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寅 恪
◎陳寅恪每次講課,開宗明義就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講過的,我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陳寅恪治學態度向來嚴肅,決不嘩眾取寵。有一次,他在香港大學用英文作學術講演,講題是《武則天與佛教》。許多中外人士聽說是以那位風流蓋世、艷絕古今的女帝為題材,都以為必有許多“宮闈秘事和佛教因緣”。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紛紛去聽,希望一飽耳福。誰知陳氏講的純是學術性的考據,他從武則天的宗教思想來說明她為什么有那么多面首,原來是佛經中有“女人是不可能成佛的,若要成佛,除非是廣蓄面首,如此這般利用采補術了”。結果,為好奇而來聽講的仕女們,只好大失所望而去。(李格非《陳寅恪:“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陳寅恪對弟子要求極為嚴格:
“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即不是。將來我要帶徒弟也是如此。”(李格非《陳寅恪:“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學生也不辜負陳先生的期望。蔣天樞編著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1967年條下記載:
本年底紅衛兵要抬先生去大禮堂批斗,師母阻止,被推倒在地。結果,由前歷史系主任劉節代表先生去挨斗。會上有人問劉有何感想?劉答:“我能代表老師挨批斗,感到很光榮!”
也正是劉節,當他被告知(或暗示)只要他批陳寅恪將會很快過關時,他的回答是:“批判陳寅恪有如大興文字獄。清朝嘉乾時代的學者不敢講現代,只搞考據,因為當時大興文字獄,講現代者要砍頭,比現在還厲害……”而他敢于在“大鳴大放”的年代說出如“過去帝王還有罪己詔,毛主席沒有作自我檢討還不如封建帝王”之類的話。
◎陳寅恪是一個風趣的人。《事輯》1968年條下引曾做陳寅恪助手十六年之久的黃萱信件,記載:
陳對黃說:“我的研究方法,是你最熟識的。我死之后,你可為我寫篇談談我是如何做科學研究的文章。”黃萱難過地說:“陳先生,真對不起,您的東西我實在沒學到手。”陳用很低沉的聲音說:“沒有學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
這風趣中微含憤激,語氣仍是那樣從容閑淡,哀而不怨。
◎陳寅恪在清華上課時安排在上午第二、三兩節。那時他有黃藍兩種顏色的包袱皮各一個,如果是講佛經文學、禪宗文學課,他一定用黃布包袱皮,而講其他課時,則用藍布包袱皮。上課時,總見他吃力地把一大包書抱進教室,絕不要助教替他抱。下課時,同學們想替他抱回教員休息室,他也不肯。每逢講課講到需要引證的時候,他就打開帶來的參考書,把資料抄在黑板上,寫滿一黑板,擦掉后再寫。同學們為保護他的身體,常常主動替他擦黑板,這一點他倒不拒絕。(李格非《陳寅恪:“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有一位聽陳寅恪課的清華學生曾不無感慨地說:“陳先生講課也夠怪的,講白居易的《長恨歌》時,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為了考證一個‘漢’字,旁征博引竟講了四堂課。低年級學生聽他的課,自然難以消受!”
