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小女子，談笑有鴻儒

冰心與胡適

1919年，中國文壇上突然冒出了一位“冰心女士”，這年9月18日至22日的《晨報》，以連載的形式，發表了署名為冰心的一篇“問題小說”———《兩個家庭》，“冰心”這個名字最先出現在中國文壇上。接著，短短四年間，據不完全統計，冰心創作了短篇小說30多篇，散文近50篇，詩380余首。還出版了詩集《繁星》與《春水》。

“冰心”很快就名聲大振，1919年12月1日《晨報》創刊一周年的紀念特刊上，第一篇是胡適祝賀詩，第二篇是冰心的《晨報……學生……勞動者》，第三篇是魯迅的《一件小事》，第四篇才是周作人的作品……

但在這一時期，大家還不知道“冰心”就是燕京大學的女學生謝婉瑩。

冰心說：“在燕大時，大家只知道她叫謝婉瑩，那時大家都看報紙、雜志上登的冰心女士的文章，人人稱羨，可不知道就是她。連她的老師周作人在講新文學課時，還把冰心的作品作為范文來分析，說現在文壇上流行著‘冰心體’……卻不知道冰心就是他的學生，正坐在教室第一排聽他講課呢！”

有人問她為什么要保密，冰心嘿嘿地笑了起來，然后緩緩地說：“那是新文化運動初期，寫東西的人很少。而我念的是理預科，數、理、化成績都很好，一心只想學醫……因為膽小，怕人家笑話，就取了個筆名‘冰心’。這一寫，寫滑了手，這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啊！”

冰心的出現驚動了胡適，胡適發表評論說：

大多數的白話文作家都在探索一種適合于這種新的語言形式的風格，但他們當中很多人的文字十分粗糙，有些甚至十分鄙俗。冰心女士曾經受過中國歷史上偉大詩人的作品的熏陶，具有深厚的古文根底，因此她給這一新形式帶來了一種柔美的優雅，既清新，又直截。

不僅如此，她還繼承了中國對自然的熱愛，并在寫作技巧上善于利用形象，因此使她的風格既樸實無華又優美高雅。

胡適知道誰是冰心，而且是冰心夫婦訂婚時的證婚人之一。冰心說：“1928年冬，文藻和我在上海我的父母家里舉行了簡單的訂婚儀式，那儀式是我的表兄劉放園先生一手操辦的。我記得在紅帖上，女方的介紹人是張君勱先生（他的夫人王世瑛是我的好友），男方的介紹人卻是胡適先生。我不知道文藻和胡先生是否相識，但劉放園表兄做過《晨報》的編輯，同這些名人都是熟悉的。”

冰心與吳文藻是1929年6月15日在燕京大學的校長樓結的婚，證婚人是校長司徒雷登。

婚后不久，冰心再次來到燕京大學校長樓，參加紀念燕大建校10周年的活動。觸景生情，冰心突然覺得這里應該有一個雅一點的名稱，靈感突發，便提議給校長樓命名為“臨湖軒”，大家一致稱好，并請在場的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胡適題寫了“臨湖軒”三個大字，事后制成匾懸掛在大廳。

“臨湖軒”有了名字，那么這個“湖”又叫什么呢？大家爭執不休，錢穆靈機一動，建議稱其為“未名湖”。

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談中！

胡適寫的日記中，多次提到與冰心等人在一起吃飯、喝茶。其中一則寫道：“今天（1933年12月30日）吳世昌君雇汽車來接，我們同到八道灣接周啟明同去。同座有燕京教員顧頡剛、郭紹虞、鄭振鐸、馬季明、謝冰心諸人，……三點后，來賓都到冰心家喝茶。她的丈夫吳文藻也在家。大家談得甚暢快。”

談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胡適有一種著名的笑談，那就是“怕老婆”。

胡適號召男人們要恪守“三從四得（德）”：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了要盲從；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舍得。

胡適“大膽假設”說：一個國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則容易民主；反之則否。德國文學極少怕老婆的故事，故不易民主；中國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故將來必能民主。

