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白的櫻花在凋謝,飄飛下來的花瓣落在才華橫溢、唯美殘虐的谷崎潤一郎手心里;落在艷名如熾、冰火性情的江戶琴師的睫毛上。臺上是綿長頓錯的越劇唱腔,臺下是稍縱即逝的歡娛才情,世界在此時小得就是這出叫“春琴傳”的越劇,愛情跨越時空仍是個消魂蝕骨的舊謎,聾者如道,盲人似賢、觀者如癡、戲子似醉,人生的碎片是臺上臺下星星點點的燈火和淚眼,反射著舊日極盡繁華馥麗的一切,光芒清寒而逼人。

血腥和殘忍不是越劇的拿手好戲,觀眾就只被刻意安排去接納傷感和優雅。開演前十分鐘,導演郭曉男沖到后臺沖演員喊,“怎么到現在還沒有跪?馬上開演了還在忙服裝!這種心境怎么演戲?”扮演男女主角的兩位女子于是立刻出現在臺上,趁歌隊演唱的時間,靜默地跪坐……
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在北京首都劇場連演三臺大戲一周后的星期六,全團五十來人在郭導的率領下來我的音樂劇工作室看我演一個人的獨角音樂劇。
我在臺上說,你們的團長茅威濤前兩天在北大說,“越劇太年輕了,她已經無法完成經典化,而只能朝著音樂劇的方向發展”,所以我和各位都成同行了,成了“新舞臺姐妹”。
音樂劇化的越劇是怎么樣的呢?我們姑且為它取了個名兒——“音越劇”,音越劇這道創意菜,若論味道該是沒法原湯化原食那般的純正了。網絡上就有“老吃客”拼命拍磚,要茅威濤“趕緊離開你的導演丈夫郭曉男”,因為他們的茅茅自從嫁給郭某人,演戲就不好看了,不如當年扮著何文秀,唱著“第一碗白鲞紅燒千層肉,第二碗油煎魚兒撲鼻香”的滋味介嗲了。
郭曉男先生是北方人,母親是著名評劇演員郭艷芳,可評劇沒能像越劇那樣從一眾地方戲的“海選”中脫穎而出,奪取中國戲曲界的第二把交椅。一百年來,越劇始終在對外搞“階級斗爭”的同時也樂此不疲地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紹興文戲”PK掉了“落地唱書”;女角PK掉了男角;5857出劇目中PK出了《梁?!?。無論如何,吃著話劇和昆曲奶長大的越劇終歸是道汲取百味之長的本幫菜,只有上海這樣的碼頭才能煉就這個年輕劇種當初的苦辣酸甜、今日的五味雜陳和未來的百感交集!
1938年,上海灘一家西藥房里,15歲的徐進白天做學徒,夜里悄悄地寫著一些白話文劇本。12年后,這個昔日的藥店職員,加入華東文化部實驗劇團,改編了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
像是佐助對春琴那不可思議的愛,越劇大概也是上海這座城市最執拗、最困惑的一個情人。在徐進之前,在第一代女子越劇還沒有真正成了氣候之前,是來自嵊縣的全部由男演員組成的“小歌班”數年闖蕩的啼血泣史?!靶「璋唷鄙踔翛]有伴奏,只有檀板和篤鼓,敲起來“的篤”作聲,故稱“的篤班”,總共來過了四次,前三次都因為戲本子不好,沒有說好故事,上海人不喜歡看,他們就拿回去改,加情節,再來,再來,再來,終于在見慣了紅眉毛綠眼睛的上海灘站穩了腳跟。
然后就是“女子越劇”被延長了整整四十年的紅火。文革的時候,江青說了句話,“女人演男人,是六十年代的怪現象,真真討厭透了”,女子越劇自此被扣上“資產階級”的帽子,連鍋端掉。當時幾乎所有的越劇演員都離開了舞臺,遣散在上海的各個或“光榮”或“前進”的食品店里賣“傳統文化”的糕團。越劇名伶王文娟則被放逐農村,據說每天上演的重頭戲是“跟種蔬菜”,她本人在1962年拍竣的越劇電影《紅樓夢》直到1982年才公映。
2006年,新版《梁祝》公演。改版者頗為苦心地用想像力修飾了原作的天然缺陷。梁祝為何草橋結拜,是因為祝英臺高舉男女平等大旗;梁無意間發現了祝的耳環痕,祝解釋為兒時扮觀音的紀念等等,以至于那個時刻撩撥現代人神經的“同性戀”話題,也被二人中間擺設的“一碗水”勉強混將過去。與此同時,基本框架則完全因襲了徐進的劇本,“十八相送”、“樓臺會”,每一幕的名稱甚至都與當年袁雪芬和傅全香的版本一模一樣,所有經典唱段也被完整保留。
這是一招漂亮的反打,觀眾原以為將淋到一場先鋒的瓢潑大雨,郭茅夫婦也準備好了舌戰群孺,盡管有小提琴協奏曲的貫穿,令到新《梁?!酚幸魳穭』畠A向,卻因為拋棄了種種概念而呈現出向傳統致敬的姿態。劇場里的人們出其不意地被拉回到了戲曲最本真的樣式,拉回到了這一段全體中國人最難以忘卻的“愛的記憶”。
至于《春琴傳》那是另一番企圖,中式夜宴以外的旋轉壽司。一個人天生的味覺可以接受刺激,卻是不能也不會被輕易改造的吧。張愛玲就說她不懂戲,但說她懂得中國,“……我只知道坐在第一排看武戲,欣賞那里的青羅戰袍,飄開來,露出紅里子,玉色褲管里露出玫瑰紫里子,踢蹬得滿臺灰塵飛揚……”
越劇的行頭則多為月白粉藕,一如明末清初江南的日常景致。檀板和篤鼓,敲起來,“的篤”作聲,茅茅出場了,長袍舒袖,款步而行,輕盈、明晰、朗跪道:“娘子——”,知識分子沈三白與蕓娘的故事便徐徐開了頭。說到底,這一份如此精致的審美屬于,只單單地屬于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