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12月1日是世界艾滋病日,我們在各大媒體看到很多諸如“安全套百分百進入娛樂場所”等頭版醒目新聞報道。相比多年前“大學校園應不應該安裝自動售套機”的如火如荼的討論,今天很多防艾舉措的實行似乎順風順水,沒有很大異議。這說明多年防艾的宣傳已經比較深入人心;對于艾滋病的重視,已然成為全民的共識。只是,有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是,艾滋病的高危人群比較集中于性工作者,因為身份的隱秘性,如何在這個群體中有效進行防艾宣傳,就不能不是一個頭痛的問題。如果因為頭痛而不去尋找她們,這個黑暗的死角將助長多少艾滋病人的產生?正在這個時候,哈爾濱市疾控中心性病艾滋病預防控制所組織了一次針對娛樂場所從業的“小姐”(對性服務者的一種稱謂)的宣傳教育活動:哈爾濱的50多名“小姐”第一次暴露在陽光下,在公開身份、職業狀態下,接受了一次預防艾滋病和推廣使用安全套的特殊教育。而這一公開活動引起了警方異議,一條重要的理由是“不符合國情”。
一個老問題是,承認她們并規范她們還是繼續高壓打擊她們?中國早就站在這一十字路口。今天請來兩位學者專家,一位是長期研究艾滋病課題的夏國美研究員,一位是社會心理學家孫時進教授,請你們就“掃黃與防艾”的兩難問題發表自己的見解。
流動人口中女性賣淫和艾滋病的防治
夏國美:我的研究課題中,其中有一個課題是“流動人口中女性賣淫和艾滋病的防治”。我近年來對艾滋病的易感人群——流動人口中賣淫女性進行個案訪談后,就防治工作中人本原則和道德實踐的矛盾作了一些思考。其中涉及到三個關鍵問題:第一,流動人口女性賣淫的社會經濟原因。第二,現行道德實踐下流動人口賣淫女性預防艾滋病性病的知識和行為方式。第三,艾滋病防治中人本原則和道德實踐的矛盾及其協調。

由于生存競爭的激烈、失業人口的增加、不規范經營和管理外就業的普遍存在,流動人口的工作大都是臨時性的,尤其是進入服務性行業從事工作的年輕女性,她們和雇主之間通常連一般的雇傭合同都沒有,所以更談不上其他保障了。她們每月的收入大都在四五百元。既無社會保障,又缺乏競爭資源;飽覽了現代化城市的高消費和物質生活享受的誘惑后,每月只能維持最低生活水平的勞動收入;如果憑自己的能力只做合乎道德的工作,可能付出一生的辛苦,也無望達到合法立足上海的理想目標,獲得一般城市居民生活水平的享受。正是這種狀況,使傳統的道德堤壩在流動人群中變得格外脆弱。社會在日益崇尚富有輕視貧窮,而對于來自貧困地區的流動女性人口來說,她們在性別、戶籍、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等方面所處的弱勢地位,決定了她們選擇道德就是選擇貧窮。如果她們不離開父母家庭,在家鄉的道德氛圍中,可能一輩子都是恪守道德的良家婦女。然而,一旦當她們身陷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的大城市中,再要抵御誘惑、選擇恪守道德而不越雷池一步卻變得格外困難了。
孫時進:圣雄甘地說;“貧困是萬惡之源”,管子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對在饑餓線上掙扎的人來說生存是最大的道德。對于這些弱勢群體我們除了鄙視外,更該想的是為她們建設性地做點什么。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的得主,被稱作為“窮人的銀行家”穆罕默德·尤諾斯和他所領導的格萊明鄉村銀行就是身體力行地在做這樣的事。他所幫助的重點就是那些被看作是“窮人中的窮人”的婦女和乞丐,之所以授獎給他,其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他“從社會底層推動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努力”。并且諾獎頒發者認為,“持久的和平只有在大量的人口找到擺脫貧困的方法后才會成為可能。”與慈善家不同的是:尤諾斯并非給窮人一筆錢,給窮人一筆錢只能消除窮人的物質貧窮,處理不當有時甚至還會滋長一些人的懶惰和依賴,而尤諾斯在給她們錢款之外更是給她們尊重和信任,相信她們的誠信、尊重她們的人格,通過這種幫助,消除了她們的自卑和低賤感,激活了她們的創業自救的能力,建立了她們的自信和自尊。事實證明當給這些貧窮的婦女、乞丐尊重和信任時,她們所給社會的回報是誠信和創造。我們今天爭金牌爭排名的熱情很高,尤其對諾獎更是趨之若騖,但愿更多的國人樹立與尤諾斯一爭高下的決心。
