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清楚地記得九月十九號那天晚上,海甸島是下過一場大雨的。那天晚上他正在值夜班,當幾道閃電利劍一般劃過沉重的夜幕后,雨點噼哩啪啦地撞擊到值班室的玻璃窗上。郭偉被忽然襲來的雨點聲吸引了,他抬起頭來,望著窗外。
“做個好漢子,熱血熱腸熱,比太陽更光……”林子祥雄渾中略帶沙啞的嗓音忽然響起,他急忙從腰間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是他剛當警察時按警界規矩拜的師父,刑警隊的老周。
“喂,周叔,有什么事嗎?”郭偉想,這樣的雨夜,周叔一定是遇到什么急事才打電話給他的,“嗯,沒問題,有個同事留守,我馬上趕去。”
“小趙,白沙門公寓出了件命案,周叔讓我過去一趟,這里的事交給你了啊。”郭偉邊和趴在桌子上打盹的趙凱說著,邊從衣架上取下了雨衣,然后向門外飛奔而去。
十分鐘不到,郭偉的摩托車便駛進了白沙門公寓,這是一棟豪華的酒店式公寓,摩托車的燈光透過大雨照射到門口的兩座巨大石獅上,整棟大樓顯得有幾分神秘和凝重。
公寓門口的保安崗亭透出微弱的燈光,在這樣的雨夜里顯得很冷清。在微弱的燈光下,老周正和一個保安交談,從保安一臉懊惱的神情看,他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么事。
見到郭偉從摩托車上下來,老周撐開雨傘走出了保安亭,對他說:“走,我們上去看看。”
“保安怎么說?”郭偉轉過身去看了一眼睡眼朦朧的保安,向老周問道。
“我和他說公寓里有案子發生,他還一臉迷惑,現在那小子正忙著給物業和保安公司打電話呢。”老周一臉苦笑。
“具體是怎么回事?”郭偉一臉急切地問。
“別著急,進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周說著,兩人已經坐電梯上了六樓。電梯門打開,兩人一起走了出去,老周出電梯時很神秘地回頭看了看。郭偉被他這個動作吸引,也回過頭,在他看來,電梯里并沒什么特別,只是有些水,是從他們兩人的衣服上滴落的。
出了電梯拐了個小彎,兩人快步走到了左側的房間門口,郭偉剛要舉手敲門,門就打開了。開門的是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雖然一臉憔悴,但是眼前這個一襲白色睡衣的少婦還是顯露出極佳的女人風韻。
“是你報的案?”老周站在門口問道。
“對。你們終于來了,他在客廳里,已經死了。”女人略帶激動地說道,顯然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但是又刻意保持著鎮定的神情。
為了保護現場,郭偉和老周小心翼翼地穿過客廳,來到客廳與廚房連接的地方,發現就在放滿菜肴的桌子旁邊,躺了一個人。他仰面倒在地上,大腹便便的樣子立刻讓人猜到他的身份是個大款,殷紅色的血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流,在地板上留下了一灘顯眼的血跡。兇器是一把叉子,叉子在他耳下一寸的地方直接沒入了他的脖子,可見兇手的殺人手法極其殘忍。
老周看了一眼桌上豐盛的菜肴,發現除了一些蔬菜和水果外還有牛排,蛋糕和一瓶倒出了一大半的紅葡萄酒。
“兇手闖入的時候你們正在吃飯?那你應該看清楚了兇手的模樣了吧,小姐?”郭偉問話的時候觀察到靠近客廳另一側的窗戶打開了一半,窗簾被窗外兇猛的雨水打濕了好大一截。
“是的,他們就是從那個窗戶爬進來的。當時我和他正在吃晚餐,他們一進來就把我們綁了起來,然后向他要錢。”白衣少婦用顫抖的聲音說道,看來當時的情景的確很嚇人。
“你說他們?兇手不是一個人?”郭偉有些訝異,“你還是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況吧。”
