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文學雜志《當代》編輯部,在現代文學編輯室的樓下。我剛到人文社時,《當代》的主編是秦兆陽。我曾問一個老編輯:“這個秦兆陽,就是當年寫《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署名‘何直’的那個秦兆陽嗎?”他反問道:“那還有錯嗎?”
1986年4月16日,出版社在北京飯店舉行慶祝建社三十五周年暨“人民文學獎”頒獎大會,秦兆陽也出席了。他是獲獎者,獲獎作品是1984年在人文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大地》。他坐在臺上,人瘦瘦的,頭發花白,帶著深色鏡框的眼鏡。只遠遠地看過他這么一次,此前此后,樓上樓下,竟未謀面。
1985年秦兆陽離休后,不再擔任副總編輯職務,雖仍然是《當代》主編,但他很少到社里來,就再也沒有和他見面的機緣了。
在友人和同事的印象里,秦兆陽“瘦長身軀,一臉深沉、凝重、寡言;常愛側身枯坐于不顯眼的地方,不慣或不肯在人前拋頭露面”。他“性格內向,郁郁寡歡,難得有快樂的時候。”
有人注意到,在社里的一次業務性會議上,他“動作頗拘謹”,“抽著炯,很留心地聽著別人的議論,目光隨著發言人的轉移而轉移,而他自己卻遲遲不講話”。在1978年人文社召開的長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他也發了言,“聲音徐緩,溫厚謙和,沒有文人堆中常見的慷慨激昂之詞。”
1980年1月,他和幾位作家去云南和海南島訪問。一路上,他總是以一個姿勢坐在汽車的前座上,默默的吸煙,兩眼專注地凝視著窗外,別人的歡聲笑語,根本引不起他的一點興趣。
雖然,他在1979年第三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上被選為書記處書記,但他不參加作協書記處會議,也沒出席過人文社的黨委會,從不參加與社里的行政事務。給他專門準備的辦公室,他只去了兩次就再也不去了。挪威奧斯陸大學曾請他去講學,他婉言辭謝了。有一次作協安排他到意大利訪問,他執意不去,此后出國的事他不再與聞。
就是這個在眾人眼里性格內斂、寡言少語、面容清癯的秦兆陽,在五十年代的那個多事之秋,曾經在文壇上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成了一個萬眾矚目的人物。
他1916年出生于湖北黃岡一個貧寒的鄉村知識分子家庭,從小性格就很倔強,因此鄉親們給他起了個綽號“板大先生”。他說自己有“呆氣”、“板氣”、“又硬、又呆、又傻、又怪。”“傲視一切富有的人和勢利眼的人,傲視金錢,甚至傲視一切的人情禮俗”,“對失敗和挫折基本不后悔。”
在《人民文學》編輯部工作時,他的書桌上有一字幅,寫著“毀譽不計,榮辱自安”八個字。他的書房里掛著他自己書寫的一副對聯:“猶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豈由之。”這正是他的人格和襟懷的寫照。
《大地》的責任編輯彭沁陽告訴我:“秦兆陽人很質樸,不喜歡虛的浮的花的不實在的東西,和他在一起,心情特放松,他愿意聽你講話,別看他平常沉默寡言,其實內心特別有激情,只要看到好稿子,一下子就會激動起來,不管不顧的。”
一次,一個作者的稿子他剛看了一半,就興奮不已地給編輯部的人打電話,請作者馬上到他家去談談。有時,他給作者寫信,一寫就是三四十頁。看到了一篇好稿子,發現了一個新作者,對他來說,是件愉快的事情。他說過,自己“太愛激動”,“愛思索愛放炮”,并認為這種性格,和自己一生的遭遇命運多少是有關系的。他后來的遭際,似乎給那句名言“性格即命運”提供了一個注腳。
1949年,他擔任了剛剛創刊的《人民文學》編輯部小說組組長。1955年反胡風時,《文藝報》進行改組.他被調去擔任常務編委。當時,《人民文學》的主編嚴文井,由于在1954年3月號的雜志上刊登了路翎的短篇小說《洼地上的“戰役”》,受到了批評,情緒低落,想撂挑子不干了。作協黨組副書記劉白羽找到蕭殷,請他到《人民文學》做副主編,但蕭殷一心想搞創作,沒有同意。劉白羽轉而又找秦兆陽,讓他來干,他答應了。
秦兆陽被任命為《人民文學》副主編,1955年11月從《文藝報》又回了《人民文學》雜志。似乎注定他要和《人民文學》有割不斷的糾結,這真是歷史的復雜和詭異。
不久,人們便對這位主持編務的三十九歲的副主編刮目相看了。
在編務會上,他以一慣的平和語調,卻不無豪邁和激情地宣稱:要把《人民文學》辦成像19世紀俄羅斯《祖國紀事》和《現代人》那樣的一流的文學雜志;編輯要有自己的理論主張;編輯部要有共同的明確的思想傾向;要不斷的推出新人新作……他設立了“創作談”等新欄目,還親自撰寫“編后記”,一步一步地朝著既定的目標前進。
他還雄心勃勃地起草了《(人民文學)改進計劃要點》,本打算在《人民文學》雜志上刊發,據說,由于作協領導的制止而未果。