“小心求證”一番后，胡適發現：在全世界100多個國家里，只有德國、日本、蘇聯三個國家沒有“怕老婆”的故事，所以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國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國家；凡是沒有這種故事的國家，都是獨裁或集權的國家。

有一次，一位朋友從巴黎捎來十枚銅幣，上面鑄有“P．T．T”的字樣。胡適頓生靈感，說這三個字母不就是“怕太太”的諧音嗎？于是他將銅幣分送朋友，作為“怕太太會”的證章。

不知冰心在場時胡適會不會這樣“胡說”（胡適講課時的著名板書用詞），但“大家談得甚暢快”，總要談些有趣的事情。

冰心與胡適時有書信往來。1949年8月，時在日本的冰心寫信給胡適說：“文藻還瘦，還忙，不過精神還好。小女宗黎高了一點，多說了幾句日本話，她從來不記得北平，因為她八個月就離開了，但她口口聲聲要回北平去，說想哥哥姐姐，想‘祖國’，我不知祖國兩字，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這是一封意味深長的信，也反映了冰心一家與胡適私人關系的親切。

其后，冰心不宜談胡適，胡適也不宜談冰心。直到1991年胡適誕辰100周年之際，冰心才撰寫了《回憶中的胡適先生》一文，首次向新中國的廣大讀者公開談論胡適。文章說：作為五四時代的大學生，胡適先生是我們敬仰的“一代大師”。

“朱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秋郎是路人”

冰心的著名朋友有一人是梁實秋（1903-1987），這是一個著名文學家、翻譯家，幽默小品大王。文筆機智閃爍，諧趣橫生，嚴肅中見幽默，幽默中見文采。晚年懷念故人、思戀故土的散文更寫得深沉濃郁，感人至深。

冰心和梁實秋最初是以文敵相見。

1923年7月，也就是梁實秋即將赴美國留學前夕，他在《創造》周報上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對冰心的《繁星》與《春水》兩部小詩集進行了批評。

文中說，冰心是一位冰冷的女作家，詩讓人讀完后，得到的只有“冷森森的戰栗”，還說“冰心女士是一個散文作家、小說作家，不適宜于詩；《繁星》和《春水》的體裁不值得仿效而流為時尚”。

在前往美國的輪船上，經許地山介紹，冰心認識了梁實秋。可能是冰心沒給梁好臉色，也可能是因為自己“罵”過冰心。梁后來說，冰心給他的第一印象是“一個不容易親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五四青年都有一種英雄氣概，誰怕誰呀，于是就有了下面這段經典對話。

梁實秋問冰心去美國修習什么專業，她簡短地回答二個字：“文學。”然后問梁實秋學什么專業，他回答說：“文學批評。”他們的談話到此打住，連“半句多”也沒有。

梁實秋與吳文藻是清華的同班同學，冰心在船上開始與吳文藻談戀愛，與梁實秋的交往也就多了起來。梁實秋是個大才子，還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特別是很討女人喜歡的人。冰心與梁實秋很快就化“敵”為友了，他們與幾個相好的同學在一起海闊天空，談笑風生，還興致勃勃地辦了一份文學壁報，題名“海嘯”。事后他們選了其中十四篇詩文送給《小說月報》，發了個“專輯”。梁實秋還把對女朋友程季淑的思念也向冰心傾訴，說他在上海與程季淑分別時，大哭了一場。后來，學成回國的梁實秋于1927年2月與程季淑在北京舉行了婚禮。1974年，程季淑因意外傷亡事故在臺北去世，梁實秋于次年與小他三十多歲的漂亮演員韓菁清結婚。

