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與季節

在上海，隨便的一條石庫門弄堂，上班時候，做飯的時候，都可以看見這樣的一類女人，她沒有很多錢，但是可以讓桌子上日日有魚有肉，她也許買不起巴黎的、意大利的、倫敦的香水，但是每一個清晨，她走出弄堂口的時候，她的披肩的卷發，一顫一顫的，那種樣子，如女皇出行。來不及的時候，她會穿了碎花的睡衣去買早點，給兒子，或者丈夫。為了這個家，她是可以跟人去搏命的。

這是一棟1924年代建造的石庫門房子，沒有衛生間的。夏夜里，女人搬一只朱紅的木盆在床邊，關了燈，拉上碎花的窗簾，小心翼翼地洗著白日里被汗濡濕了的身子。這個時候，男人端一把竹椅子，擺在天井的門口，與對面人家有一打沒一打說著閑話。一陣小南風吹過，便宜的碎花窗簾揚起了一個角，一個十七歲的男孩透過這撩撥起來的一角，在模糊的視線里，看見了女人的身體。那樣的房子，有些事即使看不見，也是能夠聽見的。

男孩子的舉動終于被揭露，父親拿了錘子，用力地在那扇窗子上釘釘子。釘子足足的有兩寸長。釘釘子的時候，正是石庫門房子里的人吃飯的時候。人們探了頭出來，臉上滿是曖昧的神情。

一天在弄堂口，男孩子騎了單車進來，看見那個洗澡的女人在他的前面走。男孩子猛的一陣鈴聲，越過了那個女人。

女人氣凜凜地在后面問：為什么偷看我？

男孩子停下車子，等女人走近了，直白道：

我覺得你好看。

樣子里，是學生才有的頂真。

女人花顏失驚，丟下一句“神經病”，奪路而逃。

只是那天鞋跟太高了，走也走不快。一急，鼻尖子上滲了一些細密的汗星子出來。燙過的發卷在脖頸上一顫一顫地跳躍。原先她是有理的，可是經此一役，她卻是下風了。

女人回了家，穿了圍裙和袖套，麻利地在廚房里做了起來。蛤蜊燉蛋，蘑菇青菜，一個鯽魚湯。這期間還和廚房里的鄰居討論了排骨年糕的做法。其實，女人的心是亂了的。這種混亂的心情里面混合著一些甜美。因為細想下來，她是很喜歡有人說她好看的。

吃晚飯的時候，女人面朝窗子坐了下來。女人故意不去看對面的窗子。大約是心虛。

吃了飯，丈夫坐到沙發上去抽煙。

收拾桌子的時候，女人禁不住，眼風閃光燈一般，往男孩子家的窗一掃。但見窗子上掛了墨綠色的窗簾，有一種屏障的味道。女人的心緊了一緊。

這樣的人家，晚飯以后除了麻將就是電視了。不是周末，沒有人找上門來搓麻將。

女人洗了碗筷，曬了洗衣機里面的衣服，就坐到了電視機旁。是球賽。遇到這種時候，丈夫是六親不認的。

女人給丈夫沏了一壺茶，自己拈了瓜子來吃。是那種小瓜子，只比臭蟲大一點點。女人用食指和拇指抓了瓜子的尾部，放在牙齒的咬嚙處，清脆的一響，瓜子綻開了，整齊地分裂開來，舌頭舔了里面白生生的瓜仁去。一粒一粒的，一會兒工夫，磕出了一小堆的瓜殼。她指望著丈夫對她說些什么，雖然她知道丈夫不會說些什么。

很無聊，也很無趣，延延挨挨，到了九點多鐘，她把瓜子收回到餅干罐子里，自顧自地睡去了。

迷糊間，丈夫上了床，摸黑，摟過了她的身體，冰冷的手生硬地滑向她的兩腿之間。

結婚半年，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吻早就是省了。

男人急切、潦草地做完了那檔子事，別過臉睡了。

女人多少有點掃興和悲哀。睜著眼睛看著暗處，想起剛認識那陣子，常是尋了那些個沒有路燈的背角地，饑渴地纏在一起。冬天里，衣服被掀起來，露出柔軟的乳房給男人，甘愿地貼在墻上，等男人一點一點的入侵。

一年春節，父母去了鄉下。夜里，男人偷偷來了。男人說：

“我想看。”

女人順從了。因為愿意。

男人開了燈，把她放到床上，比如她是藝術品。

前些天，她買了一套玫瑰紅的胸衣。臨睡前，特意穿上給男人看。

男人敷衍道：

“還可以。多少錢？”

