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儕間的“茶博士”
一九六九年年底,我寫了一篇《從喝茶談英國人的生活》的文章,約四五千字,算是總結了我多年來對英國人喝茶習慣的“研究”;后來,筆者又讀了一些書,每遇與茶有關部分,莫不慌忙注下眉批、折了頁角。我對“英國茶道”的興趣仍不稍減,使我為自己這種“治學精神”而高興!
我不嗜茶,“奶茶”既非所好,家鄉的“功夫茶”亦幾乎絕緣。在英期間,由于看見英國人泡茶是那么的隆重其事,且各有各的“秘方”,各有各的一套“茶經”,漸漸引起我對“茶道”的興趣,平時讀書,遇有談及茶的,都一一記下,取態嚴肅如寫論文,每與友儕閑聊,亦喜以此為題,洋朋友至今寫信給我,仍有稱我為“茶博士”———他們當然不知道這個中文名詞的意義。
現在趁著假期,將舊文加上一些新發掘的資料,重新整理發表;對于不嗜“奶茶”的讀者,我十分抱歉;另一方面,卻希望這幾篇“茶經”,能為讀者作“茶話”的資料,不過,說句老實話,這主要還是為了自娛!
英國人開始喝茶,并不如一般傳說的始于十八世紀那么遲,赫德遜(G.H.Hudson)在他的《歐洲和中國》一書中已指出:“十八世紀初期,茶葉只能從中國進口,但喝茶的習慣,十七世紀中葉已在歐洲普遍起來。”(見該書第八章二六〇頁)赫德遜又考證說:“彼普斯日記一六六六年九月二十五日條已有這樣的記載:‘我已叫了一杯茶,這種中國飲料我從未嘗試過?!北似账谷沼浭荢.Pepys(一六三三年-一七〇三年)用他的獨門速記寫下的日記,中心圍繞當時上流社會的活動,直至一八二五年,人們才弄清楚他的“密碼”,而日記的出版,則延遲至一八九六年。日記的片斷散見于論色情文學的專書中,由于彼普斯曾擔任海軍大臣的秘書多年,因此知道的秘聞甚多,極具參考價值。《日記》是一九六九年被英國書評家評論得最多的十本書之一。
根據大英百科全書的記載,茶葉是十六世紀初期由荷蘭東印度公司引介到歐洲的,十七世紀初傳入英國,當時每磅貴達十英鎊;一六〇六年一月三十日的Weekly News已有一段賣茶的廣告,說這種飲料是經醫生推許的,中國人稱之為Cha,其他國家稱之為Tay(轉引自蔣彝《倫敦雜碎》一七四頁)?,F在的蘇格蘭,仍稱茶為Tay(見A#8226;路斯編輯的《什么是U?》九十七頁)。
上流社會的飲料
從彼普斯隆重其事將初嘗這種“中國飲料”寫入日記,我們可以想像“茶”(不管英國人當時怎樣稱呼它)在當時已漸成上流社會的飲料;英國第一次有案可稽的茶葉進口,是一六六九年的一百四十三磅六安士,惟至十七世紀末期,每年輸入茶葉總數,已增至二萬磅。當英國和遠東開始有常規商貿后,不少船只從中國和印度運載茶葉往英國,一八九六年退役的Cutty Sark(蘇格蘭文意為Short Shirt),就是這種所謂“運茶快船”(Tea Clipper)的最后“樣板”。這艘曾創下往來上?!獋惗刈羁旒o錄的船只,現被展覽于倫敦近郊格林尼治村海事博物館前的“干塢”。
統計數字顯示,一八九一年英國人口三千七百八十萬,是年進口茶葉二億零二百萬六千磅,平均每人消耗五點三六磅;一九六一年人口五千二百八十萬,茶葉進口額為五億二千三百萬四千磅,平均每人消耗九點七二磅,創下了直至目前為止的最高紀錄。可是好景不長,自從一九六一年以后,茶在英國雖然仍然保持著飲品之王的地位,可是英人平均每年消耗茶葉已漸降至九磅以下。這情形催生了成立于一九六五年的“茶葉咨詢會”,該會于是年九月間發動了一個“請多飲一杯啦!”運動,翌年又來一次“Tea comes to the Town”的宣傳,在各大城鎮舉辦“茶話會”、“公眾品茗”和各項征文甚至選美活動,處心積慮要使每個英國人變成“茶王”,推廣活動共耗資六十五萬鎊(主要是印度和錫蘭茶商贊助),終于挽狂瀾于既倒,一九六七年以后,茶市又有回升之象。
