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京,傅涇波是個謎一般的人物,司徒雷登在《在華五十年》一書中這樣寫到“傅涇波之于我,就像我的兒子、同伴、秘書和聯絡官?!甭眉幽么髮W者林孟熹則這樣說:“傅涇波是對司徒一生最具影響力的人,也是對司徒幫助最大的人。不理解傅涇波就無法理解司徒……”
1918年,年僅18歲的傅涇波陪同信仰上帝的父親傅瑞卿,到天津參加了在那里召開的全國基督教青年大會。也是在那次大會上,尚在南京金陵神學院任教的司徒雷登應邀在大會上作了演講,在他演講完畢的時候,司徒雷登看到了他早就熟識的傅瑞卿。在此之前,對司徒雷登欽佩有加的傅瑞卿曾經請求司徒雷登在有機會的時候多指教他的兒子。司徒雷登走下臺來,注意到了傅瑞卿身邊的這個年輕人,并且跟他握手。司徒雷登大概沒有想到,他精辟的講演、高雅的風采,特別是他所散發出的難以形容的人格光輝深深地吸引了這個18歲的青年。傅涇波的長女傅鐸若事后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寫道:“這次與司徒之初聚后,竟成了我父的人生里程碑,成了他生活道路的新起點。”確實,在那次相遇之后,傅涇波和司徒雷登有了幾次會面,然后,在隨后的幾十年里,兩個人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在與司徒雷登相遇的那一年,傅涇波正在北京大學讀書,任俠好客的傅涇波身上頗有一些五陵少年“交結五都雄”的氣質,當時學校里的活躍人物大多與他來往頻繁,其中就包括近現代史上大大有名的胡適、陳獨秀和李大釗,至于校長蔡元培,那更是其父傅瑞卿的老朋友。由于父親的關系,傅涇波很早就和基督教有所接觸,并且每周都參加北京青年會查經班的聚會。不過當時的傅涇波只是把基督教當作幾種主要思潮之一加以比較。有時他參加完查經班,就帶著心中的疑問去請教胡適和陳獨秀。胡陳兩人后來的立場雖然不同,但是在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就是不贊成傅涇波參加宗教活動。胡建議他多讀杜威的書,陳則斥宗教為靈魂的鴉片煙。而傅涇波和在當時被視為激進派的李大釗的來往,則讓他的父親感到擔憂,為此還專門拜訪了北大校長蔡元培。不過傅涇波的交往遠遠不只如此,留法派先驅李石曾與他有世交之誼,另一位留法派先驅吳稚暉也是他的朋友,在他的朋友當中,還有當時尚未步入政壇的山西巨富孔祥熙、左翼文學家瞿秋白以及南開中學的周恩來。他甚至還通過溥儀的英籍老師莊士敦,去謁見過當時仍受到民國政府優待住在故宮里面的遜位皇帝。
傅涇波當時的思想狀況可以說是在唯物主義和基督思想之間搖擺的,因為除了熱心參加基督教的活動,他還參加馬克思主義信仰者每周一、三、五晚上在北大舉行的鼓吹暴力革命和唯物論的聚會。事后,傅涇波這樣回憶他那段時期的經歷:“我有很多機會成為共產黨人,但是我拒絕像他們那樣,因為我深受美國個人主義以及基督教導的影響。我不可能成為一個革命者,因為我信奉非暴力?!?/p>
不過,這種思想上短暫的搖擺在1920年傅涇波轉入燕京大學之后就結束了。在燕京大學,傅涇波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學生,他一邊讀書,一邊幫助司徒雷登工作。晚飯后的時分,傅涇波經常和司徒雷登一起聊天,有時司徒的母親和妻子也參與其中。無論是關于工作或者是生活瑣事,司徒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行為和決定都是那樣符合基督的教導,就好像專門闡釋基督教義一般。這種言傳身教無疑給了傅涇波巨大的影響。1922年,傅涇波在司徒雷登的家人面前接受了司徒雷登為他進行的洗禮,成了一個皈依上帝的基督徒。傅涇波曾經這樣敘述司徒雷登給他的印象:“他給予我的印象仿佛他本人就是基督的化身。他在各方面都吸引我。他對我十分仁慈。而我對他的愛也超過了對我的親生父親。我從未和司徒一家一道去過教堂,但是他的榜樣卻喚醒了我應該成為一個基督徒,而不要再無目的地在周圍游移?!?/p>
