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坐在后院露臺的墨綠色的陽傘下,任微風輕輕地吹著頭發,輕輕地翻過書頁。書頁很黃,是本很老的書了。
朋友來電話問,在家里做什么?
在陽傘下面看書。我說。

感覺不要太小資哦。朋友說話帶著上海的腔調。又問,看什么書?
《共產黨宣言》。我回答。
什么?朋友尖叫起來,差點沒把我耳膜刺破。你有毛病啊?你想做什么?她大叫道。好像我要武裝北上似的。
我只是看本書而已,和看其他任何書一樣,怎么就嚇著了朋友?
朋友說,那么“小資”的環境,想你在露臺的陽傘下讀書的模樣都是“小資”的感覺,跟這本書很不相配的。
那要讀什么才配呢?
像張愛玲的書。
哦,也許。我曾看到國內時尚雜志上面列舉出“小資”的若干標志,其中就有“讀張愛玲小說”這一條。可惜張氏三十六歲以后去了美國,遇到了社會主義革命派的作家,那戀愛與婚姻一直顛沛流離的,安身之處都常常發生問題,哪里還談得上“小資”呢?再說馬克思一家人,在周末的午后,圍著客廳的壁爐聽海涅朗讀他的詩作,那種氛圍倒是很“小資”,不過那時候馬克思一家常常為饑餓所困。馬克思和燕妮都曾為海涅鄉愁的詩句所感動:“我懷念,我懷念萊茵河畔的咸蘿卜干啊!”
馬克思一家的“小資情調”和流浪漢的下午茶
小時候很羨慕馬克思一家人圍著壁爐聽大詩人朗讀新作的那一幕,從父親的竹書架里抽出海涅的詩集,想像著在壁爐旁讀詩,讓壁爐里的嗶嗶剝剝的火光映紅臉龐,是何等優雅的情形?用今天的話來說,很“小資”哦。小時候想那一幕的時候,覺得根本是做夢,那是外國電影里的畫面。來了加拿大以后,住過的每一處房子都是有壁爐的,卻并未聽當地的西人說起“小資”。我們所想像的“小資”情景,原來就是人家當地日常的生活,所以人家也不會刻意。若對照國內的“小資”標準,這里的流浪漢也算得“小資”呢。
我家附近的社區中心為流浪漢提供免費早餐、洗澡和下午茶。有一次看著一對男女流浪者在社區中心大堂的沙發上喝咖啡、吃巧克力餅,一位北京來的新移民不由感慨說,別看他們這些流浪漢,還過得挺滋潤的呢!像咱北京胡同里的老頭老太太也沒幾個喝咖啡、吃巧克力呢。再說人家的咖啡、巧克力在咱國內可都是正宗進口貨呢。
我家門口那棵李子樹,整個夏天結了一樹的黃橙橙的果子,然后就落了滿地,也沒人來采摘,想吃的時候就到門口拾幾顆回來。看著滿地果子太可惜了,就打電話叫朋友來揀。朋友來了,跟我一起在撒著碎花似的陽光的草地上拾果子,朋友就感慨地說,這是很“小資”的生活啊!
是嗎?國內的“小資”標準有“拾果子”這一項?
如果說五年前,我還算是個蠻合格的“小資”,但現在回國去就落伍于當今國內的“小資”水準了。上個月回國探親被朋友約到那個舊石庫門改造成的“新天地”,這是當今上海最具亮色的時尚地帶。坐在露天喝一壺茶,一百塊哦!還不能兩人共享,兩個人就得點兩壺。我嚇了一跳,強烈感覺那里不是我這個“前小資”隨意喝茶的地方。
是我落伍了嗎?不少國內移民到加拿大的人,就很擔心在北美住久了會跟不上國內的步伐。被新天地一百塊一壺的茶就給嚇著了的,顯然是太老土了。一個從上海移民加拿大有10年的女人說,半年不回上海就要戇忒了。像我在后院的露臺上一邊喝咖啡、一邊讀《共產黨宣言》,在她看來勿要忒戇哦!