英國人的民族性,與嗜茶似有不可分割的關系,蔣彝的《倫敦雜碎》引用一位對筆者來說“不知何許人”的Dr. M.T.Z. Tyau的話說:“法國人熱情,可能與常飲咖啡和烈酒有關;德國人缺乏幽默感與有粗壯的體格,多少因為其喜喝啤酒;至于英國人的沉默嚴肅和自制,則與酷愛‘杯中茶’有不可分割的關系———這種飲料會使人精神百倍而不致醉倒。”可算得頗有見地。事實上,Tyau的這種見解,用于今天美國人身上,亦無不可,近幾年來,美國成年人每年共飲咖啡四億三千萬杯,平均每人每日約三杯半,或許這是造成美國人熱情沖動性格的一種久為人所忽略的原因吧。
好茶海量
英國人平均每天喝八杯飲料,其中茶占了五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計算起來就近二千杯了!根據《倫敦時報》一九六八年六月中旬的一項“茶業調查報告”,全英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茶不沾唇,每天飲六杯以上的“茶鬼”(heavy drinker)占全國茶徒人口百分之二十三,日飲四至五杯的“中庸茶徒”,占百分之三十八,茶量比較淺而日飲三杯以下的,占百分之三十九。英國的新聞從業員,似乎都能躋身“茶王”之林。多產作家蒙妮嘉#8226;狄更斯(著名小說家狄更斯的孫女)在一篇題為《輪到我泡茶》的小品中寫道:“數以千杯計的錫蘭茶使報館充滿活力?!?/p>
關于英國人與茶的笑話,民間流傳的著實不少,比如一則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某戰線上,某天下午四五時,一隊英兵奉命出擊,出乎意外,他們置命令若罔聞,原來正在等喝下午茶,而在有茶落肚之前,他們不肯“有所行動”。雖然只是笑話,但已一針見血地道出英人嗜茶如命的習性。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八日,筆者無意間在當天《世界新聞周報》上讀到一位越南前線美國大兵的投書,說同胞娶蘇格蘭少女為妻,她無茶不樂的習慣,現在竟使某部士兵沾上喝茶的風尚,阿彌陀佛,希望上述笑話不要在越南戰場上上演。
一個典型的英國人,每天至少有六次“官式”的飲茶時間,早上一覺醒來,就要在床上先來一杯,以后早餐、Elevenses(十一時茶休時間)、午餐、下午和晚餐等,都少不了茶。僑英匈牙利幽默大師喬治#8226;米奇斯(George Mikes)在他的《怎樣做一個外國人》(How to be an alien)一書中,對英國人與茶結不解緣有生動的描寫:“如果你被邀到英國人家中作客,早上五時,好客的主婦或不甘愿的女仆會端茶來你的床上……接著,你有早餐茶、十一時茶、午餐茶、晚餐茶、午夜十一時茶……”
但是米奇斯顯然還減去了“一茶”,那是所謂“黑后茶”(After-dark tea),此茶現在似成典型英式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位精明的法官甚至憑此而破奇案。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每日快報》詳細記述該案,指破案線索在于女主人不曾為她的訪客泡一杯“黑后茶”。事情經過大概是這樣———李太太被捉奸在床,她辯說“那個男人”只是水管工匠,但離婚法庭法官胡令咸斷定李太太撒謊,因為主婦通常在入黑后會泡茶招待為她工作的工匠,她的供詞明顯地沒有提及此事,事態便來得不尋常!