1925年3月28日，波士頓地區的中國留學生在美術劇院公演一出以英語為語言的中國傳統劇《琵琶記》。劇中，梁實秋飾男主角蔡中郎，冰心飾蔡中郎的新歡宰相之女，另一女學生謝文秋飾蔡中郎的發妻趙五娘。三人中只有梁實秋以前演過戲，但才女畢竟不同于一般人，在舞臺上裝腔作勢，裝模作樣，別有情趣，演出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在牛津大學讀學位的許地山知道消息后，立即給他們寫了一封信表示祝賀，信中還調侃梁實秋說：“實秋真有福，先在舞臺上做了嬌婿。”后來，謝文秋與朱世明訂婚，冰心對梁實秋開玩笑說：“朱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秋郎是路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1927年5月至8月，已婚青年梁實秋以“秋郎”為筆名在《時事新報》《青光》副刊上發表了百來篇小品，同年10月，他將這些文字擇選了47篇編成《罵人的藝術》一書，交由新月書店出版。

《罵人的藝術》既是書名，也是這部作品集中的一篇，其中寫道：

要罵人須要挑比你大一點的人物，比你漂亮一點的或者比你壞得萬倍而比你得勢的人物。總之，你要罵人，那人無論在好的一方面或壞的一方面都要能勝過你，你才不吃虧的。你罵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罵，你就算罵著了。

這段文字很有幾分像是說他自己早年“罵”冰心，特別是“大一點”、“漂亮一點”這兩句話，很容易讓知道內情的人聯想到那些往事。

《罵人的藝術》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幽默小品的代表作之一，精彩之處不少，試讀幾段：

罵大人物罵到他回罵的時候，便不可再罵；再罵則一般人對你必無同情，以為你是無理取鬧。罵小人物罵到他不能回罵的時候，便不可再罵；再罵下去則一般人對你也必無同情，以為你是欺負弱者。

他偷東西，你罵他是賊；他搶東西，你罵他是盜，這是笨伯。罵人必須先明虛實掩映之法，須要烘托旁襯，旁敲側擊，于要緊處只一語便得，所謂殺人于咽喉處著刀。越要罵他你越要原諒他，即便說些恭維話亦不為過，這樣的罵法才能顯得你所罵的句句是真實確鑿，讓旁人看起來也可見得你的度量。

罵人的時候，最好不要加人以種種難堪的名詞，稱呼起來總要客氣，即使他是極卑鄙的小人，你也不妨稱他先生，越客氣，越罵得有力量。罵得時節最好引用他自己的詞句，這不但可以使他難堪，還可以減輕他對你罵的力量。俗話少用，因為俗話一覽無遺，不若典雅古文曲折含蓄。

一個時候，只能罵一個人，或一種人，或一派人。決不宜多樹敵。所以罵人的時候，萬勿連累旁人，即時必須牽涉多人，你也要表示好意，否則回罵之聲紛至沓來，使你無從應付。

當時的中國，國共分裂，軍閥混戰，腥風血雨，慘案連連，大家都想罵人。《罵人的藝術》出版后，轟動一時，自稱要搞“文學批評”的梁實秋開始成為搞“社會批評”的幽默小品大王。

抗日戰爭時期，冰心夫婦和梁實秋在重慶相聚。

梁實秋沒有帶家人來重慶，而是和同學吳景超、龔業雅夫婦合買了一處住房，并由梁實秋建議，從龔業雅的姓名中取一字，題名為“雅舍”。梁實秋討女人的歡喜，這也是一個范例。

1941年，一群文人在“雅舍”為梁實秋的生日擺“壽宴”。宴后，梁實秋一定要冰心在他的一本簿冊上題字。

冰心略加思索后寫道：“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

這時，圍在書桌旁邊的其他男士們大為不滿，都叫著說：“實秋最像一朵花，那我們都不夠朋友了？”于是冰心說：“稍安毋躁。我還沒有寫完。”接著筆鋒急轉，繼續寫道：“雖然是一朵雞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實秋仍需努力！庚辰臘八書于雅舍為實秋壽”。

有一次梁實秋給冰心畫了一幅梅花，冰心回信說：“畫梅花有什么了不起，我家的狗比你還畫得好。”梁實秋后來在一篇文章中“炫耀”地說，我畫了一幅梅花送朋友，那位朋友回信說：“吾家之犬，亦優為之。”