……

以前。

總是以前惹了人去回憶。

這樣想著，女人不覺的有了傷感，兀自的，竟流了一行淚下來。

早上，女人在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略微浮腫的眼簾。她在浮腫的地方抹了一點咖啡色的眼影，顴骨處施了薄薄的一層桃花紅。她不想讓公司里的那些過來人看出晚上的痕跡。

有過幾次，她下班，男孩騎著單車過來，一陣響鈴，唰的一下，掠過去，背影里，透出稚嫩的意氣。

一年以后，男孩考上了一所外地的大學。

為了慶賀，家里拆了床板，擺上了圓桌面。來了一些親戚朋友，喝酒聊天到很晚。

女人聽見男孩子和父親一起送客人，一直送到弄堂口。

三五牌的座鐘清冽冽地打了十二下，男孩子家的燈卻還亮著。

女人在迷糊里，聽見男孩子的母親說：把錢給你縫在褲腰上了。

男孩子悶聲悶氣地“哼”了一聲。

那天晚上，丈夫的手如往常一樣，伸摸過來，女人把那手挪了開去。急急的，手又按了上來。女人感到了痛，驕橫的呻吟。男人以為是鼓勵，壓上去。女人不情愿地扭動，男人愈發地不可收了。

男孩子走的那天，他的母親特地叫了出租車。一家人幫著把行李搬上了車子。

男孩子扶母親坐進車里。男孩的母親胖，身子進去了，腿卻進不去。男孩捧了母親的腿，把它們送進了窄小的后坐。

男孩沒有跟著進去。他在車門旁站了一會兒。

好像是忘了什么東西，男孩折轉了身。

石窟門房子的樓梯只有一人寬，像消防樓梯一樣，筆直地伸上去，沒有一點余地。即使是白日里，也要開了燈才能看清那老舊的扶手。

女人聽見男孩的聲音。女人覺得男孩的腳步好像在她的家門前遲疑了一下。

快過年了，男孩子的母親在天井里掛了幾串醬油肉。等男孩子回來，她要給男孩子做糯米蒸肉吃。父親在清掃門戶的時候，卸下了窗子上的釘子。釘過釘子的地方，現出了白生生的木頭。父親拿了一個漆罐子把窗框重新油了一遍。顏色和女人洗澡用的盆子一模一樣。

不過那一年，男孩子沒有回來過年。男孩子的母親在廚房里對鄰居說，兒子要考研，留在學校準備功課呢。語氣里，很有一點驕傲在里面的。

男孩子的單車扔在天井里，上了一層銹。

夏天。傳說這里造高架路，要動遷了。不久，弄堂前排的房子里的人搬走了。房子也拆了。

那些搬了的人，雖然離市區遠了，但都是獨門獨戶，有了客廳，有了臥室，有了一個可以安置浴缸的衛生間了。

鄰里們面子上說，老房子拆了可惜，可內地里也想早點離開這里的。那些退休的人，吃了早飯，就去弄堂口，看推土機伸出了螃蟹鉗子一樣的斗，一下一下的，把原先的人家鏟成了平地。每天這樣的看著，心里越發的急切起來了。

正拆到他們這一排的時候，說不拆了。過了一段日子，房管局來了幾個工人，把房子的外墻粉刷了一遍，窗子一律都漆成了赭紅。

那天，女人下了公車，肚子有些餓，想起來，家里的餅干早就吃完了。反正男人出差了，女人也就不急著回去了。

女人拎著包，進了麥當勞。她是難得進來的。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舍得。

站在柜臺前，眼睛在菜單上掃了一遍，給自己要一杯紅茶，一包薯條，是小包的。她讓服務生給了兩包番茄醬。

女人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店堂里燈光明亮，黃澄澄的薯條給人一種世俗的溫暖。

她坐在那里，窗外的行人和車子像照相館里的布景。

女人慢吞吞地吃著薯條，心被享受的感覺包裹了起來。

七點多鐘的樣子，她想起來，今天晚上還有一集電視劇要看的。女人用紙巾擦了擦沾了油漬的手指，心滿意足地出了店堂。愉快的心情使她的步子看上去有了一點散步的意味在里面。對面就是自家的弄堂了。自從嫁到這里來，女人第一次在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心情下觀望這條弄堂。

弄堂口的燈暗幽幽的，空氣里，有晚飯以后的油煙氣。女人走到光暈下，覺得身后有一輛單車過了來。下意識地回了頭去，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她記起，她嫁到這里已經七年了。于是，心陡的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