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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zhèn)螜C制薄弱 真?zhèn)文:?數字化管理
中華文化的一個缺憾,就是虛假,就是辨?zhèn)螜C制的薄弱。造成了歷史上真?zhèn)文:膰乐貎A向。
記得十年前讀海外歷史學家黃仁宇教授的著作,他反復強調中華文明在思維邏輯上最大的毛病是缺少數字化管理,他當時用的中文句子是“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這種提法,對當時中國大陸的學術文化界還非常陌生,因為當時大家還在一些空洞的概念上批判中國的傳統思維,尋找落后原因,比如封建觀念、極權主義、保守主義等等,怎么突然冒出來一個這樣毫無火氣的提法呢?因此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后來越來越明白,黃仁宇教授的提法超過很多空洞的概念。中國古代從朝廷到文人,思考一切問題的起點都不是數字化的實證資料,而是完全無法實證的道德禮義和興亡高調。不管是經濟措施還是軍事措施,往往都從“道理”里邊產生,而不是從數字里邊產生。這種習慣,來自于一種思維邏輯,反過來又強化了這種思維邏輯,結果輕視實證、無力辨?zhèn)?,成了中華文化的一大特點,當然這是一大缺點。
大家不要把這件事情僅僅看成是歷代政府統計機構的失職。為什么全都失職了?這就是因為有深遠的文化原因。這種文化原因,曾經帶給中華民族一次次深重的災難。
在我還是一名初中學生的時候,正好遇上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運動,每天在報紙上讀到一些很大的數字,我們要用手指頭去數那一連串的零才能讀得過來,但是老師們在講到這些數字的時候都很激動。例如,糧食畝產二十萬斤。據說這個數字連農民出身的毛澤東也深表懷疑,找來一些資深的科學家討論,科學家告訴他,有可能??梢娭袊茖W家一遇到大概念也放棄實證。還有,一年要煉多少萬噸鋼,要十五年趕上英國,二十年趕上美國等等。這都像畝產二十萬斤一樣,有明確的數字,讓人覺得一定經過起碼的估計。但事實已經證明,完全沒有估算,是根據一時的政治熱情隨口喊出來的。
這種由政治熱情隨口喊出來的口號造成什么后果,現在大家都知道。
我們從小,就是從一連串的數字和百分比中長大的。沒有任何人提醒我們,這些數字有點可疑,等到終于有了結果,我們不得不懷疑一切數字,也不再在乎別人提出任何數字。我想,我們的祖輩也是經過這個過程才輕視一切數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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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控制 經濟領域 數字 非實證思維 政治運動
我們這一代從小就發(fā)現很多最需要有數字控制的經濟領域對數字極其草率,因此也降低了人們對數字的敏感,成為“非實證思維”的繼承者。
但是,這種非實證思維所造成的災難卻是驚人的。比如歷次政治運動當中我們都會聽到一個比例,叫做“團結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群眾”,這句話的實際意義是,要打倒的對象占百分之五。在中國這么一個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百分之五是多少人?每次運動都打倒百分之五,積累下來的“人造敵人”有多少?誰也不會去仔細統計。但是,每個單位完成這個運動任務就一定要用這個比例來劃定打倒的人數,這個后果就嚴重了。我的一些老師成為右派分子,就是因為比例不夠才硬拉進去的。
又比如,發(fā)動文化革命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全國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政權不在我們手里”?!叭种保@個巨大的數字從何而來?完全沒有實證基礎。還有,什么叫“不在我們手里”?“不在我們手里又在誰的手里?”也沒有實證,好像朦朦朧朧地是指在國民黨、走資派、修正主義手里,但又完全無數。因為無數,當文革起來后打倒的當權派就不是三分之二了,一度幾乎是百分之百,但是不管是三分之二,還是百分之百,還是百分之九十五,全部都沒有任何根據。
這是不是共產黨特有的毛病呢?不是,至少在共產黨的對手蔣介石的身上也體現得十分明顯。國民黨在最后的國共內戰(zhàn)中徹底失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對當時的軍事、政治、經濟的實際情況,完全失去了數字實證。蔣介石一會兒說三年可以消滅共產黨,一會兒又縮小到一年,甚至有的幕僚縮短到八個月,雖然都有明確的時間數字,但同樣是憑著一時的政治需要隨口喊出來的。從這次戰(zhàn)爭的展開情況看,國民黨在這方面還遠遠地落后共產黨,在退踞臺灣之后,蔣介石在肅清“匪諜”,也就是有共產黨疑點的人員時候,提出過一個“如果妻子是匪諜,丈夫也必定是”的原則,把嫌疑犯整整擴大了一倍,但也完全不在乎實證??梢?,這是海峽兩岸的通病。