茶話流風
大體來說,凌晨張著惺忪睡眼在床上喝茶的習慣,已隨“住家工”的難請而漸被淘汰,即使典型的英國旅店,亦逐步取消這項獨步天下的玩意。一九六九年一月份的飲食業雜志Little Needy透露:“由于無利可圖,許多旅店不得不考慮停止供應床上茶?!贝采喜杵骄勘蹆r四先令,間接和直接成本加起來卻高達四先令六便士;造成成本昂貴的原因,大概是小額生產所致。現在有床上茶供應的,多是那些由家庭主婦一手包辦的“住宿與早餐”的家庭式客棧了。主婦一早起來,料理過客人的早餐,順便在泡茶給自己時倒一杯或再沖一壺端到房間給客人,既簡便又可賺錢,何樂而不為呢!白領階級和藍領階級,照工會規定,于開工二小時后可小休喝茶提神;大機構里可能有女工負泡茶之責,但更常見的是吃角子茶機,這種茶是否有“茶味”,后文再說。體力勞動者,大多自己攜備爐頭茶壺等雜物“就地解決”。筆者一再提及,修路工人路邊煮茶可列世界奇景之一。
Elevenses可說是家庭主婦的專利,傳統飲料當然是茶,由于咖啡粉方便,現在已漸有取代茶的趨勢;事實上,要是你被邀赴英國人家中喝“下午茶”,主人可能供應各色汽水、果汁、咖啡,而茶則付闕如(見P.Bromhead教授的《生活在現代英國》);由于現代生活愈來愈繁忙緊張,人們可能騰不出時間“煲茶”,幾種“分分鐘飲得”的茶精充斥市場,可能礙于心理作用而十分滯銷,幸好比較方便的“茶包”漸被接納,不然英人會淪為“飲茶弱國”。說起“茶包”,亦有一段趣事,不得不說,原來英國茶葉加工商人早在三十年代便制造“茶包”,可是英人不屑一顧,一九五三年美國德利公司的“茶包”大量輸英,英人至此才“以茶葉視之”,甘之如飴,不知是否與崇“洋”有關?,F在“茶包”的銷量,約占茶葉總銷量的十分之一。筆者以為在家飲茶,“煲茶”是一種情趣、一種享受,若用“茶包”,情調未免減半。
關于下午茶的時間,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馬田#8226;嘉頓在他的《愛麗絲仙境漫游記》一書中說,愛麗絲參加“瘋狂茶會”的時間在下午六時,因為“下午三時的飲茶時間”,在愛麗絲時代尚未普遍;著名的劍橋詩人Rupert Brooke一九二一年在柏林,懷念劍橋,寫了一首題為The Old Vicarage,Grant Chester的詩,懷念大學時代的居所,該詩最后三句是:Oh,yet stands the Church clock at ten to three and is there honey still for tea?看來詩人的下午茶,正是下午三時。
下午茶時間
現在,尤其是Non-U(non upper class)的人,普遍把下午茶捱至六時左右,這倒不是為了恢復愛麗絲時代的古風,而是下午茶,尤其是蘇格蘭式的High Tea,通常有各色餅食甚至肉類三文治,使中午吃過dinner的人,可當這一頓下午茶為晚餐。按英國的Non-U階級,是沒有所謂“午餐”(lunch)的,他們管叫正午十二時半至一時的那頓飯為dinner。
英國人雖嗜茶如命,對泡茶之道卻十分馬虎,即使女皇御花園茶會,亦只做門面工夫———茶是大水桶煮的,然后才盛在銀器茶具里端出奉客。
在筆者的印象中,英國家庭主婦能泡出一壺色味俱佳的茶的,可說絕無僅有,它們大多數是“水汪汪”,以寫幽默雜文出名的倫敦股票市場分析家Vivian Ellis(按:這是男性名字,女性的該是Vivien,尚望有意為后代起洋名的人注意)在他的《如何做一個鄧小閑》(How to be a Man about Town)一書中提及茶,卻沒有用上“茶”字,只說:“……一些淡褐色的洗碗水灌進塑膠杯里……”(五十六頁),這些淡褐色的水就是在公園售賣飲料的亭子里所供應的貨色。
另一種為英人所詬病的茶是火車站餐室的“大桶茶”,這些茶不僅毫無味道,而且可能不潔。有笑話說,一桶火車站餐室的茶的成分是一個“茶包”,二加侖水和十茶杯滴露;這當然是言過其“詞”,可是公園和車站茶水之劣,亦可想而知了?!侗孔尽飞显幸宦嫞涸谛〉曛?,一狀若工人的人客被店主問“再來一杯(茶)嗎?”人客道:“謝謝,不必了,我還要駕車呢!”在英國,喝含有酒精成分飲料的人是不準駕車的,這位拒絕再喝一杯茶的人客,要非神經有問題就是茶里有異味,以英國人性格猜測,答案肯定屬于后者。
筆者不嗜茶,偶一喝茶,亦從不加奶,有一次搭火車,車上咖啡剛售罄,只得喝茶,那位制服惶然的鄉下侍者,大概聽不懂我的洋涇浜英語或我所說的完全為隆隆車聲所掩蓋,他只見我嘴唇微動,便“雙管”齊下,我還來不及出手或出言相阻,一杯淡褐色液體(所謂茶是也)已在面前出現;火車侍者手持雙壺,一壺茶一壺奶,為求方便,采取的是“雙管齊下”制———不管人家喜歡的濃淡程度。不過,話得說回來,如果遇上那些少一滴太淡,多一滴則太濃的自以為懂得品茗之道的鄉紳太太,那恐怕一個車廂的人客還沒有倒好茶,車已到達終站!