◎當時的清華文學院長馮友蘭,學問不可謂不高,學術地位不可謂不尊,在清華也歷任系主任、文學院長、代理校長等職務。但每回上《中國哲學史》課的時候,總有人看見馮友蘭十分恭敬地跟著陳寅恪先生從教員休息室里出來,邊走邊聽陳的講話,直至教室門口,才對陳寅恪深鞠一躬,然后離開。“這個現象固然很使我們感覺到馮先生的謙虛有禮,但同時也讓我們感覺到陳先生的實在偉大”。(李格非《陳寅恪:“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陳寅恪為王國維所寫之碑文: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梁啟超推薦陳寅恪先生為清華國學院導師,校長曹云祥說:“他是哪一國博士?”梁答:“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曹又問:“他有沒有著作?”梁答:“也沒有著作。”曹說:“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先生生氣了,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接著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教授對陳寅恪先生的推譽。曹一聽,既然外國人都推崇,就請。(陳哲三《陳寅恪先生軼事及其著作》)
◎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學生聚會,陳寅恪作了一幅對聯。上聯是“南海圣人再傳弟子”,意思是康南海(康有為)是梁啟超的老師,而這幫學生又是梁啟超的學生。下聯是“大清天子同學門人”,意思是王國維是南書房行走,在某種意義上是宣統的師傅,你們呢,就是宣統的師傅的弟子,與天子是同學啦!(周一良《畢竟是書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版)
◎陳寅恪出中文題,對聯,上聯是“孫行者”。有一學生對為“胡適之”。這個學生就是周祖謨。
◎陳寅恪在防空洞中待過,曾作對子,惟妙惟肖:見機而作,入土為安。
◎王靜安遺體入斂之時,清華師生去給王遺體三鞠躬以敬禮。陳寅恪與眾不同,他身著袍子馬褂,跪在地下叩頭,并三叩頭。陳行孔孟之道,非此一端,他在國學研究院時,其學生到上海陳家去謁見其父散原老人,散原老人與一幫學生談話,均坐,獨陳先生站在一旁,并堅持到談話完畢。
◎陳寅恪做學問用功極苦,以致眼睛受損,不得不住院治療,而有師生晝夜輪流守護。陳后來對梅貽琦校長說:“想不到師道尊嚴,今日尚存于教會學校之中。”幾十年后,梅認為:“辦了幾十年教育,陳先生這句話,對我是最高獎賞。”
沈 從 文
◎沈從文第一次對書發生趣味,得到好處是五本醫書,從中知道魚刺卡喉時,用貓口涎液可以治愈。第二次對書發生趣味,得到好處是讀《西游記》,培養了他的幻想,他說這使他明白與科學精神相反那一面種種的美麗。第三次看的是部兵書,本來他認為可以世襲云騎尉,但讀后有了一個轉變,發現自己已沒有拘束別人的興味。沈從文說:“這三種書幫助我,影響我,也就形成我性格的全部。”
◎沈從文18歲時到北京來謀生,他住在一會館的小亭子間里寫小說。冬天到了,涼快透頂,下大雪時,沒有爐子,身上只兩件夾衣,他就用舊棉絮裹住雙腿,雙手發腫、流著鼻血地寫小說。郁達夫去敲門:“哎呀……你就是沈從文……你原來這么小……我是郁達夫,我看過你的文章,好好地寫下去……我還會再來看你……”郁看吃飯時間到了,邀請沈從文去附近吃了頓飯,內有蔥炒羊肉片,結賬時,一共約一元七角多。飯后兩人回到小亭子里談了一會兒,名作家告辭,留下他的一條淺灰色羊毛圍巾和吃飯后找回的三元二角多零錢。沈從文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沈從文26歲那年第一次登上講壇,站在講臺上,抬眼望去,只見黑壓壓一片人頭,心里陡然一驚,原先想好的話都飛了,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眾目睽睽之下,他竟呆呆地站了近十分鐘!
起始,教室里還起著人聲;五分鐘過后,教室里的聲浪逐漸低了下去;到這時,滿教室鴉雀無聲!沈從文的緊張無形中傳播開去,一些女學生也莫名地替沈從文緊張起來。在她們中間,有一位剛從預科升入大學部一年級的學生,名叫張兆和,時年十八,面目秀麗,身材窈窕,性格平和文靜,被公認為校花,因膚色微黑,沈從文后來稱之為“黑鳳”。這時,她見沈從文行狀狼狽,竟不敢抬頭再看沈從文……
沈從文慢慢平靜下來,終于開了口。這第一句出去,就像沖破了強敵的重圍,大隊人馬終于決城而出。他一面急促地講述,一面在黑板上抄寫授課提綱。
然而,預定一小時的授課內容,不料在忙迫中,十多分鐘便把要說的話全說完了。他再次陷入窘迫。最終,他只得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下課后,學生們議論紛紛。消息傳到教師中間,有人說:“沈從文這樣的人也來中公上課,半個小時講不出一句話來!”這議論又傳到胡適的耳里,胡適笑笑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凌宇《沈從文傳》
◎沈從文是個情種,他追張兆和的時候,說:“我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喝過許多種類的酒,看過許多次數的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卻只愛上一個正當最好年紀的人。”
◎沈先生不贊成命題作文,學生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他給學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比如“我們的小庭院有什么”和“記一間屋子里的空氣”。
———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汪曾祺曾寫了一篇小說,有許多對話。他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
———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沈先生教書時,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
———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沈先生教書,但愿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云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并不裁斷,抄得了,卷成一卷。上課時分發給學生。他上創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
———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西南聯大時,有一次跑警報,沈從文碰巧從劉文典身邊擦肩而過。劉面露不悅之色,說:“我跑是為了保存國粹,學生跑是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該死的,你干嗎跑啊?”