“我記得當時進來了兩個男人,身上穿著破舊的白襯衣。看起來就像民工。他們進來以后,用繩子把我們綁在了椅子上,還用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我聽到他們向他要錢,他們好幾次提到了‘工錢’,他是開建筑公司的,所以我想可能是生意上的糾紛吧。那兩個人后來還打開冰箱拿出酒和一些食物吃了起來,我想他們可能是餓壞了。吃完東西,他們逼他說出了保險柜的密碼,可是他放在我這兒的能有幾個錢啊,錢都在銀行里存著呢。他們嫌錢少,想逼著他去銀行提款,可天又太晚了,最后他們拿起桌子上的叉子就把他殺了,太可怕了。”少婦講到這里,用兩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老周邊聽著少婦的話邊不住地點頭。隨后,老周走到了冰箱前面,用力拉開了冰箱的門,郭偉馬上感覺到一股冷氣撲面而來,他透過朦朧的冷氣,看見了冰箱里的一片狼籍:上層七零八落的堆著幾塊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西瓜皮,放雞蛋的架子也斜插進了瓜皮中,幾個雞蛋打碎了,蛋黃蛋清流了一大灘,唯一沒有動的是下層放的幾罐啤酒,擺放得挺整齊。
“這些人,真和豺狼一樣。”老周嘆氣道。
“我都說了,他們就是來搶劫殺人的!”少婦恨恨道。
“你說他們就是用這根繩子把你綁起來的?咦,這根繩子好像是窗簾上的掛繩吧?”老周隨手從椅子上拿起了一根繩子。
“是的,你們看,就是從這扇窗戶的窗簾上扯下來的。”順著少婦手指的方向,郭偉看見了眼前這片綠色活動百葉窗的拉繩被扯斷了,不過百葉窗還是完整地掛在窗戶上。
老周對郭偉說:“你看,這扇窗戶這么高,要扯下這根繩子可不容易啊!”
“以我的身高,得站在單人沙發的靠背上才能夠到。”郭偉抓起這根繩子端詳了一會兒,發現上面確實有被扯斷的痕跡。
“那么我們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去附近調查一下,看有沒有人看見昨天進出過這座公寓的那兩個民工模樣的人了。”老周說這話的時候,樓下響起了警笛聲,老周轉頭對少婦說,“我的同事會來處理現場,請您再配合一下他們的工作,我們倆還要向這里的物業管理人員問下情況,就先告辭了。”
那個少婦頹然地坐在沙發上點了點頭。郭偉心里暗想:這樣的女人,一直藏在男人為他營造的豪華公寓里,但是卻沒有名分和自由。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很快男人的家人就會鬧上門來,等待她的必定會是一場痛苦的糾紛。
下了樓梯,老周直接走進保安亭,里面此時已經站了好幾個人,看來是物業公司的負責人員。他們已經從警察那里了解到了關于民工搶劫殺人的事情,接下來大家的一致目標就是要找到那兩個昨日在這里出沒的民工模樣的男子了。當值班的保安聲稱自己一直都緊盯著門口,既沒有看見這樣的兩個人進來,也沒有看見他們出去。而根據少婦的描述,他們中有一個人留著小分頭,面色比較黑,而且最重要的特征是手上有很多因為做粗活被鐵器刮磨留下來的疤痕。雖然這樣的人可能在這座城市的各個建筑工地里找到,但是聯系到作案時間和對公寓的熟悉程度,應該可以判定他們經常在這一帶活動。所以從第二天開始,大家便分頭對附近的居民和商戶進行走訪,以期得到進一步的線索。
第二天,郭偉陪同老周去了死者生前承包的一處建筑工地。因為少婦曾經說過,那兩個人脅持死者時曾經提到過“工錢”,那么極有可能是因為死者生前拖欠民工工資,結果遭到報復。帶著這樣的想法,他們在走訪中果然了解到,前些日子曾經有一個民工因為家里人生病請假回去,還有一個同鄉陪他一起走了,至于和老板有沒有工錢上的糾紛,工地上的人也不是很清楚,而且他們中確實有個人長得和少婦描述的高個子有點像。
“看來案子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又是一起典型的報復殺人案。那個工人因為家里有人生病急需用錢,所以向老板要工錢,但因為工程還沒結束,老板拒絕支付工資,所以他情急下就殺人了。”郭偉興奮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有可能,不過還是得先找到當事人再說。我去聯系一下當地的警方,如果犯罪嫌疑人真的回了老家,請他們先把這兩個人控制起來。”老周說著,卻依然緊緊地皺著眉頭。
在當地警方的配合下,那兩個人果然被找到了。但是他們拒不承認殺人,只是說在案發前幾天找過死者請求預支工錢,但遭到拒絕,其間也確實發生過爭執。按照慣例,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當地警方是不能扣留那兩個人超過四十八小時的,所以市里警方要求老周立即去當地協助警方進一步審訊。此時已是案發后的第五天了。
