一九七六年以來,這十余年間,你文思潮涌,在大面積的散文耕耘中,名篇如林,有許多篇都帶上歷史的印證,留下時代的回聲。《十里長安街》、《橫眉》和《驀然回首》等諸篇;凝聚著作者的大悲苦和大歡樂,文章的感情濃烈,氣勢磅礴,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又如選本中輯存的《白茆歌會》、《湖州八記》、《杏花春雨江南》、《徽州如夢如醉》、《離宮思絮》等篇,依然是你厚實而又俊逸的風(fēng)格,洋溢著新時期的時代氣息。你足跡所至,大江南北,邊疆海域,國內(nèi)國外,行囊里裝滿了新鮮靈動的生活素材。以你的健筆,呈現(xiàn)一幅幅多姿多彩的山水人物圖景。從這些圖景中,處處可感到作者一顆正直的、淳樸的、赤誠的心。
寫到這里,我急于要談?wù)勀愕膰H題材的散文。這不僅是因為這部分作品是你的散文取材中一個大類,而且也由于你寫這類散文有獨到之處。很難將你所寫的域外題材的散文歸于你哪一個文學(xué)驛站,似乎你在五十年代中期就出國訪問,除了“文革”時期以外,許多年間你的行蹤遍布許多國家的著名城市。例如你作于一九五六年的那篇《秋風(fēng)起的時候》,不過千余字,你抓住了河內(nèi)街上的婦女換上一種青蓮色長袍,一種翡翠似的透明嫩綠的糯米食物,抒寫一種清遠飄逸的異國秋意,行文灑脫自如。通篇有靈秀之氣。這樣的散文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游記,而是一篇精致的美文了。文中受當時國際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也是難免的,卻也似乎是小小的“教訓(xùn)”。至于你寫日本的《嵐山花雪》、《京都秋韻》,寫西德的《萊茵河畔的拙政園主》和菲律賓的《碧瑤夢影》,則又各異其趣,耐人尋味,就不一一詳述了。總之,你出國次數(shù)多,見聞廣,又善于觀察和體驗,擁有可供你的情緒和感覺選用的大量旅行素材,這就是為什么你的域外題材的散文,既給予讀者以臥游之樂,又給人以審美層次上的享受。
這十余年間,在你自己耕耘的散文領(lǐng)地上獲得大片豐收,令人歆羨。全面評論你的散文勞作是評論家的工作。我只是徜徉于你苦心栽培的眾多花叢之間,目迷神馳,隨手作了一點名花札記,不周不妥之處,萬乞多多包涵。我想,既然我們從青年時代起便有志于耕耘散文,也各有一段復(fù)雜的創(chuàng)作歷程。現(xiàn)在到了垂老之年,不管有多艱辛多寂寞,也不管我們面臨的文學(xué)驛站是哪一站,總還是要筆耕下去的,不知我兄以為然否?
前些日子上海出現(xiàn)過一陣所謂“斷梅雨”,整天連綿陰雨濕淋淋的,這幾天轉(zhuǎn)為晴熱了。據(jù)說今年北方天氣干熱反常,酷暑苦夏,愿多保重,不盡欲言。
此頌
夏安
何為
1989年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