◎沈從文論及原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先生時,說:“適之先生的最大的嘗試并不是他的新詩《嘗試集》。他把我這位沒有上過學的無名小卒聘請到大學里來教書,這才是他最大膽的嘗試!”
◎文革有段時間中,沈從文每天在天安門歷史博物館掃女廁所。他當時這么對黃永玉說:“這是造反派領導、革命小將對我的信任。雖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是道德上可靠。”
◎文革后,某次沈從文隨團赴美訪問,其言談風采大異于其他剛經歷十年浩劫的人,有人用“此老耐寒”形容他。此行中,沈遇上舊時學生林蒲,林好奇先生如何挨過動亂年代的風雨?沈只以低到像是自語的聲音回答:“投巖麝退香,你懂嗎?”
麝香是雄麝臍部的分泌物,是貴重的中藥材。傳說雄麝在被人追到無路可逃時,會自行舉爪撕裂腹下麝香,抽身投巖而死。“投巖麝退香”即是寧可玉碎舍命也要保全“自己最珍貴”的精神。
◎1933年初春,張兆和接到沈從文給她的信,信中婉轉地說,要請兆和的二姐張允和出面為他向她父母提親。并說,“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這事一說就成。張允和立馬給沈從文打電報去。電報上只寫了十個字,“山東青島大學沈從文允”。一“允”兩用,即表示婚事允了,又署上了打電報之人的名。她很得意,回家告訴張兆和,張兆和不放心了:這樣的電報沈看不懂怎么辦?張兆和就悄悄地去了郵局,自己寫了一封電報:“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兆”。郵局的人看了,覺得內容太怪,像密碼,就不給發。張兆和漲紅了臉解釋半天,那人才勉強給她發了。
◎沈先生逝世后,沈先生的姨妹、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張充和先生撰書了一幅挽辭,只有四句:
不折不從,
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這十六個字,確是沈從文一生的真實寫照。
◎沈從文愛用一個別人不常用的詞:“耐煩”。他說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煩。
◎沈從文先生晚年回老家時竟然聽到了家鄉的儺戲。而這是一種古調猶存的很老的弋陽腔。打鼓的是位七十多歲的老人,頗具古風。沈先生聽了,連說:“這是楚聲,楚聲!”并動情地淚流滿面。
◎沈從文的弟子汪曾祺曾說:“沈從文在一條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20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20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
◎文革后,記者采訪沈從文。沈從文一直都微笑著,他說他那時被安排打掃廁所,是多么的盡心盡責,連縫道中的污垢都被他用指甲摳了出來,然后有些得意地說,我打掃的廁所在當時可是全北京最干凈的。
此時,一個剛出道的女記者站了起來,走到沈從文的身邊,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說:“沈老,您受苦了。”眼里隱約有淚光閃動。
剛才還是談笑風生的沈從文,忽然一把抓住女記者的胳膊,失聲痛哭了起來,勸也勸不住,就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樣,哭了很久才慢慢緩和下來。在場的很多人都說,從來沒有見過沈老這么失態過。
馬 寅 初
◎馬寅初1942年想來復旦,教育部不允。后,馬老來上海復旦演講,已70高齡,為在復旦顯擺一下,做了個鷂子翻身的動作,精彩至極。他說他身體之所以健壯,是由于他年輕時在日本就開始洗冷水澡,終年不輟。后來他活了100歲。
◎馬寅初是浙江嵊縣人,嵊縣人亦柔亦剛,以柔美見長的越劇發源于此,此地又多出綠林好漢,有“嵊縣強盜”之說。40年代初,馬寅初批評國民黨腐敗政治。蔣介石氣急敗壞,罵馬寅初是“嵊縣強盜”,馬寅初立即回應自己是“嵊縣強道”,強大的道理。