抗日戰爭勝利后，吳文藻被中國政府派往日本工作，冰心跟隨夫君也到了日本，并成為日本東京大學第一個女教授。

在日本，冰心得知梁實秋正在收集各種版本的杜詩，就不惜高價幫他買了日本的版本。后得知梁實秋去了臺灣，立即給他寫信，讓他立刻辦理手續前往日本，她和吳文藻將為他一家安置在日本的生活。這份友情讓梁實秋極為感動，終生感激。

1951年，臺灣紛紛傳說吳文藻、冰心夫婦雙雙自殺。梁實秋在臺灣聽到消息后，寫了悼文《哀冰心》，刊登在《人物傳記》上。冰心知道后，便輾轉托人告訴梁實秋實情。

1968年，臺灣再次盛傳“冰心和她的丈夫吳文藻雙雙服毒自殺”，梁實秋又寫了悼文《憶冰心》。直到1972年，女作家凌叔華才給梁實秋寫信，告訴他說冰心還健在。

1984年，梁實秋的學生胡百華與梁實秋的長女梁文茜一起拜訪了冰心。

當他們把梁實秋與第二個妻子韓菁清的照片送到冰心手中時，冰心用手指著照片上年輕漂亮的韓菁清說：“他這一輩子就是過不了這一關！”胡百華回到臺北后，把冰心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梁實秋，梁實秋說：“我呀，她那一關我倒是穩當當地過去了。”

此次聯系后，冰心給梁實秋寫了一信：

實秋：文茜來了，把你們的相片給我帶來了，拍得很好，顯得你那么年輕，我也不錯，‘垮’不了，那么好的世界怎會垮呢？你應當回來看一看，至少可以和我會一面。聽說你寫許多文章，憶舊的，可是那有什么用處？還是來一下吧！匆匆交給文茜寄給你。問嫂夫人好！

1987年，人民日報出版社準備出版梁實秋的雅舍小品選，將精選的文章送給冰心，她寫了《讀〈雅舍小品選〉》。她說：“實秋不但能說會道，寫起或譯起文章來，也是下筆千言，尤其是小品文字，更是信手拈來，諧而不俗。”

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在臺北病逝。梁文茜對冰心說：“父親去世時一點痛苦都沒有，您不要難過。”“我怎能不難過呢？我們之間的友誼，不比尋常呵！”

其后，冰心懷著深情寫了《悼念梁實秋先生》，接著又應《文匯報》“筆會”之約，寫了《憶實秋》：

多么不幸！就在昨天梁文茜對我說她父親可能最近回來看看的時候，他就在前一天與世長辭了！實秋，你還是幸福的，被人悼念，總比寫悼念別人的文章的人少流一些眼淚，不是么？

“素園陳瘦竹，老舍謝冰心”

抗日戰爭時期，老舍在重慶作過一首嵌名詩：“素園陳瘦竹，老舍謝冰心。”素園：指作家韋素園，其他三人均為原名。這是一種游戲詩，但也極富深情、深意。

冰心是被宋美齡以“同窗學友”的名義（她二人是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同學）親自邀請到重慶來的，本有政府安排的住宅。冰心在宋美齡的機關工作一段時期后，覺得不適應，就千方百計地辭了職，繼續從事自由寫作。就在歌樂山的半山腰購買了一座土坯房，也就是“老舍”。雖然是平民住宅，但環境甚美，嚴嚴實實地被松樹林包圍著，樹林中依稀地夾著一些竹子，稱得上“素園陳瘦竹”。這處“素園”濃蔭蔽日，密林擋風，冬暖夏涼，還可遠眺嘉陵江，冰心很喜歡，就把這幢房子命名為“潛廬”。房屋大小六間，有專門的書房和客房。

老舍也很喜歡這處住所，首次參觀后回家，欣然令筆，當他第二次上山時，就帶來了一首賀詩：

賀冰心先生移寓歌樂山

敢為流離厭戰爭，

乾坤終古一浮萍。

茅廬況足遮風雨，

詩境何妨壯甲兵。

移竹漸添窗影綠，

飛蒼時映彩霞明。

鳥聲人語山歌樂，

自有文章致太平。

與潛居“潛廬”的冰心大不一樣，老舍是抗戰文學的主要領導人，為中國政府認可、中國共產黨積極參加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簡稱“文協”）常務理事，總務組長，主持“文協”的日常工作，對外代表“文協”。除了本人繼續勤奮創作外，還要聯絡各方，組織各種活動，并上前線采訪和慰問前方將士，僅1939年下半年就先后到了五個戰區，行程兩萬多里。