傅涇波轉入燕京大學到底和司徒雷登有多大關聯,現在還不好推測。不過,司徒雷登初到北京上任,人生地疏,無疑需要一個人際關系極為熟絡的人作為助手。而因為司徒雷登人格魅力的吸引,傅涇波在這方面顯示了他非凡的熱心和能力,為了幫助司徒雷登迅速地打開教育界的局面,1920年,傅涇波為司徒雷登在崇文門內盔甲廠(燕京大學遷址燕園之前的舊址)的住宅內,安排了12人參加的晚宴,出席者包括蔡元培、蔣夢麟、周貽春等當時最負盛名的學者和一流大學的校長,這令司徒雷登驚喜不已。司徒雷登覺得傅涇波“好像從他那世代都是高官的祖先那里繼承了一種政治上的才智,他生來就有一種通曉官場心理學的本能”。這種發現讓司徒雷登對傅涇波青眼有加,在那次聚會之后的不久,司徒雷登跟傅涇波說起,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燕京大學辦成一所中國化的大學,一所生根于中國、為中國服務、由中國人管理和支持的大學,而不是沿襲傳統教會大學的模式。司徒雷登進而說,達到這個目標的唯一途徑就是要和中國社會溝通,這樣他們自然樂于拿出精神和物質來支持。他對于如何辦好一所大學以及爭取美國方面的支持都有相當的把握,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樣去和中國社會溝通。但是這個工作又必須進行。司徒雷登說完這一切,問在他面前安靜傾聽的傅涇波:“你是否愿意幫助我從事這項工作?”傅涇波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幾天后傅涇波決定答應司徒雷登,但是有三個條件:(一)除差旅費外不接受任何薪酬;(二)不參與燕京大學的任何校內事務;(三)只對司徒一個人負責。
自此,傅涇波“生活道路的新起點”開始了。
就像司徒雷登深深地影響了傅涇波一樣,傅涇波也深深地影響了司徒雷登。在傅涇波的影響下,司徒雷登在中國社會中成為了一個中國通。從他出長燕京到他出任大使的27年間,司徒雷登成功地把燕京大學辦成了一所一流的中國化的教會大學。傅涇波在這個過程中究竟起了多大作用?根據現有的資料還不好定論,不過這個過程與傅涇波關聯甚深則毫無疑問。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傅涇波的身份頗為尷尬:他從來不是燕京大學的正式職員,與其說他在為燕京大學工作,倒不如說他在為司徒雷登工作更為貼切。這大概也是關于他資料甚少的原因之一。
這個問題在司徒雷登擔任燕京大學教務長時期還不算大,雖然“司徒雷登就了解燕大有相當一部分教職員對傅抱有成見,不歡迎他介入燕大的事務”,但是由于司徒雷登在燕大的位置和威望,傅涇波的工作并沒有受到影響。但是到了1946年司徒雷登出任駐華大使的時候,如何安排傅涇波則成了難題:他此時更加需要傅涇波的幫助,但是根據安全守則,傅涇波作為一個普通中國人不能居身使館之內。不過他們之間這種亦師亦友、情同父子的友誼得到了馬歇爾的理解,最后還是馬歇爾給傅涇波想出了“司徒雷登的私人顧問”的頭銜,讓傅涇波可以躋身美國大使館內并住在司徒雷登的鄰室。
短暫的大使生涯讓司徒雷登心力交瘁,隨著南京的解放以及美國對華政策的徹底失敗,1949年8月2日,司徒雷登不得不踏上回美國的飛機,隨行的,還有傅涇波一家人。在司徒雷登炙手可熱的時候,傅涇波曾經有很多得到更好工作的機會,但是他沒有離開司徒雷登,因此還受到一些人的猜疑?,F在,所有的猜疑都不攻自破。司徒雷登在美國中風以后,傅涇波,這個中國王公的后代,像個兒子一般服侍在司徒雷登的身邊。據傅涇波的女兒傅海瀾回憶:“我父母對司徒雷登完全像父親一樣看待,我們幾個孩子一直用英文叫他‘Grandpa(爺爺)’……”“司徒雷登最感謝的是他的中國兒媳、我的母親劉倬漢?!?/p>