政治角逐當然也會有是非善惡,但歷代發(fā)生在中國的政治角逐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雙方一手舉道義之旗,一手據孫子兵法,卻都很少在乎每份情報資訊的準確性。結果,有一大半角逐是黑箱打斗,就像京劇《三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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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證意識 缺憾 實證 李約瑟博士 真實
中華文化為什么那么不在意實證呢?我們可以聽聽寫過《中國科學技術史》的著名漢學家李約瑟博士的看法。李約瑟博士把主要原因歸之于中國式的官僚主義。他認為,正是這種官僚主義,沖淡了自然法則的真實性,同時也漠視了社會生活的自然法則。古希臘哲學家以探究自然法則為使命,而中國文化則以制度化的等級為法則。
李約瑟博士還認為,中國式的官僚主義從以下四個方面貶低了真實的價值。
他說第一個方面,把褒貶置于真實之上。不追求事實的真相,只追求千古定論。由此出發(fā),認為天下之事要分忠奸、正邪、功過、是非,卻不在乎真?zhèn)?。在中國文化當中,是非之辨總是遠遠超過真?zhèn)沃?。是非之辨的話語滔滔不絕,而真?zhèn)沃娴氖侄螀s寥寥無幾,這是一。
第二個方面,把儀式置于真實之上。儀式當然需要假借,把君主制度假借成天地的規(guī)范,因此也就成了朝廷意旨,假借成了自然法則。這樣一來,朝廷的善惡智愚就失去了評判機制,使整個社會在最高層面上失去了真?zhèn)?,也使得社會最低層面的真實性不受到制度控制;這講得比較深刻了。
第三個方面,把理想置之于真實之上。這個理想還只是統治者的理想,與社會現實脫節(jié),卻又從上而下向社會底層層層擠壓。但是,由于社會低層的真實活力沒有被調動起來,這種擠壓最終無效,因此使理想也失去了真實性。
第四,把制度之外的真實予以否定。這是中國式的官僚主義承襲著“天無二日”的獨大性。這種獨大性對于真實存在的異端現象和體制之外的生態(tài)都采取不承認的態(tài)度,結果使體制內的封閉存在與社會真實越來越遠。
這四個方面,推動的起點是統治者,而承受的結果卻是廣大民眾。長期以來,如此一二三四,中國人的真實觀念也就漸漸淡薄,像一幅被一次次漂洗過的水墨畫,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中國的早期哲人為了從精神上把民眾從真實的苦難中引開,想出了很多超越真實的辦法。但是,這種辦法運用得過度,使得這個民族在精神上不再習慣面對真實。老人的好心,種下了后代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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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證意識 淡薄 疲弱 虛假 精神安慰
中華文化的歷史上,呼喚真,呼喚本相,呼喚事實求是,這樣的聲音一直沒有斷過,但是為什么在這個問題上始終沒有多大的改觀呢?在我看來,很重要的原因是缺少對真實的對立面的研究。也就是說,要證明什么是真實,必須證明什么是虛假。中華文化呼喚真實的機制的疲弱,恰恰是因為證偽機制的疲弱。
當然也識破過很多虛假,但是,究竟是怎么識破的呢?缺少一個嚴密的、公認的程序。我們往往只是泛泛地作一點精神安慰,比如“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或者“身正不怕影子斜”,比如“真金不怕火煉”,再不行,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實際情況如何呢?我們一次次看到,正是在無數群眾雪亮的眼睛前,真實被燒成了灰燼,而虛假卻成了輿論,甚至于變成了歷史定論。
這種情形,就像醫(yī)生沒有檢查癌細胞、切除癌細胞的科學程序,只是泛泛地空論“邪不壓正”,結果只能造成癌癥的猖獗。
證偽機制,也就是切癌機制,排毒機制。
中華文化在證偽機制上的無能,主要體現在很多方面,例如,一是缺少證偽的敏感,二是缺少證偽的責任,三是缺少證偽的手段,四是缺少證偽的背景,五是缺少證偽的輿論等等,這些方面加在一起,使證偽的事情寸步難行。
在中國的文化思維當中,當虛假的東西一出現,大家也習慣于“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或者說“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結果這種虛假至少獲得了一半以上的保護。有很長一段時間,中國大陸很多年長一點的人的檔案當中總是夾帶著大量被揭發(fā)的紙條,原因就是嚴重的缺少排除機制和否定機制。我曾經多次講過,文革當中全國曾出現過幾十萬個甚至于幾百萬個所謂“專案組”,專門查被揭發(fā)者的“歷史問題”。幾十萬個專案組,辦案人員就多達幾百萬,幾百萬個人審查幾十萬個人長達十年之長,有誰聽到過排除過哪一個審查對象?幾乎沒有。后來平反昭雪,只是政策一風吹。有人說當時無法排除,可能是由于政治壓力,其實幾十萬個審查對象當中,上面有政治壓力的是極少數,最多是幾百個吧。對于那幾百萬個沒有壓力的對象一個也沒有排除,這證明了什么?