怎么也不明白“新天地”的茶怎么就那么貴?比溫哥華五星級酒店的還貴得多。坐落在溫哥華市中心的加拿大著名的費蒙特酒店集團旗下的HOTEL VANCOUVE,去那里享受一個有三四層點心和咖啡、鋼琴伴奏配套的HIGHT TEA(正式的英國下午茶),那一整套華彩樂章似的下來,也才二十一塊五毛加元,若和朋友一起分享,也就再加四五塊錢添一份咖啡或紅茶。兩個人享受一個優雅華麗的午后,連稅和小費加起來,折合人民幣也不過是兩百多塊。
曾經在上海的宜家買東西,一出宜家的門,等候在門口的好幾輛出租車司機就上來熱情招呼:小姐,上車!手腳快的就搶著把東西搬進了后備箱里。坐上了車子,司機就說,小姐,儂蠻有鈔票的嘛!我一愣,何以見得?司機就很篤定地說,到格里廂(宜家)買東西的都是有鈔票人。像阿拉格種老百姓是勿會去格。
事實上宜家(IKEA)并不是什么高級的家居用品店,在北美屬于一般工薪族消費水平,在國內比較受年輕白領青睞。記得當時聽出租司機那么說,一方面是好笑,一方面自己心里還是有點小得意的。至少從那里出來,人家出租車司機也高看你一些了,以后再去對那里的感覺就更好一點了。以后,來了加拿大,去IKEA就全然沒有在上海那么好的感覺了。想來我還是在乎了社會的眼光,那出租司機便是代表了一種社會的眼光。
中國的社會眼光總是把人不自覺地劃分成三六九等,使你在任何公共的場所都會從那眼光里讀出自己在這個社會上所處的位置。盡管這眼光所給予你的定位未必與你真實的相符,但是你一出門就逃不脫那眼光的審閱和定位。因而,有時自己難免做一點偽裝,以便被那眼光放到某一種自己希望的位置上。在充滿了那種眼光的社會里,人是很難超脫的。所以中國人總是說:活得累。而加拿大人就輕松多了,因為這里沒有那樣的社會眼光。然而,國內出來的新移民似乎是這樣一種矛盾:憤恨那眼光,又離不開那眼光。離開了,還要去找回來。比如“小資”,在失去了那把你當作“小資”的社會眼光里,你雖然過著“小資”的生活,卻也沒有了“小資”的感覺。加拿大很容易地就給了你“小資”的生活,卻把你以往追求那生活所要得到的感覺拿走了。
北美的STARBUCK (星巴克)好比上海的豆漿店
出國以前,我也偶爾去星巴克坐坐,那里似乎都是當代時髦的青年,不年輕的坐到星巴克里也覺得年輕了,因為坐在那里就仿佛表示跟進了時尚的腳步。不過,除了那里的肉桂粉可以隨便加以外,我一直不喜歡星巴克的吵鬧與粗糙。記得淮海路上巴黎春天百貨邊上的那一家星巴克,墻壁上的畫就跟涂鴉似的,人家說那是“后現代”。反正我是不喜歡。有一次,與一位寫作的女友碰面,她很執意要去那家涂鴉的星巴克。如果我繼續滯留在起初選定的那家老派的安靜的咖啡館,就顯得很不與時俱進,與雜志上說的“小資”標志不符合了。不想掃了女友的興致,便隨她去星巴克,并且還要顯示出對那里興趣盎然。
來北美以后,看到STARBUCK(星巴克)比上海的豆漿店還多。幾乎每個街口都飄出STARBUCK的咖啡味道,就像上海以前的餛飩店和生煎饅頭店老遠就讓人聞到了。進去的客人也無需像去有HIGHT TEA的那種正式下午茶的咖啡館那么講究。在STARBUCK,趿拉著拖鞋的、穿著短褲的、胡子拉碴的,什么人都有。那是個歇歇腳,隨便吃點喝點的地方,就跟在上海逛馬路逛累了餓了,鉆進豆漿店里隨便要碗小餛飩雪菜肉絲面一樣。所不同的是,在上海的豆漿店里,恐怕不能要一杯豆漿就在那里沒完沒了地坐下去。但在北美的STARBUCK,你愛在那里呆多久也沒人攆你走,除非人家要打烊了。常常見到有人點一杯咖啡、拿一疊報紙,坐一個下午。

有個也是從第三世界國家移民來的人跟我說,她原以為STARBUCK是有錢人去的考究的地方,至少也得是白領才去那里;來加拿大一看原來是很多HOMELESS(無家可歸者)去的地方。她說得并非夸張,的確是很多流浪漢喜歡呆在STARBUCK。其實他們也可以去五星級酒店喝咖啡,那里的咖啡并不比STARBUCK貴,只要他們進去,人家照樣待若上賓。只是流浪漢們不喜歡那里,那里個個都穿戴考究,說話如竊竊私語,不舒服不自在。他們在STARBUCK可以大聲說笑,可以跟女人打情罵俏說些粗話。
后記:
回頭去翻開攤在陽臺桌子上的那本發黃的“宣言”,馬克思指出小資產階級“它動搖于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顯然它不屬于資產階級。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1888年的英文版中加注說明:資產階級是占有生產資料,使用雇傭勞動的。無產階級則是沒有自己的生產資料,不得不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活的。那么由此可以推論,小資產階級既不是非出賣自己勞動維生不可的貧困階級,也不是靠剝削人家過活的資產階級,他們是自己擁有一定的生活資料可以自我滿足和享受自我的。
在馬克思的那個年代,資產階級正處于原始資本積累的初期,工人階級在貧困線掙扎,馬克思在痛批資產階級的同時,也常常把處于動搖的、革命性不徹底的小資產階級帶進去一塊兒批判。但在革命了很多年以后的中國——這個最痛恨資產階級的國度,無產階級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無產階級的老婆們也開始涂脂抹粉、開始冷淡紅燒肉、轉而青睞美酒加咖啡,“小資”于是成為人們追求生活品味的一個標志。而同時人們也急不可耐地要把開始改姓了“資”的自己與勞動和勞動人民分離出來。
而北美的加拿大人似乎對于“革命”或者“時尚”都顯得比較疏離,表現得漫不經心。他們在壁爐旁鋪著羊毛毯的沙發里喝咖啡、紅茶,享受著在我們看來屬于“小資”情調的生活時,他們可能也是一早要趕著公車去上班的勞動者。我看到他們幾十年前的房屋里就有了我們現在看來是“小資”生活的諸種元素,比如壁爐、從客廳通向臥室的樓梯、尖尖的原木屋頂、撐著陽傘的露臺、海棠花開的后院等等。不過常常有這樣的屋主在年邁時,賣了這房屋換了簡單的公寓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