這一年的《人民文學》,連續刊發了《在橋梁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劉賓雁著),《爬在旗桿上的人》(耿簡即柳溪著),《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王蒙著),《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閉上眼睛》(秋耘即黃秋耘著)等受到廣泛關注和引起熱烈反響的創作和批評作品。雜志的印數一年內由十幾萬份增加到近二十萬份。他主持編務的這一年多,被認為是《人民文學》最好的時期之一。
“文藝為政治服務”給創作帶來的消極后果,早已引起他的不滿。1953年6月,他就把自己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的分析小說創作中公式化、概念化傾向的八篇文章,結集為《論公式化概念化》一書出版。
1956年5月26日,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在中南海懷仁堂,代表中央向知識界的兩千名代表發表談話,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6月上中旬,作家協會黨組兩次開會,研究如何貫徹“雙百方針”,要求作協所屬刊物帶頭鳴放。
在會上,秦兆陽發言說:“作協的刊物不宜草率應付,應該善于提出像樣的學術問題。但要找人帶頭寫這樣的文章,很難。關于文學創作問題,我多年來積累了一些想法,想寫,卻不敢。”
劉白羽聽了,很高興地說:“寫嘛,寫出來大家看看。”
“重大政策出臺了,作協不能沒有聲音,沒有反映”,與會的中宣部文藝處處長林默涵說道,并認為“這是對主席的態度問題”。
對寫文章鳴放的事,秦兆陽很慎重,沒有馬上動筆,而是在會后邀請《人民文學》的編委葛洛、何其芳、吳組緗、張天翼、嚴文井,專門進行了一次討論。他們聚在何其芳家里,就此談得很熱烈。秦兆陽主要談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以及“文藝為政治服務”方針在文學創作中造成的種種弊端。何其芳講到“文藝為政治服務”問題解決不好,對貫徹“雙百方針”非常不利。嚴文井提到藝術規律問題、現實主義問題,很值得思考研究。
編委們的看法,使秦兆陽鼓足了勇氣,最終下了決心。在小羊宜賓3號的一間斗室里,他冒著炎熱,揮汗如雨,趕寫出了幾萬字的《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的草稿。
先請另一位副主編葛洛看過,提了意見。經潤色加工,題目改成了《解除教條主義的束縛》。后在編輯部內傳閱,征求大家的意見。秦兆陽接受了一位編輯的建議,文題仍叫《現實主義一廣闊的道路》,副題為“對于現實主義的再認識”。
文章又吳送周揚、劉白羽等人閱示,他們看后,并未明確表示贊成或反對。7、8月間,秦兆陽專程去北戴河,對此文做最后的推敲。之后,以“何直”的筆名,在9月號的《人民文學》上刊出。
這是一篇討伐教條主義的檄文,對當時被奉為金科玉律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尖銳、大膽、針鋒相對地提出了質疑。文章剖析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定義的“不夠科學”和“不合理性”,及其對文學創作造成的嚴重危害,認為“現實主義文學必須首先有一個標準”,那就是“它所達到的藝術性和真實性,以及在此基礎上所表現的思想性的高度”,“現實主義文學的思想性和傾向性,是生存于它的真實性和藝術性的血肉之中的”。
周勃在第12期《長江文藝》上,發表了題為《淪現實主義及其社會主義時代的發展》的文章,呼應秦兆陽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質疑。
《文藝報》主編張光年在第24期《文藝報》上,發表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存在著,發展著》一文,則對秦兆陽以及周勃進行了批評,認為他們的觀點是“取消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而取消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就是取消當代進步人類的一個最先進的文藝思潮”。
這樣的批評.秦兆陽覺得實在難以接受,沒想到自己響應黨的號召,貫徹“雙百方針”寫了篇文章,卻引起這么大反響,竟被當成了政治性的問題。他感到,心里像是壓上了一塊大石頭。
1957年1月,秦兆陽請假離開了《人民文學》編輯部。他想集中一段時間,好好學學哲學,以回答和反駁《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的批評者提出的問題。
在一次會上,他對周揚說:“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為一個學術問題,難道不能討論嗎?我希望能將我的想法反映給毛主席,聽聽他老人家的意見。”周揚安慰他說:“秦兆陽,你不要緊張嘛!”