夏國美:在現實社會中,人人都希望從事一份有尊嚴、有安全保障同時收入又不錯的職業,但是,對大多數流動女性來說,她們所能從事的職業,卻往往處于越軌的邊緣。例如發廊,如果沒有任何涉及性的服務,所賺的錢可能還入不敷出,于是大都設置洗頭按摩,這是一個偽裝道德的營業項目。而這項幾乎清一色由流動女性從事的為男性按摩的工作,實際上是性服務的另一種形式。當然,最初的這種性服務與賣淫有所區別。出于道德的自尊,按摩女既可以拒絕用手撫摩男子的性敏感部位,也可以拒絕男子撫摩自己。但在長期耳濡目染和熟視無睹的情況下,單個人的道德自尊會失去支撐,變得麻木,而收入的升級會成為一種新的價值評判,并且這種價值評判,最終與她們來到大城市多掙錢的初衷是相吻合的。因此,工作一段時間以后,處在這種環境壓力下的流動女性,往往很難抗拒老板的暗示、拉攏和客人的要求。于是,從洗頭到一般按摩,從一般按摩到色情按摩,然后再到賣淫,地下性產業就是如此形成的。所以,盡管警方始終堅持嚴厲打擊、取締賣淫的活動,但其成效甚微。而且,從市場經濟的角度來說,嚴打所導致的賣淫交易的暫時減少,將促使賣淫價格的抬高,而高額的收入,又成為下一輪賣淫高潮到來的前提。如此循環往復,導致了賣淫現象的屢禁不絕。
孫時進:警方如不嚴厲打擊和取締就是警方的失職,不能以為收效甚微警方就放棄自己的責任,但社會的和諧發展只靠警方是不行的。既然收效甚微就應該要用心用腦,找出綜合治理、標本兼治的辦法。

夏國美:既然嚴重的貧富差距和金錢效益在大量產生著賣淫,防止艾滋病的工作就需要切實跟上。中國政府遏制艾滋病的最新行動計劃已經提出,到2005年在高危行為人群中預防艾滋病性病知識的知曉率要達到80%以上;在被監管教育的人員中達到95%以上。應該說,這是決策者在認識上的一種進步。然而,國際公認的有效控制艾滋病最重要的倫理三原則:尊重、公正、參與,在中國現有的道德實踐中,是否可行呢?從流動人口中賣淫女性對艾滋病性病的了解程度、預防方式、求醫動向,可以發現既成道德氛圍對她們的壓力已成為有效控制艾滋病的障礙。
盡管近幾年來政府在艾滋病預防知識的宣傳上作了一定的努力,但恰恰是最需要掌握這些知識的人群,除了從傳媒、廣告或同行獲得一些零星的、不全面的信息,沒有系統接受知識的條件和途徑。在訪談中,從事性服務的流動女性常常會列舉出各式各樣她們自認為行之有效的防病措施,如:
“定期打青霉素和地米(地塞米松),每月一次。服用一種抗生素膠囊,都可以預防性病傳染。”“一般每月打幾瓶頭孢(靜脈注射)防病,有的自己打,有的互相打,也有的到小醫院打。聽說每個月經期干凈或月經來時去打最管用,又不耽誤做生意。”“可以用專門的藥水如婦陰潔、潔陰1號清洗下身,或者用一洗棒噴。還可以用碘伏肥皂。也可以用下身消毒液洗,用高錳酸鉀浸毛巾清洗,用鹽水沖洗,高溫毛巾擦洗等。”
這些根據想像或所謂的經驗之談的方法,與真正的防病措施大相徑庭。而且正是由于她們誤認為所掌握的知識是正確的,采取的手段是有效的,以為已經做好了有效的防御措施,就會放松防病的警惕性,使得艾滋病性病傳播蔓延的范圍越來越廣。此外,盡管已有一些小姐知道避孕套可以預防性病,甚至自己備有避孕套,但實際使用情況還得根據客人的要求而定,為了達到賺錢的目的,小姐們大多采取“主隨客便”的態度。“如果顧客肯戴,那是巴不得的。但不肯戴的男人多,為了掙錢,態度不能不好,也不能強迫顧客戴的。”
“中國人基本上不用的,他們覺得隔了一層不舒服,不肯用。”