◎馬寅初童年時候想讀書,而父親馬棣生認為他聰明伶俐,應該學管賬記賬,繼承馬家的“酒坊”家業,學做生意。馬寅初經常挨父親訓斥、毒打,罰跪,可是他堅持“跪下也要去念書”,“打死我也不做生意”。
◎馬寅初先后任浙江大學校長,北京大學校長、名譽校長,因寫《新人口論》而受批斗。全國圍攻之時,馬寅初的牛脾氣又起來了,說:“我對我的理論有相當把握,不能不堅持,學術的尊嚴不能不維護!……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單身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我個人被批判是小事,沒什么,不過我想的是國家和民族的大事,我相信幾十年以后,事實會說明我是對的。”
◎每逢全校開大會,馬老總是笑容可掬,用他那濃濃的江浙腔,講上幾句“兄弟我,代表北京大學……”之類歡迎詞。然后,他便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馬札,打橫坐在報告人的身邊,同全校師生一起,認真聽講。
◎馬寅初當年在重慶講學,大呼“殺孔宋以謝國人”,被老蔣囚于鵝湖之頂。鵝湖乃八百年前南宋理學兩大師朱熹、陸九淵論學之地,囚此一馬,也算佳話。
◎馬寅初講課很少翻講義,講得激動時,往往走下講臺,揮動胳膊,言詞密集,如同陣雨。一些坐在前排的學生說:“聽馬先生上課,須撐雨傘。”
◎馬寅初曾激于義憤抬著棺材,準備殺身成仁,到南京國民黨總統府去諫諍。
林 語 堂
◎1933年12月8日,林語堂在上海某大學演講《關于讀書之意見》,他說:“人生在世,幼時認為什么都不懂,大學時以為什么都懂,畢業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覺悟一切都不懂。”
◎林語堂曾為自己做了一副對聯:“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他在臺灣陽明山,自己設計房子,用幾根西方螺旋圓柱,頂著一彎回廊,繞著的卻是一個東方式的天井。
◎林語堂在美國從事寫作,有時發生疑惑,常常到哥倫比亞圖書館查找,但不便用自己名字,其女兒替他取了一個名“林語珠女士”。
◎林語堂很珍視郁達夫的文才,當他以英文寫出《京華煙云》后,曾認為唯有郁達夫是將這本書譯為中文的“最理想的人”。但郁達夫沒有翻譯,后來是由黃嘉音、黃嘉德合譯。
◎林語堂在美國講學,有兩個哲學學會不謀而合,都指定他講的題目是“孔夫子與林語堂”。
◎林語堂在尋源書院、圣約翰大學讀書時,均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他的理由是:不論做什么事,一生都不愿居第一。
◎林語堂在東吳大學法學院兼英文課的時候,開學第一天,上課鐘打了好一會兒他還沒有來,學生引頸翹首,望眼欲穿。林先生終于來了,而且夾了一個皮包。皮包里的東西裝得鼓鼓的,快把皮包撐破了。學生們滿以為林先生帶了一包有關講課的資料,興許他是為找資料而弄得遲到了。誰知道,他登上講臺后,不慌不忙地打開皮包,只見里面竟是滿滿一包帶殼的花生。
他將花生分送給學生享用,課堂變成了茶館。但學生們并不敢真的吃,只是望著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林先生開始講課,操一口簡潔流暢的英語,開宗明義,大講其吃花生之道。他說:“吃花生必吃帶殼的,一切味道與風趣,全在剝殼。剝殼愈有勁,花生米愈有味道。”說到這里,他將話鋒一轉,說道:“花生米又叫長生果。諸君第一天上課,請吃我的長生果。祝諸君長生不老!以后我上課不點名,愿諸君吃了長生果,更有長生。”學生們哄堂大笑。
◎林語堂痛恨上課點名,但他的學生卻從不缺課,不像其他課,老師點名后,居然還有人乘機溜課。他上課時,教室里總是擠得滿滿的,座無虛席,甚至連別班別校的學生,也往往會趕來旁聽。一則因為他的名氣響,他編了《開明英文讀本》和《開明英文文法》等,儼然是一位英語教學的權威專家。再則他的課講得確實有水平,德國萊比錫大學畢業的語言學博士算是貨真價實的。