3月6日,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開幕了。會議開始之后的第三天,毛澤東邀集文藝界部分代表座談。周揚發言說:“秦兆陽用何直的名字,寫了一篇《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有人批評他反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他很緊張。”
毛澤東說:“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個問題,這次會議一時不能搞清楚,不能做結論,也用不著緊張,可以研究討論。”秦兆陽很快就從周揚那里知道了毛主席的話,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秦兆陽一直主張,編輯不但要審稿、選稿、編發稿件,還要動手改稿。有些稿子,就是他改出來的。著名作家周立波發現以后,頗感意外:“嗨呀,原來秦兆陽就是這樣工作的啊!”《組織部新來的年青人》發表前,就經過了他認真、比較細致的修改和加工。
然而,中宣部編印的內部刊物《宣教動態》上,刊登了關于《人民文學》編輯部修改王蒙這篇小說的報道,毛澤東看了之后,大為震動,說這是“缺德”、“損陰功”,主張要進行公開批評。秦兆陽為此又緊張起來。周揚則認為,共產黨員總是經常受批評的,受到批評就有情緒,這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軟弱”。
4月16日上午,作家協會書記處召開會議,初步決定以《人民文學》發表編輯部討論會記錄的方式,將編輯部修改王蒙小說之事公布。4月21日上午,作協黨組開會研究此事究竟如何處理。4月30日和5月6日,作協書記處召開了文學期刊編輯工作座談會,認為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修改是“錯誤的”,在會上作為重點進行了討論。秦兆陽專門準備了一個發言稿,會前經擔任作協黨組副書記的詩人郭小川審閱過。
會議認為,秦兆陽對小說文本的修改,強化了作品中的缺點和錯誤。作者王蒙在會上發言說,修改使小說更精練、更完整了,但也使“不健康情緒更加明確了”。
秦兆陽從三個方面,檢討了修改的問題:刪去了原稿結尾時林震多少有些覺悟,意識到僅憑個人的力量是不行的一段文字:原稿并未明確區委書記是好是壞,趙慧文說過他是個“可尊敬的同志”,他最后還派通訊員三次去找林震,修改中刪去這些文字之后,此人便有可能給人以官僚主義者的形象;修改后林震和趙慧文的愛情關系明確了。
對于秦兆陽的修改加工,王蒙在發高‘中雖然也表示了某種肯定,但從整體上他是不滿意的。他說,原來他是想寫林震和趙慧文兩個人交往過程中,“感情的輕微的困惑與迅速的自制”,但是,經過編者增補的若干文字和結尾的大段描寫,“就‘明確’成了悲劇式愛情了”。他還希望編輯在處理稿子時,多幾分社會主義同志態度,少幾分商人氣、江湖氣。
張光年在稍后寫的《應當老實些》一文中,也指責編者“刪去了原稿中隱約透露出來的那個區委會的一線光明”,“重新改寫了這篇小說的結尾,尤其突出了林震對黨組織的悲觀絕望的情緒……從而強調了這篇小說的消極方面”。
近半個世紀后,王蒙在他的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中寫道:“我的原稿頭一段是這樣寫的:‘三月,天上落下的似雨似雪……,’我以‘天上落下的’作主語,省略了落下的‘東西’二字,我喜歡這樣的造句。發表出來改成了‘天上落下了似雨似雪的東西。’我不明白,為什么改得這樣不文學。”
結果,1957年5月9日的《人民日報》,以《(人民文學)編輯部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原稿的修改情況》為題,將這篇小說的修改詳情公之于眾。
4月問,由于秦兆陽不贊成“不要立場,不要頭腦清醒,對名人來稿一律照登”的“鳴放”原則,被當做教條主義批評了十來天,一氣之下,他請假去了北戴河。時間剛進5月,北戴河還沒有游人,他一個人住在作家協會的一幢小樓里,寂寞而又郁悶。除了出去散步,看日出,就是關在屋子里,讀書,寫小說。