至于日常生活,大概可以由司徒雷登的學生徐英關于司徒過生日的一個回憶推測出來:“過生日時,司徒本人并不緊張。他坐在一張紅絨椅子上接見來賓。那時他行動已不方便,要借助于助行機行走,上下樓梯時,全是由傅涇波扶持。他每天食量甚微,但樣數不少,而且用刀用叉也不馬虎,傅涇波夫婦像侍奉親人一樣奉養他,事事想得周到,做得也盡心盡力。他的寢室和傅涇波的相連,并有一門相通,二人同起同睡,他可以充分安適的靜養?!?/p>
1962年9月在司徒雷登臨終之前,他給傅涇波留下了兩個遺愿:一是將當年周恩來送他的一只明代彩繪花瓶送還中國;二是將他的骨灰送回中國,安葬在燕京大學的校園內。為了在有生之年完成司徒雷登囑托,傅涇波曾多次向中國駐美大使館陳述司徒雷登的遺愿。1986年,他找到中國駐美大使韓敘,托韓將兩封信帶回國轉交有關方面,其中有一封信是直接寫給鄧小平的,信中再次提到了司徒雷登的遺愿。今年三月份,曾經在中國駐美使館工作的國仲元(國先生因為花瓶歸還一事與傅涇波相識相交,并且與傅家保持聯系至今)先生回國,跟筆者談起他和傅涇波的交往時說道:“他對于司徒的尊重,完全是中國傳統的體現,他表現出來的那種君子之風,在現在不容易看到了?!?/p>
由于傅涇波和司徒雷登的事業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他一生的經歷極其復雜,各個時期不同營壘的政壇重要人物包括北洋軍閥、偽滿、民國政府、中共、汪偽政權等等他都有過來往。這讓他成了研究近代史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1986年3月,中國社科院委托何迪前往華盛頓幫助傅涇波整理他的口述歷史。傅涇波再次把司徒雷登推向了臺前:他說自己的一生沒什么好講的,它已經和司徒的一生緊緊地聯在一起,當敘述完司徒的歷史活動后,自己也就隱沒其中了。于是,何迪在征得老人的同意后,把他的口述歷史提名為《我與司徒雷登》。不知什么原因,這部口述歷史最終并沒有完成。由于他身份的特殊性,關于傅涇波的資料保留下來的極少極少,這讓他成了一個謎一樣的人物。
2004年4月,紀念傅涇波先生座談會在北大未名湖臨湖軒舉行,這里曾經是司徒雷登居所。在座談會上,北大副校長、學者郝平提出傅涇波與中共具有極其微妙而密切的關系,主要根據大致是:(一)1949年4月,解放軍即將發動渡江戰役,為了安全起見,美國駐華使館大部分工作人員和家眷都撤離南京,人們也勸司徒雷登撤到廣州,但是傅涇波卻極力反對,他和司徒雷登都認為,一旦南京失守,他們就有機會近距離和共產黨接觸,討論中美關系。解放軍占領南京之后,傅涇波馬上代表司徒雷登拜訪了中共派駐南京的外事主任黃華。而黃華又是周恩來點名派到南京的并且允許和司徒雷登進行私人接觸。(二)中美關系解凍后的1972年,為了解中國的情況,美國政府組織了一批學者和社會活動家到中國訪問。傅涇波的小女兒傅海瀾也是訪華團成員。臨行前,傅涇波將他寫給周恩來的一封信托女兒帶到中國,傅在心中表達了他對中美之間開始重新對話的祝賀和欣喜,并表達了想回國看看的愿望。收到信后,周恩來即向傅涇波發出秘密邀請。1973年,傅涇波在離國二十四年后回國,在北京住了十個月。當時正是“文革時期”,如果沒有與中共的特殊關系,即使作為中共的客人,也不可能在北京一住就是十個月。(三)傅涇波在美國去世后,中國駐美大使韓敘、僑務參贊陳啟道和大使館海陸空三軍武官,以及新華社駐美分社社長等人都前往悼念,并且參加了他的追悼會。這是中共在海外給予一位黨外人士的最高禮遇。
傅涇波是個謎團,誰知道他的謎有多少?
(選自《逝者如斯未嘗往》/陳遠 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