奶、茶的先后
匈牙利幽默作家米奇斯對英國人泡茶之不得法,極盡諷刺之能事,在上引的那本書中寫道:“他們(英國人)既不飲‘齋茶’,亦不放檸檬或糖,代之以滴下點牛奶;這種清洌甘香的東方飲料,一到英國人之手,就變成了無色無臭的‘漱口水’?!彪m然有點夸張,卻并非空說無憑。不過英國人如今亦喜喝“俄國茶”———檸檬茶,而喝茶亦多喜放糖,想保持身材歷久不變的,則改用一種“只含甜質,不生熱能”的代糖,有點規模的“茶店”(其實是咖啡間)都有代糖供應,常上“茶店”的婆娘,多數自備此玩意,“以備不測”,誤吃食糖!英國人泡茶,每喜先奶后茶,筆者向來以為此法不大科學,因為如此對于茶的濃淡無從補救,其實奶、茶孰先孰后,原屬無關宏旨,但有些英國第一的英國人,說他閉著眼睛,可知泡茶程序,且能辨別先奶后茶或先茶后奶于淺嘗一口中,那便未免匪夷所思了。
蔣彝的《倫敦雜碎》寫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前,他說:“為了禮貌起見,我為左側一女士泡茶,我問她是否要放奶和糖,她說兩者都要,我于是先倒牛奶,豈料那位女士突然道:‘先茶后奶!’并因此堅持我給她換過一只杯子……”(一七四頁)徐鐘佩女士在她的《多少英倫舊事》中論及“先奶后茶”,以為這是大戰期間缺奶所致,非無所據。筆者曾聽到一些英國友人的長輩談述“先奶后茶”的理由,都說大戰期間,牛奶奇缺,遇上喝茶時,爭先恐后搶牛奶,慢慢便“約定俗成”了;不過,愿意公開承認“先奶后茶”是因此而來的,真是絕無僅有,大概這段“牛奶配給”期,不見得怎么光彩,大家都不愿提它吧?,F在你要問英國人為什么“先奶后茶”,他們一定回說這樣才味道特佳,只是直至現在,我還以為這是個虛偽的答案。對于“先奶后茶”之類的問題,曾使我變成“茶話會”不受歡迎的人物,不過筆者卻態度認真,鍥而不舍。一次意外地從一位嬉皮女口中得到另一個新原因,她坦白說“先奶后茶”法可使杯底無茶漬之弊,因此減少洗杯之苦,亦云用心良苦矣。
最近讀第一位研究“階級語言”的阿倫#8226;路斯教授所編輯的《什么是U?》意外地發現一個新見解,原來從倒奶、茶的先后,可斷然看出一個人的階級出身———U階級的人永遠“先茶后奶”,Non-U者則“先奶后茶”(二十四頁),引申徐鐘佩的推論,似乎十分合理。但這種說法并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因為該書九十七頁有一段文字說,蘇格蘭人是“先茶后奶”法的實行者,我們當然不能因此而說蘇格蘭人都是U階級(upper class)的。
“茶”出名門
英國的“茶店”本該稱為Tea Room的,但現在除了些歷史悠久的店鋪外,沿用這個名稱的,可說絕無僅有;通常來說,那些Coffee Bar或Cafe,都是茶與咖啡“同樣出名”??Х仁裁磿r候傳入英國,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但Coffee House在十八世紀則已存在,英國第一家“咖啡之家”于一六五〇年在牛津開業,劍橋的Greek's Coffee House卻不肯認第二,一六六〇年進入劍大耶穌書院攻讀的約翰#8226;努斯的自傳,已提及這家“咖啡之家”:“……上咖啡館已成了一種習慣,在教堂做完禮拜后,人們都上那兒閑聊和讀報?!蔽迨旰螅ㄒ黄咭哗柲辏┑聡鴮W者Von Offenbach作客三一書院,他對劍橋的觀感是:“像個村莊,如果不是有這些書院,劍橋將不值一提!”他同時光顧了上述那家“咖啡之家”,在那里他晤見了許多身份崇高的學者和教授。根據F.A. Reeve《劍橋》一書的記載,一六六四年,大學當局有鑒于上咖啡館太浪費時間,禁止學生未得導師準許,不能上咖啡館(七十六頁)。