一種文化沒有證偽機制,就像一個身體沒有排泄機制,后果可想而知。幸好中國人學會了忍辱負重,背著別人對自己的真真假假的傳聞和自己對別人的真真假假的傳聞,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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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 真?zhèn)谓缇€ 虛假 星云大師 假在文化
我無法違避我心中最感刺痛的一點了:就是如果有誰問我,中華文化的各項缺憾當中,最根本、最致命、最具有延續(xù)力的一項是什么?我的回答只能是:虛假。說出這兩個字作為答案,我猶豫了很多年,但最后的選擇還是這兩個字。是的,最大的缺不是我前面所說的公德問題、尊嚴問題,也不是今后要說的法制問題、保守問題,而是虛假。
我的這個答案很可能使不少朋友感到驚奇,為什么驚奇呢?因為長期與虛假朝夕相處,已經適應虛假了。
記得幾年前詩人北島詢問經常往來于海峽兩岸的佛學領袖星云大師,大陸目前尚未解決的最大問題是什么?星云大師只回答了一個字:假。我曾經就這件事當面詢問過星云大師,他說:“我說假,是假在文化上。”
溫和的佛學大師從界外來觀察界內,所作的一字判斷,確實讓人一驚。但仔細一想,也真是擊中要害??梢杂∽C他的一字判語的,是百歲老人巴金的三字遺言:說真話。你看,智者都盯住了假。一個假字,幾乎可以概括絕大多數社會的負面現象,而且全部出自于我們集體的文化心態(tài)。星云大師說假在文化,也就是指這種集體文化心理上的假。
舉例子吧,我們現在所查處的貪污腐敗,世界各國都有,不同的是,我們的貪官在查處前的幾個小時,還在作反貪污的報告。因此,最讓人反胃的是假。又比如,現在誰都看出來了,中國的經濟發(fā)展突飛猛進,文化創(chuàng)造卻嚴重滯后,但是,這些年來到處都在花費巨資辦文化節(jié)、藝術節(jié)、評獎、晚會,好像每一項文化都非常繁榮,其中包藏著多少虛假!又比如,這些年大家都在越來越瘋狂地追求名校學歷,但問題是這些名校的教學質量到底如何?里邊有多少教授真正達到了教授標準?這里顯然又包藏著根子里的虛假。我無法一一舉例了,反正,每一個社會熱潮和社會災難,只要追根尋源,里邊一定有一個假字在作崇。
我義不容辭地擔任了《辭?!返恼娲笫?,因為它已有太多的盜版。我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說,連辭書也作假了,這就像連校核重量的天平秤也是假的了,連度量長短的尺子也是假的了。長此以往,天地都會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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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偽意識 敏感度 責任感 文化判斷 《借我一生》
我從文化的角度呼吁大家增強證偽意識,也就是在識別虛假的事情上增加敏感度和責任感。有的朋友說,這也許是我在這些年來蒙受謠言和盜版的傷害太大,身有所感。這可能把問題看小了。我本人的心理素質還算健全和堅毅,這是廣大讀者早已經看到了的,因此不會以個人遭遇來左右我的文化判斷。我對于虛假的警惕來自于文革,對此我在《借我一生》這本書當中有過詳細的敘述,但在文革之后呢,已經把這個問題提升到了整體文化高度,確認這是中華文化的軟肋所在,甚至于是命穴所依。我甚至認為,反虛假,要比提倡什么主義、引進什么學派、批判什么傾向都要重要。因為一參假,一切都走向負面。
因此我覺得總需要有少數人帶頭,從虛假大本營里邊突圍而出,去做文化打假的事情。我自己在十幾年前首先在《中國文化報》上指出大量的文藝評獎的虛假性,也曾經最早在全國書市發(fā)表宣言向盜版宣戰(zhàn),而且還對文化界突然冒出來的大量偽精英現象提出質疑。我比較勇敢的表現大概也可以說是揭露了很多所謂批評家的虛假性,因為他們充滿嫉恨的言詞掩蓋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本人沒有專業(yè)。另外呢,我還一再指出很多所謂文化工程的虛假性。當然本人聲調不高,卻努力用證偽的方法來揭示虛假的存在和產生的原因??上н@些揭露都沒有產生什么作用,大家早已經見怪不怪,反而倒是我顯得奇怪了。