有些小姐還與客人進行口交,這不但增加了感染的危險性,還增加了及時診治的難度。尤其是從事性服務的流動女性避開公立醫院,選擇個體醫生的做法,盡管有其經濟的或其他的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公立醫院醫務人員對她們的歧視態度。

“即使要去醫院,一般也是先考慮所謂的私人醫院,不太到大醫院的。大醫院醫生對外地人態度不好。人家上海人,就認為是夫妻,外地人,特別是年齡小的容易被認為是做這種事的,醫生眼光就不好(鄙視)。”
“根據電線桿張貼的廣告找去看病的人當然也有,主要是這種地方的醫生比較耐心,有心理醫生的感覺,互相之間可以講很多,私人之間的事也可以講。大醫院就不同了,(醫生)講得太少,病人又多,三言兩語開點藥就打發了,很多想問的問題也就不敢問了。”
“如果大醫院的醫生態度好一點,就算本事一般,我們也愿意再到這個醫生那里去看病,而且還會告訴小姐妹。”
賣淫女性所感覺的,只是現存道德文化的表層,事實上整個社會對她們的歧視根源于普遍的道德懲罰主義,這種懲罰主義劃分了所謂的正統道德人群和邊緣違規人群,并在兩類人群中間加劇了對立的情緒。在這種對立中,被懲罰人群的一個很直接的反應就是不配合甚至報復情緒,正是這種狀況,造成了艾滋病性病在暗中傳播蔓延和難以控制的局面。
孫時進:從心理學的觀點看一個人如果不敢面對自己的陰影和問題,而是回避、否認、壓抑它,這些陰影和問題就會變成更具破壞性的力量,以致使人變態。只有面對現實,在接納、理解的基礎上去轉化,破壞性才可能變為建設性,才可能化腐朽為神奇。事實上我們只是不贊成賣淫女的做法和行為,而不是她這個人。如果你因為她們的做法不好就不尊重她這個人的人格,就鄙視、打擊她這個人,你就是更不道德的人,她們不過是用不合適的方式謀生,你卻是用邪惡的方式待人。借用過去的老話,我們和她們仍然算是“人民內部矛盾”,她們仍然是我們的姐妹同胞,我們也仍然應該用“春天般的溫暖”來對待她們。當我們用內心的善來善待她們,才能更有力地消除她們不好的行為,如果我們用內心的惡來對待她們,也將激起她們的惡。
防艾工作中的尊重、公正、參與三原則
夏國美:在遏制艾滋病的預防教育工作中,已經得到國際公認的尊重、公正、參與三原則,顯然是以人本為基礎的倫理原則。因為尊重原則可以避免艾滋病易感人群因情緒上的反感、不合作而導致干預工作的失敗;公正原則可以保證一切人,無論是受教育程度高的還是低的,城市的還是農村的,都能獲得她們所需要的正確的艾滋病預防知識;參與原則可以使艾滋病易感人群對干預活動作出積極和真誠的反應,使艾滋病教育變成一種對話而不是獨白。然而,這一人本的倫理原則和現實的道德實踐有著明顯的距離。

孫時進:我們不是天天要和國際接軌嗎?為什么遇到具體問題就不去接了呢?不要動輒強調文化的不同,尊重、公正、參與三原則理應得到貫徹和執行。
夏國美:首先,賣淫在社會中被視作一種非法的行為,在這個政策法律框架中,所有已被貼上賣淫標簽的女性,通常是被當作艾滋病控制的靶子對待的。
其次,由于在媒體的宣傳中,艾滋病被描述成超級癌癥、21世紀的殺手和無藥可治的絕癥,而艾滋病病毒感染在某種程度上又和賣淫人群相關,因此,公眾對艾滋病的認識從一開始就是和恐懼以及對賣淫人群的歧視交織在一起的。這種認識由于某些領域決策層的默認而得到強化。研究賣淫問題的女性學者會得到來自上層的這樣的聲音:“好女人的問題都沒有經費研究,這些壞女人去研究她們干什么?”更有甚者,一些人還認為,“反正得這種病的人都不是好人,干脆建立一個艾滋村,將得病的人統統關到里面去就行了。”
盡管后來無辜的輸血者和嬰兒被感染艾滋病的事實令現實的道德氛圍對抽象意義上的病人產生了一定的同情和寬容,但在面對具體的病人時,則又會因道德善惡的不同前提而表現出截然相反的態度。問題的根源在于,現存的道德實踐并不是建立在人本基礎上的,而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上的,這個利益是由貧富差距拉開的新的階層的利益。這樣,一個由馬克思當年提出的根本理論問題,在今天,又以新的方式被同樣地再一次提了出來。