學生來不來,悉聽尊便;上課講什么,怎樣講,則悉聽林語堂之便了。他從不要求學生死記硬背,上課用的課本也不固定,大多是從報章雜志上選來的,謂之《新聞文選》,生動有趣,實用易懂。他也不逐句講解,而是挑幾個似同而異的單詞比較。比如他舉中文的“笑”為例,引出英文的“大笑”、“微笑”、“假笑”、“癡笑”、“苦笑”等以作比較。學生觸類旁通,受益無窮,大感興趣。
◎他的腦子里似乎也沒有多少師道尊嚴,不像有的先生擺出一副儼然神圣的架勢。裝腔拿調他說太累,他受不了。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地講著。在講臺上踱來踱去,有時就靠在講臺前講。講著講著,一屁股就坐到了講臺上;有時也坐在椅子上講,講得興濃,得意忘形。學生們先是大愣,后來也就習慣了。
◎林語堂有一種絕活,就是“相面打分”。他的英文課從不舉行任何形式的考試。每當學期結束前,要評定學生的成績了,他便坐在講臺上,拿一本學生名冊,輪流唱名,唱到的學生依次站起,他則像一個相面先生一樣,略為朝站起的學生一相,就定下分數。難得有幾位他吃不準,心中沒十分把握,便略為談上幾句,他便測知端詳,然后定分。
◎在巴西的一個集會上演講,他說了一個轟動世界的玩笑話。他說:“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國的鄉村,屋子里安裝有美國的水電煤氣管子,有個中國廚子,有個日本太太……”
梁漱溟
◎抗戰時期,香港淪陷,地下黨用小木船把他救出。他坐在小木船里,在海上漂泊,很危險。梁漱溟當時說:“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我不會死,因為中華民族要復興,要我的三部書。現在書還沒寫成,所以我決不會死。”
這就是孔子說的“天生德于予”。
◎梁漱溟初到北大便毫不掩飾他的率直,他在開講《印度哲學》的第一天就對聽課的學生說:“我此來除替釋迦、孔子發揮外,更不做旁的事。”講臺下的學生大多是“打倒孔家店”的熱烈擁護者,這一時期同在北大的保守派代表人物辜鴻銘就吃了學生的許多苦頭,在當時的北大,可是人才濟濟,梁漱溟在當時還是個無名人士,即使辭退他也不會有人感到新鮮,但是他卻在北大一教就是七年,他講的孔子課特別火,學生們都爭著來聽他是如何為孔子、釋迦作辯護的。
◎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血案發生后,作為民盟的核心人物,梁漱溟在集會上公開宣言:“特務們,你們還有第三顆子彈嗎?我在這里等著它!”
◎梁漱溟九歲時,有一次他積蓄的一小串銅錢不見了,四處尋問,且向人吵鬧,也沒有找到。隔一天,梁的父親梁濟在庭院前桃樹枝上發現了這串錢,知道是孩子掛在樹枝上遺忘了。
父親并不責斥,也不喊梁來看,只寫了一張紙條,大意是:有小兒在桃樹下玩耍,偶將一小串錢掛于樹枝上而忘之。到處尋問,吵鬧不休。次日,其父打掃庭院,見錢懸于樹上,乃指示之,小兒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梁漱溟看了,馬上省悟,跑去一看,一串錢還掛在樹枝上,不禁十分羞愧。此事的教益遂長久留在梁漱溟的記憶里,他對今后的人生采取了事事認真的態度。
◎民國初年,梁漱溟從北京順天中學堂畢業報考北京大學,沒有考取。他回家發憤說:“我今后一定要叫北大請我當教授!”1918年,蔡元培真的電請他去北大哲學系任教授。
◎據梁漱溟晚年回憶當時蔡元培請他當教授的情景:
蔡先生和陳獨秀先生,以印度哲學講席相屬之時,我本不敢應承的。我說:我只不過初涉佛典,于此外的印度哲學實無所知。而據聞在歐洲在日本一般所謂印度哲學,皆指“六派哲學”而言,其中恰沒有佛家。蔡先生反問:“你說你教不了印度哲學,那么,你知有誰能教印度哲學呢?”我說不知道。蔡先生說:“我們亦沒有尋到真能教印度哲學的人。橫豎彼此都差不多,還是你來吧!你不是愛好哲學嗎?我此番到北大,定要把許多愛好哲學的朋友都聚攏來,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可不來呢?你不要當是老師來教人,你當是來合作研究,來學習好了。”他這幾句話打動了我,只有應承下來。