倒是今年夏天我利用中央電視臺的一次歌手比賽的巨大收視率向幾億觀眾講述文化,使文化證偽的工作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我在講述古今中外各種知識的時候告訴全國觀眾,什么知識已經沒有價值,完全不值得記憶。什么知識已經死亡,如果繼續(xù)把它們當作標準就鬧了笑話。我還具體地講述了人文學科當中哪些部位有永恒的溫度,而哪些部位不應該被雜亂無章的知識所淹沒。整整四十天時間,我知道我每晚的講述都在向虛假挑戰(zhàn),因此一開始就引起了文化界很混亂的反彈,但是十天之后他們就不作聲了,因為幾乎全國觀眾都站到了我的一邊。
整個街道都在歡呼皇帝的新衣,因此那個小孩指出皇帝其實沒有穿衣服,并不是針對皇帝,而是針對歡呼。他雖然很孤單,很弱小,但因為有了他,人們開始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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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媒體 評委 話語系統 虛假 命題對話
我出于對中國文化不重視證偽機制的深深擔憂,又出于對今天的民眾有可能識別虛假的某種信心,就利用電視媒體的巨大收視率做了一些事,結果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這種現象使我信心倍增。
在中央臺擔任四十天評委的過程當中,做的最大的事情是揭露了中國今天流行的話語系統中的虛假。當時,不少選手在一個叫做“命題對話”的考試環(huán)節(jié)當中,所講的話幾乎都是朗誦腔、抒情調、套話、大話、空話、假話。我立即意識到,問題不在于這些年輕的選手,是他們從小接受的話語系統。我們環(huán)視四周,從小學生按照老師意圖的發(fā)言,到大量干部的報告,甚至在很多國際場合中國對外的宣傳口氣,幾乎都是一樣的。記得我曾經在某個秋天參加一所大學的校慶,居然有五個官員致賀詞的開頭都一模一樣,都是“金秋八月,桂枝飄香,莘莘學子,歡聚一堂”,但大家一樣給予鼓掌。又比如,中央電視臺選拔全國的魅力城市,幾十個互相競爭的“城市形象大使”站在臺上的發(fā)言,從口氣、聲調、句式、用語都徹底雷同,只是在一些詞匯上有一點區(qū)別,好像是在一份打印的紙條上留下了幾個填充的空格。可見,這種虛假的話語系統已經成為一種標準。于是再看眼前的選手,連講他們的老師、講他們的母親、講他們的童年,內容也完全一樣,這就是說,他們對老師、對母親、對童年也作了虛假化的處理。這如何了得!當虛假成了一種標準,整個社會就犯了重病。于是我當時和另一位評委徐沛東先生商量,決定向這種話語系統開戰(zhàn),凡是用這種語氣講話的,我們全部都不予及格,而且當著全國電視觀眾的面作出嚴厲的批評。同時,我們對那些連漢語還沒有學好、結結巴巴地講了真話、吐了真情的選手,給予了高分,甚至于滿分。這種對比性的示范在全國觀眾中產生了強大的說服力,大家確實在對比當中發(fā)現了,什么是流暢的虛假,什么是不流暢的真實,又突然反省到我們平日也生活在虛假當中。我做這件事最大的報償,是網站當中有大量的網友說了一句顯然是過分的話,叫做“余先生教會了我們怎么講話”。我原以為這是年輕人的講評,前不久見到幾位年長的將軍,他們一見面就說:“謝謝你,在我們的垂老之年教我們如何擺脫假大空?!?/p>
據說如何評價五四運動又成了一個大課題。但是,五四以后活了百年的大作家巴金卻只留了三個字:“說真話”。這是百年歷史對一種文化的判語。那天我離開中央電視臺時在心中默念:巴老,我做了一件您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