馮玉祥將軍曾經作打油詩一首這樣形容老舍先生參加抗戰的熱忱：

老舍先生到武漢，提只提箱赴國難；

妻子兒女全不顧，蹈湯赴火為抗戰！

老舍先生不顧家，提個小箱攆中華；

滿腔熱血有如此，全民團結筆生花！

1941年，重慶大地圖書公司從上海運進老舍的一部分著作，其中有一部名為《老牛破車》。這家書店在《自由中國》刊出售書廣告云：“若問抗戰文壇坐落何方？曰：重慶臨江門。若問誰在那里坐陣？曰：以“老牛”拖“破車”的將軍舒舍予！”

為了工作，也為了友情，老舍經常來冰心的“潛廬”，喝了酒后就躺在走廊上的帆布床上休息，愜意極了。在極其繁重而且充滿激烈斗爭的領導抗戰文藝的歲月，這種時光更為難得，老舍自然要“謝”冰心了。

冰心難忘這段愉快的日子，她在1987年12月寫的《又想起了老舍先生》中說：

老舍和我們來往最密的時期，是在抗戰時代的重慶。我們都覺得他是我們朋友中最爽朗、幽默、質樸、熱情的一個。我常笑對他說：“您來了，不像‘清風入座’，乃是一陣熱浪，席卷了我們一家人的心。”那時他正扛著重慶的“文協”大旗，他卻總不提那些使他受苦蒙難的事。他來了，就和孩子們打鬧，同文藻喝酒，酒后就在我們土屋的廊上，躺在帆布床里，沉默地望著滔滔東去的嘉陵江，一直躺到月亮上來才走。

在為《老舍兒童文學作品選》作序時，冰心說：

老舍先生是一個熱愛孩子的作家，他永遠保持一顆澄澈的童心。在我們的朋友中，他是最能和孩子們說到一起的一個。無論是說笑話也好，談正經的也好，他總是和孩子們平起平坐，說出自己最真實，最發自內心的話。看了他的兒童文學作品，就像我從旁聽到他和我們的孩子們談笑一樣，那樣地利索、生動，幽默中帶著很深的道理。

舒乙在《老舍的關坎和愛好》中對上述這種情景有更為具體的記述：

老舍上歌樂山冰心家，十有八九手里拿著一包花生或瓜子，老遠就嚷：“有饅頭嗎？有茶嗎？客人來嘍———”于是，孩子們就飛快地出來，把他包圍在中間，跳呀，叫呀，抱呀，誰也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么。

平時，冰心管教孩子甚嚴，給孩子們分花生、鐵蠶豆什么的，是按顆按粒數的，比如，每次每人只能吃5粒，老舍一到，全放開了，“咱們今天不數數兒，隨便！”但孩子們還是要問母親：“我們能吃多少？”冰心說：“兩個！”這時，老舍就插話了：“不行不行，要說二十個，二百個！”

這期間，老舍曾給冰心的兒子吳宗生寫過一封“告急信”：“我的煙快吸完了，但沒有錢，你來這里的時候，別忘了，帶香煙兩噸！”

還有一次，孩子們居然與老舍討論起老舍的作品來。孩子們問，為什么您的書中，好人都姓李？老舍則把臉一繃說，我就是喜歡姓李的！你們以后要做好人，下次，我再寫書，書里的好人就都姓吳！