性觀念上的道德,源于婚姻和家庭。但是在私有制社會,婚姻和家庭作為道德的基礎并不是抽象的,它們之能否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道德基礎,很大程度上受經濟的地位所決定。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說:“現代的、資產階級的家庭是建筑在什么基礎上的呢?是建筑在資本上面的,建筑在私人發財上面的。這種家庭的充分發展的形式,只是在資產階級中才存在,而它的補充現象是無產者的被迫獨居和公開的賣淫。”(《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第268頁)馬克思在這里抨擊資產階級的道德,是從無產階級生存的人本意義上著眼的,也就是說:當無產階級生命在最基本的生存形式上得不到保障的時候,以優越的生存為基礎的資產階級道德,對她們來說就是虛偽的。對這段話更直接的理解就是,生存是第一位的,而道德最多只是第二位的。
孫時進:這也是我們喜歡強調的人權首先是人的生存權。
夏國美:今天,貧困地區流動人口中為生活所迫的賣淫女性,在經濟地位上與當年馬克思所說的無產階級基本相似,所以,僅僅從道德主義出發對她們懲罰是不合理的。她們首先應當獲得人本的關懷,在這個基礎上,逐步糾正她們的非道德傾向,這樣的理念才是合理的。這里,道德的原則應當服從人本的原則。
此外,性病和艾滋病的傳播并沒有道德界限。無辜的妻子或丈夫被感染,純真的嬰兒被感染,無知的輸血者被感染。從科學的角度看,危害人類的艾滋病是道德的和非道德的人們的共同敵人,人類在這樣一個最大的敵人面前,惟有聯合起來,團結協作,才可能爭取最大的生存空間。任何由道德的對抗產生的人群的對抗,都可能將非道德的人群逼入地下,從而造成難以控制的艾滋病傳播局面。因此,當社會還不可能在經濟上徹底改變她們貧困的地位,給以生存權利的平等保障時,對現行的道德實踐層面進行一種人本主義的改革,應當是女性主義生命倫理學新的歷史使命。
“艾滋病和人權國際準則”第四條指出:“國家應該審查并更新刑法和懲罰制度,以確保其與國際人權義務相一致,而不濫用于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及病人和脆弱人群。”準則認為,由于絕大多數的傳播是在被感染者對自己的感染情況并不清楚的情況下發生的,因此對他們行為的懲罰會轉移人們對抑制艾滋病有效措施的關注和資源投入,會使本已被社會當作另類的人群受到進一步的歧視。這種只責備一方的刑法削弱了旨在促使有危險行為的雙方共同承擔責任并采取預防措施的大眾運動的作用,對有效防治艾滋病的傳播事實上起著相反的作用。
然而,從田野調查的結果來看,本就被法律打擊的吸毒和賣淫人群,由于被視為傳播艾滋病的兩大主要人群,目前正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而懲罰所導致的反社會情緒尤其是報復性傳播行為的出現,又加劇了人們對HIV/AIDS患者的敵視,并急于推出新的懲罰措施。

孫時進:以為單靠加大打擊、懲罰力度就能解決問題的想法是愚蠢和直線性的思維方式。學學尤諾斯的做法吧,如果將一部分打擊用的錢用于尤諾斯的方法去解決這個問題可能會更有效。
夏國美:當然,要求懲罰的理由并不僅僅出于一種觀念,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懲罰的法律已經造成了艾滋病易感人群中部分反社會的事實。打擊—報復—再打擊,這種關系形成了惡性循環,仿佛已經形成了勢均力敵的兩股對抗力量,不能簡單地從一個方面消除對抗力量,否則會造成另一方面的突然膨脹,出現社會控制失衡。
正如朱麗·韓布琳早在1996年的一篇文章中所論述的:“現在已有充分的證據說明,對艾滋病病毒政策的懲罰模型不僅是無效的,而且也對防止艾滋病病毒傳播和照顧感染者的其他努力有害。懲罰性法律已經使得對艾滋病病毒感染最有危險的人因為害怕不利的社會后果,不愿承認這種危險和驗明他們自己。這使這些人獲得有關艾滋病病毒的信息和教育更為困難,使他們在預防工作中提供合作更為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