這天中午,郭偉和老周拿著行李出現在了市火車站。這里熙熙攘攘擁擠著來自各個地方、各個階層的人。有去旅游的年輕情侶,也有面色焦慮為前途犯愁的民工。離火車發車還有一段時間。郭偉和老周走進車站餐廳吃午飯,坐在他們鄰桌的就是幾個民工,他們一邊用自己的家鄉話討論著工作中遇到的酸甜苦辣,一邊喝著廉價啤酒,吃著餐廳里最便宜的小菜。郭偉注意到老周的眼光一直在這些民工身上掃動,看他的表情,時而感慨,時而深思。忽然,老周一拍桌子道:“我們可能上當了!”說完奪門而出。
郭偉見老周沖了出去,急忙也拿上公文包跟了出去。兩人順手攔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往白沙門公寓方向駛去。
案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現場早已經處理完畢,老周這個時候去白沙門公寓做什么呢?心里這么想著,郭偉卻沒有問出來,他知道,以老周多年的辦案經驗,他這樣的反應一定是想到了案件中某些關鍵性的線索和細節。
“我們必須重新查看一下當天公寓停車場的出入記錄。”老周對保安亭里一個陌生的保安員說道,當天案發時值勤的保安已經被辭退了。
“小郭你看,根據監控錄像顯示,案發當天那個女的一共出去過兩次,早上那次出去應該是去買菜,而黃昏那次出去呢?當時我們都認為,這是案發之前的一小段時間,沒有引起重視。但是我們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房間里有冷氣,如果把剛死亡的尸體放在冰箱門口,用冰箱的冷氣可以使尸體在檢驗時看起來死亡的時間沒那么長。尸檢結果說死者是晚飯前后死的,那也就是說有可能早于這個時間。”老周指著記錄本上的幾行記錄說道。
“那就是說在死者死后,那個女人出去了一次,那她出去做什么?藏兇器嗎?不可能啊,我們進去時兇器還在死者的脖子上。”
“只有一種可能,她是把兇手送出去了!”
“你是說她把兩個民工藏在車里送出去了?那是他們合謀殺了死者?”
“不,我現在已經開始不再懷疑那兩個民工了,我倒認為這有可能是一場情殺。”
“情殺?”郭偉驚奇地喊道。
“是的。我們現在可以假設這樣一個場景,那個女人在早上出去買菜的時候,順便把她的情人接了進來。然后他們那天一直呆在房間里準備著晚飯,并且準備共享一頓美妙的燭光晚餐。但是,就當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那個大款出其不意地出現了。當時他們就發生了激烈的爭執,而那個女人的情人在情急之下,順手拿起餐桌上的叉子就往死者身上刺去,死者當場斃命。”
“可是,你這么說有什么依據?”郭偉問道。
老周接著說:“當時我就覺得這件案子有很大的疑點,而且我留意到案發現場的書桌上有一份當天的報紙,上面有個很大的標題,是關于‘某建筑公司老板因拖欠農民工工資遭綁架’的新聞。當我翻看那張報紙的時候,那女人就趕忙把目光移開了。天下哪有這么湊巧的事情?想必是他們兩人在作案之后看到了這條新聞,而且聽大款說過民工找他要工錢的事,所以他們就想到用嫁禍的方法來掩蓋他們的罪行。當他們偽造好現場后,那個女的便開車送兇手出去,然后報了案。”
“記錄顯示,這個女人深居簡出。雖然不能百分百相信這記錄的真實性,但是這也符合這種女人的特點。她唯一一個固定的外出時間就是每個周六的下午。這和她當天出去的時間差不多,所以我們也一直沒有懷疑她那次外出,只當作是她的習慣罷了。”郭偉接過了老周的話頭,“不過既然她每次都在那個時間出去,那也就是說沒有什么特殊的線索啊……”
“恰恰相反,這正是特殊的線索。當然,如果我們要證實這一點的話,我們后天下午必須去一個地方,到時候兇手很可能會出現在那里。”老周自信地說道。
兩天后的中午,郭偉收到老周邀請他下午去健身的短信。以前郭偉剛當上警察的時候,老周就經常帶他去健身,所以收到短信后郭偉就騎上摩托車到了老周指定的地點。
這是家很大的健身中心,老周和郭偉徑直進了樓上的貴賓區。郭偉有些奇怪,老周兩天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說今天要去追蹤那個女人找到兇手,可是現在怎么有空健身來了?