對于上述情景，老舍在贈給吳文藻和冰心的詩中概括性地寫道：

中年喜到故人家，揮汗頻頻索好茶。

且共兒童爭餅餌，暫忘兵火貴桑麻。

酒多即醉臨窗臥，詩短偏邀逐句夸。

欲去還留傷小別，階前指點月鉤斜。

老舍的活多，話多，據舒乙歸納，有包括武藝、種花在內的19種技藝，自然是很討孩子們喜歡，也給冰心帶來了歡樂和創作激情，還有可能給冰心帶來了寫作壓力。

冰心的寫作原則本來是“須由自來，不以力構”。但在重慶時期，則在各種壓力下大量寫作，因而把自己的書房稱之為“力構小窗”。僅1943年就出版了《冰心散文集》、《冰心小說集》、《冰心詩集》和《關于女人》（散文集）四部文集，還有《力構小窗隨筆》（散文集）和《小桔燈》等一大批作品寫于“潛廬”的“力構小窗”。

老舍多才多藝，不但能寫，而且能演。冰心對老舍和梁實秋合演的相聲贊嘆不已：“他們二人相聲說得很不錯，配合默契，聽眾都覺得頂好笑的，而他們一點也不笑，我就做不到。他們說的相聲，不僅僅逗人樂，而且很雋永，讓人回味。”

梁實秋專門寫過一篇《我和老舍說相聲》的小品文記載此事：

老舍囑咐我說：“說相聲第一要沉得住氣，放出一副冷面孔，永遠不許笑，而且要控制住觀眾的注意力，用干凈利落的口齒，在說到緊要處，使出全副氣力，斬釘截鐵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話，則全場必定爆出一片彩聲，哄堂大笑，用句術語來說，這叫做‘皮兒薄’，言其一戳即破。”我聽了之后，連連辭謝說：“我辦不了，我的皮兒不薄。”他說：“不要緊，咱們練著瞧。”

相聲里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剛一出口，對方就得趕快順口答腔地說聲“啊”，似乎太無聊，但是老舍堅持不能刪免，……是我堅決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打我頭的時候，只要略為比劃一下而無須真打。

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們走到臺的前邊，泥雕木塑一般，繃著臉肅立片刻，觀眾已經笑不可抑，以后幾乎只能在陣陣笑聲之間的空隙，進行對話。該用折扇敲頭的時候，老舍不知是一時激動忘形，還是有意違反諾言，掄起大折扇狠狠地向我打來，我看來勢不善，向后一閃，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鏡，說時遲，那時快，我手掌向上兩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來的眼鏡，我保持那個姿勢不動，喝彩聲歷久不絕，有人以為這是一手絕活兒，還高呼：“再來一回！”

老舍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中國大力提倡幽默的中堅人物之一。早在20世紀20年代，老舍在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授中文期間，就發表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等長篇小說，形成了具有濃厚北京市民風味的幽默特色。1930年回國后又發表了《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開張大吉》、《駱駝祥子》等小說，均為極具幽默諷刺意味，“笑中有淚，淚中有笑”的優秀之作。

老舍以寫小說、劇本著稱，但他的小品同樣也寫得很妙。其絕妙佳作之一為他40歲時寫的自傳，全文如下：

舒舍予，字老舍，現年四十歲，面黃無須。生于北平。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志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布爾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三百篇，不求甚解。繼學師范，遂奠教書匠之基，及壯，糊口四方，教書為業，甚難發財，每購獎券，以得末彩為榮，亦甘于寒賤也。二十七歲發憤著書，科學哲學無所懂，故寫小說，博大家一笑，沒什么了不得。三十四歲結婚，已有一男一女，均狡猾可喜。閑時喜養花，不得其法，每每有葉無花，亦不忍棄。書無所不讀，全無所獲并不著急。教書做事均甚認真，往往吃虧，亦不后悔。如此而已，再活四十年，也許有點出息。