◎梁漱溟根據“意欲所向”的標準,把人類文化分為中國、西方、印度3種類型:“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他說中國社會是“職業分途”、“倫理本位”的社會,不存在階級的界限。
◎吃飯好好吃,睡覺好好睡,走路好好走,說話好好說,如此之謂“敬”。敬則不茍偷,不放肆。敬則心在腔子里。敬則不逐物,亦不遺物。由敬而慎,以入于獨,此伍先生之學也。逐物則失心,遺物同一失心。只是即物見心,心卻不隨物轉。
人類不是渺小,是悲慘;悲慘在受制于他自己(制與受制是一)。渺小是最錯誤的見解。幾時你超脫了自私,幾時你超脫了渺小。不可戰勝的是誰?是生命。被戰勝的是什么?是物質。生命是心,是心表見在物上的,是心物之爭。歷史(宇宙史)一直是心對物之爭,一次一次無數次,一步一步無數步,征服了物、憑藉物、利用物,表演出來的。深深地進入了解自己,而對自己有辦法,才得避免和超出了不智與下等。———這是最深淵的學問,最高明是偉大的能力或本領。然而卻不是一味向外逐物的西洋科學家之所知矣。經濟生活分散了人心,而組聯了人身。政治形成集團對抗,劃分此疆彼界。今日世界問題之形成由于西方文化。要避免人類之毀滅只有轉向中國文化。中國問題之陷于今日局面正為盲目學西洋之結果。欲把僵局歸緩和而達于統一必須矯正劃界限與用武力之兩點錯誤,而超脫于世界兩大壁壘則為其入手。著急貪術,表見了人類的卑微;歆羨涎流,顯露了人類的丑陋;忍耐不下,煩惱苦愁,見出了人類的無用。學問是解決問題的,而且真的學問是解決自己的問題。(梁漱溟自述)
(選自《風雅頌》/方寧 編著/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1月版)
掌故新知之二
紀曉嵐VS劉墉
朱景暉
劉墉劉石庵,是東閣大學士劉統勛的長子,比紀曉嵐年長四歲。此人生性幽默,他最愛和紀曉嵐開一些詩文方面的玩笑,比一比才學。這天,大家又聚在一起,剛談完詩文,劉墉便說:“前人對字學研究很深,但有時也有考慮不周的。以蘇東坡的才華,有一次解釋‘坡’字說土之表皮也,旁邊的朋友立即反唇相譏:那‘滑’莫非是水的骨頭?東坡無言以對。今日無事,我們不妨也研究一下字學。”說完,他在紙上寫下一個“矮”字,讓紀曉嵐講講這個字的音、義。紀曉嵐不解其意,又看看那個“矮”字,并沒有奇怪之處,便說道:“這字是高矮的‘矮’。矮者,身材短也。”說到此處又問劉墉:“崇如兄,這有什么好問的?”“不對,應讀為‘射’,其實這就是射箭的‘射’字。”劉墉用手指著那個“矮”字,鄭重地說。“豈有如此顛倒之理?”紀曉嵐哪里肯服。劉墉不緊不慢地說:“這不是為兄顛倒是非,讓我來給你補補課。”他用手指著那個“矮”字說:“這個‘射’字,左右架構,委者放也,矢者箭也,放箭即是射,故應讀射箭之‘射’。”說完,他又在紙上寫了一個“射”字,堅持著說:“此字才讀作‘矮’,寸身,身長只有一寸高,不正是矮嗎?”他這么一講,把大家逗得啞然失笑,禁不住連連稱絕。
紀曉嵐微微一笑道:“好學問。不過兄弟還有幾個字要請教年兄呵。”他也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下一個“出”字,問:“此字應該如何讀呢?”劉墉說:“出入的‘出’呀!”紀曉嵐搖搖頭:“料你也念不對,才讀書幾年,哪會有這么大的學問。”劉墉心里明白,這是紀曉嵐不服氣,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苦于真是沒有什么思路,只好任由紀曉嵐奚落。紀曉嵐笑瞇瞇地說:“這字有兩讀,一讀輕重之‘重’,一讀重疊之‘重’。”又寫出一個“重”字,指著說:“此字才讀作出入的‘出’呢!”眾人都圍上來打趣,問他作何解釋,紀曉嵐笑道:“兩山相疊,自然讀作重疊之‘重’;一座山本已很重,再加上一山,那豈不是其重無比了么?故又讀‘重’!”他再指著“重”字,繼續說道:“此字上下結構,上千下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居家而不出,何以致千里,故應讀作‘出’字。”
劉墉聽完笑道:“賢弟好機敏!”紀曉嵐搖搖頭回答說:“哪里哪里,是年兄您教得好呀。”
(選自《清朝那些事兒》/朱景暉 著/花山文藝出版社/200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