就在郭偉納悶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背影映入了他的眼簾,正是那天報案的女人。她正穿著健身服在一臺跑步機上賣力地跑著。老周輕輕一拽郭偉,二人躲藏到有器械擋住的角落里。老周興奮地說:“留神,兇手快出現了!”
等了半天,郭偉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可是除了有一個健身教練遞給那女人一瓶飲料之外,沒有任何人靠近她。正當他擔心兇手已經逃脫時,忽然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出現了,他們迅速上前給那個健身教練和少婦銬上了手銬。
“你們這是干什么?”體格強壯的健身教練掙扎著喊道。
“一個星期前,白沙門公寓發生的一起命案,現在懷疑和你有關,請你協助調查。”老周從器械后閃身出來,大聲說道。
“不是我做的!”那個健身教練大叫著,“是一個民工殺了他,我親眼看見的……”忽然,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多說了什么,頓時垂下頭來。
“我同事在驗尸的時候找到了兇手留下的毛發,回去做下DNA比對就可以證實你是否清白了。”老周微笑著說。那個女人驚恐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知道陰謀已經敗露,沮喪地癱坐在地。兩個警察走過來,將她和健身教練一起押上了警車。
坐上車,老周長舒了一口氣,對郭偉說:“那天在現場,我有三個比較大的疑問:一是那把直接插入兇手脖子的叉子,它表明兇手的臂力驚人,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但是考慮到民工長期做一些粗重的體力活,不排除他們有這種力氣的可能;二是繩子上的斷痕,為了能扯到那么長的繩子,必須站在單人沙發的靠背上,這對沒有很強平衡感的人來說也是不容易的,不過也不排除兇手一扯就碰巧扯那么長的可能;而第三點就是那女人說,民工殺人前開冰箱吃了里面的東西,并把冰箱弄得很亂,但是我一直奇怪為什么桌子上有一瓶喝了一大半的紅酒,可是冰箱里的啤酒卻沒有人動——你仔細想想,如果是兩個民工入室殺人的話,冰箱里的冰鎮啤酒應是比桌上那用來調情的紅酒更有吸引力啊。”
“我明白了,如果前面兩項疑點不是巧合的話,那么只有一種人能做到,就是健身教練。”郭偉笑道,“不過我不明白,你怎么確定不是巧合,而且知道兇手就是這家健身房的健身教練呢?”
“因為當日在案發現場我拿起桌子上報紙的時候,發現了報紙下壓著一張健身卡。我記下了上面的地址和電話。大款對自己的情人一般都管得很嚴,她肯定很少有機會和外面的人接觸,但對于愛美的女人來說,經常去健身是必要的行程,那么健身中心就成了一個最有可能發生戀情的地方。那天在你來健身房之前,我一直注意著這個女人,發現她和這個健身教練關系有點曖昧,后來我去前臺,了解到他是這個女人的專職教練,而且上周六他曾經請假出去,女人也沒有來健身。所以,根據現場的情況再加上合理推斷,我最后判斷健身教練就是兇手。”老周斬釘截鐵地說道。
郭偉轉身望去,坐在對面的這對情侶,這個時候終于可以像真正的情侶一樣依偎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