林語堂向老舍約稿，老舍沒有時間寫，便寫詩答復：

今年非去年，

正是雞與狗。

去年有功夫，

今歲則沒有。

林語堂原樣刊登，成絕佳小品。

1934年12月，《論語》半月刊連載老舍的長篇小說《牛天賜傳》第九節。校樣打出后，文尾還有一塊空白。老舍見了，遂提筆在空白處為自己的作品撰寫了一則廣告：

《牛天賜傳》是本小說，正在《論語》登載。

《老舍幽默詩文集》不是本小說，什么也不是。

《趕集》是本短篇小說集，并不去趕集。

……

《離婚》是本小說，不提倡離婚。

……

《二馬》又是本小說，而且沒有馬。

老舍先生寫過一篇雜文《考而不死是為神》。文中寫道：

考試制度是一切制度里最好的，它能把人支使得不像人了，而把腦子嚴格的分成若干小塊。一塊裝歷史，一塊裝化學，一塊……

比如早上半天考代數，下午考歷史，在午飯的前后你得把腦子放在兩個抽屜里，中間連一點縫子也沒有才行……上午，你的一切都是代數……全身的血脈都是x和y。趕到剛一交卷，你立刻成了歷史……亞歷山大、秦始皇等就是你的愛人，連他們的生日是某年某月某時都知道。

這樣考下去，你把各樣功課都吐了個大不離，好了，你可以現原形了。睡上一天一夜，醒來一切茫然，代數歷史化學諸般武藝通通忘掉，你才想起“妹妹我愛你”……

最難考的是作文……假如題目是“愛國論”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的心要是不跳吧，筆下便無血無淚；跳吧，下午還要考物理呢。把定律們都跳出去，或是跳個亂七八糟，愛國是愛了，而定律一亂則沒有人替你整理，怎辦？……

說回去，考試制度還是最好的制度。被考死的自然無須用提，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膽活下去吧，這已明明告訴你，你是十世童男轉世。

老舍對幽默還有精彩的論述：

幽默是一種心態。我知道有一些人是神經過敏的，每每以過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他老看別人不順眼，而愿使大家都隨著他自己走……反之，幽默的人便不這樣。他既不呼號叫罵看別人都不是東西，也不顧影自憐看自己如一活寶貝……于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

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帶著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奧。

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有這種心態的人，雖不必是藝術家也能在行為上、語言上、思想上表現出這種幽默態度，這種態度是人生里很可寶貴的，因為他表現著心懷寬大，一個會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決不會因為小事而急躁懷恨。往小里說，他決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挨了鄰兒一掌而打鄰兒的爸爸。往大里說，他決不會為了戰勝政敵而請清兵……

嬉皮笑臉并不是幽默，心平氣和，心寬氣朗才是幽默，一個幽默寫家對于世事如入異國觀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憐，指出那可愛的小古怪地點，世上最可愛的人，最偉大的人也可能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

新中國成立后，五四時期的老作家難以適應新的形勢，鮮有佳作問世。老舍則異乎尋常地創作出了《龍須溝》、《春華秋實》、《茶館》和《正紅旗下》等優秀和傳世作品，還于1959年出版了始創于1944年并在美國基本完成的巨著《四世同堂》。令人無法忘記的是，這位以“狂喜”的心情歌頌新社會、新風氣的人民藝術家，在“文革”中竟然自己走進了太平湖。

對于老舍的死，冰心說：“我覺得老舍自殺是很有可能的，因為他這個人脾氣很硬。我總覺得他一定會跳水死，他寫的小說里死的人差不多都是跳水……所以我聽說他死，我一點都不奇怪。他的脾氣跟人不一樣，他受不了一點委屈。”“我希望我們90年代的未來中國的主人翁們，保證這類‘自絕于人民’的事，在我們欣欣向榮的祖國國土上不再發生！”

老舍八十五歲誕辰時，冰心又撰文紀念道：

老舍若是還在，今年該八十五歲了。

我想像：我們幾個老朋友，給他開個不大也不小的慶祝會，地點也就在作協的會客室吧。老舍拄著手杖從外面進來了，一進門，笑容滿面地向周圍看了一看，把手杖掛在臂上，抱拳拱手，說：“不敢當，不敢當”，至于這位“語言大師”底下還會說些什么歡喜，感謝，幽默的話，我這個拙口笨舌的人，就不會替他說了！

我們中間怎能缺少他這么一位朋友？

（選自《巨人的幽默》/王昌連 編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