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個村子,有六十來戶人家,二百多口人。
上百人,形形色色,所以村里就各種性格的人都有。有的漫不經心,有的性情急躁,有的見人帶笑,有的不露聲色,當然也免不了有的逞勇賭狠,有的潑皮無狀,把整個村子弄得有聲有色。
逞勇賭狠與潑皮無狀,聽起來差不多,其實并不相同。逞勇賭狠,是倚仗力氣大、塊頭壯行事,道理一旦說不通,總是拳頭行事,或者講道理的后面總是靠著拳頭在打底。潑皮無狀,靠的是一股渾不吝的勁頭,不見得孔武有力,也未必講道理,或者講的道理不可理喻,但與人相爭,總歸是拿出魚死網破、永不罷休的架式。
平常的日子里,村里是寧靜的,雖然并沒有顯出人民群眾之間應有的高度團結,但哪怕有意見的人也只是存在心里,無礙于炊煙裊裊的景象。如果哪一天突然發生了爭吵,那么幾乎不用出門去看,就可以大致上知道是哪些人在吵架,因為村里人之間的關系,本與國際關系類似,雖然也是“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無非以利而合”,但有些人家之間是“世代友好”,有些人家之間是水火不容,一旦吵起架來,必然發生在平時就水火不容的人之間。
大多數情況下,吵架并不會發展到打架的程度,吵過也就罷了,動手的情況是很少的。如果吵架發展到動了手,更是不問而知是哪幾家之間才會發生這種情況。這就像現在聽國際新聞,如果說發生了交火或者綁架,哪怕沒有聽到地點,大致上也可以猜到八九不離十,無非那幾個總是熱鬧的地方罷了。
村長必定會是一個有一點逞勇賭狠性格的人,這樣,遇到什么事情,他就可以“拿得下來”,把秩序給維持住。村長當然也基本被認可為“文明之師”,但相比之下,“威武之師”的色彩更重一些。村長的威武,既有自身的“煞氣”作本錢,還有出身于村里的大姓人家為后盾。自己有實力,搞事情有同姓弟兄來護衛,就夠格當村長了。隋煬帝說,不要說因為我是隋文帝的兒子,就是比詩歌,皇帝也得我來做。我想,因為同姓兄弟多,村長大致也會自豪地說,不要說比“煞氣”,就是憑選舉,也得我來做村長。
村里多數人順其自然,因為犯不著非要與村長對著干不可,所以在自身利益不被侵犯的情況下,無妨做自己的事去了。這樣的人,可以算是村長的“戰略伙伴”吧,不會與村長“對著干”的,村長對他們不凡事出來幫襯著有點不滿意,總希望這些人向他的同姓弟兄們看齊,踴躍參加公共活動,做“負責任的村民”。
村長就沒什么事搞不定了嗎?非也。事情到了潑皮那里,就基本不能搞定了。按村里人的話說,“村長該是狠吧,但他也怕××”,某某者,村中潑皮也,人人畏之。舉個簡單的例子,村里有一塊菜地,本來是輪流耕作的,輪到了潑皮手中,就不肯讓與他人了,村長說還是要照規矩來,潑皮就放蠻,“看哪個敢拿去”,辦法之一是整天到村長家里去坐著,讓村長沒辦法去做別的事,村長好歹算是干部,既然潑皮沒有先動手,他也不能隨便先動手。辦法之二,是在村里放風,誰要種這塊地,我保他沒有菜可收,大家都知道潑皮是做得這等事的,也就沒法管他。但村長是懂道理的人,潑皮是不講道理的人,所以大家都向村長講道理,而對潑皮多少有些遷就,說這事情也不能老僵在那里,就讓他種吧,提高一點上交的費用就行了。這相當于國際事務中的外交斡旋,最后那塊地就一直讓他種下去了,而上交的費用卻是不會增加的,所謂提高費用,不過是當時化解僵局的說法罷了。
類此,潑皮就可以獲得許多方便。只要他蠻勁上來,誰也擋不住。誰能擋他呢?你要擋,他就在你家里要死要活,反正他是拉得下面皮的,你卻不想亂了自己的生活。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有這么股潑皮勁,索性也就不跟他計較,也盡量避免跟他往來。這樣,潑皮在村里就很有些“光榮孤立”的味道。人人畏而遠之,他是一個可怕的人,但人們對他只是恐懼,而不含有半點尊敬。
如今地球也是一個村,是所謂“地球村”。我想,地球村里的事務,可能與我生活過的村子多少有些類似。
(選自《看世界》200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