咖啡在十七世紀,一定貴得可以,而咖啡館是否同時有茶供應,也很值得研究。彼普斯在一六六六年第一次嘗茶時,已離開劍橋數年了,可見一六六六年之前,茶或已傳入劍橋,但尚未達普及程度,不過,由于那時的咖啡館是高級知識分子聚會之所,有足夠奇貨奉客亦說不定……
咖啡館什么時候開始供應茶,年期我不敢確定,但U#8226;E#8226;羅蘭斯以一九二二年他服役于皇家空軍為背景的小說The Mint中,有“從咖啡館帶回一飯盒子熱茶”的說法(轉引自Brain Foster的《英語的變化》一一三頁),可見二十年代時咖啡館已兼賣茶了。
現在,多如本港“涼茶鋪”的咖啡館,全部都有茶供應,各位一定看過那種Express的機器“榨”出熱騰騰的咖啡吧,它亦能供應茶,筆者雖沒有喝過這種茶,但M.Gorham在他的《蘇豪》一書中說:“……它機械地擠出咖啡,但令人吃驚的是,它同時能為你沖一杯熱茶。”(見《倫敦人》一章)
大哲羅素在劍橋經常光顧的咖啡室“三心二意”(The Whim;一九九〇年陪小女上劍大入學,想帶她到那里喝茶,竟已結業,改為“時裝店”。二〇〇一年七月校此書時附識),就是咖啡與茶齊名的,事實上,煮咖啡由于可借助種種“機械”和“蒸餾器”,只要經幾次實驗,就能煮出一壺濃郁撲鼻香溢全室的咖啡,可是“煮茶”卻非如此簡單,筆者以為如果能以潮州“功夫茶”的工夫泡“奶茶”,其成果一定色味俱臻頂峰,問題是要學會“功夫茶”的功夫,非耗數年功夫莫辦!
一字記之“茶”
編輯第一部英文字典的莊遜博士,是英國歷史上著名的“茶王”,他在《文學雜志》上寫道:“我的……茶壺很少閑置著,茶使我有愉快的黃昏,于午夜得到慰藉;我用茶迎接早晨?!辈贿^,美國人對茶似無好感,文豪馬克#8226;吐溫就是“惡茶”的典型例子,他說:“茶是對午餐的冒犯,對晚餐的侮辱!”此公是否有飲“床上茶”,則不得而知。
諸位讀過W.C.Sellar和R.J.Yeatman的1066 and all that嗎?(曾涉獵過英國歷史而沒有讀過這一本幽默小冊,該當引以為憾),這本書用種種荒謬理由詮釋英史大事,令人絕倒。它說美國之所以爆發脫離英國的獨立戰爭,是英皇喬治三世強逼美國人喝下午茶所致———喬治三世聽聞美國人從不喝下午茶,氣得幾乎發狂,下令強逼他們參加“波士頓茶話會”,可是美國人“嫉茶如仇”,將茶倒進海港,以保持其滴茶不沾的傳統,惹得喬治三世大怒,肇啟禍端(見九十四頁)。這些當然都是無稽之談,卻可看出英美兩國人民對茶的喜惡。
英文的茶字Tea,大概是從潮閩語系的Ta字衍化而來;在茶葉初傳入英國的時候,一共有三個不同拼法———Tcha,Tay和Tee,這三個字連同Ta,相信是英文茶字的原始拼法;但筆者無意間在Brian Foster的《英語的變化》的“文字結構”一章中,發現了另一種拼法:Cha,根據該書作者的考證,英國俗語用a cuppa代替“一杯茶”(a cup of tea),是從a cuppa cha簡化而來,說a cuppa tea不是不通,只是不大順口而已(見該書一九七頁)。
A cuppa是倫敦人俗語,現已十分流行,《倫敦茶店指南》就是叫:“……cuppa guide”;很具特性的城市利物浦,“一杯茶”的俗話卻是A cupper tea,不過,如果利物浦人向你說“a cupper tea and a long sit-down”,千萬別以為他想邀你回家烹茶長談,這句土話的意思是“今天十分冷”而已(見《怎樣說道地的利物浦話》,卷二第四十頁)。說來有點奇怪,英國人這樣嗜茶,本土卻沒有半瓣茶葉出產,更令人奇怪的是,倫敦是世界最大的茶葉集散地;茶葉的交易都是通過倫敦經紀人之手,戰前倫敦有十七個賣手和十個買手,現在已分別減至七名和六名。賣方代表了錫蘭、印度、肯尼亞、印尼、日本、中國、馬來西亞和伊朗等國的茶商;買手則兼做利潤甚豐的轉口生意。
(選自《閑在心上》/林行止 著/上海三聯書店/200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