5月14日,劉白羽在北京對郭小川說,秦兆陽認為這次揭露《人民文學》事件,是周揚為了過關,所以首先拿《人民文學》做犧牲品。劉白羽忿忿地說:“這完全是誅心之論。”
此時,北京文藝界正在緊鑼密鼓地對所謂“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進行批判斗爭,作協黨組副書記邵荃麟專門致函秦兆陽,希望作協黨組成員的他回京。他兩度復信,對周揚、劉白羽等人進行了直言不諱的批評,明確表示反對“宗派主義”的“明爭暗斗”,拒絕回去參加這種傷害同志、破壞團結的“斗爭”,說“我個人在這一斗爭中不屬于任何一派,我對任何一派都有意見,如果不是為了黨的利益,我是不會提出這些意見的。”
“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識時務的、狷介的秦兆陽,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在是非面前,他的態度是鮮明的。他不可能放棄自己的做人原則和黨性原則,而去做一個“識時務”的聰明人和政治投機者。
但就是這兩封信,給他種下了“極大的禍根”。過了一段時間,《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一文,突然被拿了出來,當做批判的重點。這是秦兆陽所始料不及的。
1958年5月3日,《人民日報》發表林默涵的《現實主義,還是修正主義?》一文,認為《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在反對教條主義的幌子下,攻擊文學上的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原則”,是“一個系統的修正主義的文藝綱領”,“不僅是為了反對社會主義文學,而且是為了反對社會主義制度”,作者是這一時期“大風浪中出現的一個最有系統的文藝理論上的修正主義者。”
后來成為“四人幫”的筆桿子的姚文元,在1958年第3期《文學研究》上發表《駁秦兆陽為資產階級政治服務的理論》,甚至說“秦兆陽的‘理論’和國際修正主義者是一只褲筒里的貨色”,“他實際上是國際修正主義的‘傳聲筒’,帝國主義在文藝領域的代理人。”
秦兆陽主持下的《人民文學》雜志,也被認為是犯了嚴重的錯誤。10月號的《人民文學》轉載了首發于《中國青年報》的李希凡的批判文章《從(本報內部消息)開始的一股創作上的逆流》,認為《人民文學》雜志“從理論到實際編輯工作”,為1956年以來文藝創作上出現的一股“反黨的逆流”推波助瀾。李希凡還不點名地把批判鋒芒指向秦兆陽:“《人民文學》的某些編輯者是修正主義理論的首倡者,也是這些作品的推薦者和修改者。”
從1958年1月至7月,作協連續召開秦兆陽批判會,長達半年之久。還印了不止一冊的《秦兆陽言論》,以供批判。這場喧囂一時的大批判,以劉白羽在作協黨組擴大會上議上做總結性的發言《秦兆陽的破產》而告落幕。劉白羽義正辭嚴地宣稱:我們與“秦兆陽這個徹頭徹尾的現代修正主義者”的斗爭,“是一場根本不可調和的斗爭”。
1958年4月12日下午,作協黨組開會做出決定,把秦兆陽補劃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在7月25日宣布他被開除黨籍的前兩天,劉白羽告訴他,他的結論材料已經交上去了,大概很快就會批下來。意思顯然是,讓他不要再抱幻想了。
秦兆陽如五雷轟頂,如墜萬丈深淵。
當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望著深不可測的漆黑的夜,一夜沒有合跟。天不亮,他就爬起來,悄悄地穿上衣服,像游魂一樣出了門,身不由已地在附近的胡同游蕩。
天色蒙蒙發亮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劉白羽家的門外。
他站了一會,才抬起手來,敲了敲門。
“誰?”好半天,屋里才問了一聲。
“我。”
里邊半天沒有動靜。他只好在房檐下坐下來等,感到屁股下的石階一片冰冷。
又過了好一會,屋里傳出了起床聲,窸窸窣窣的穿衣聲、穿拖鞋聲、劉白羽和夫人的說話聲。之后,門打開了,劉白羽露出半個高大的身子來,說:
“你,還能為人民服務嗎?”
秦兆陽的心猛然地沉了下去,渾身發冷,幾乎顫抖起來,淚水一下子涌出來。他轉過身,剛要走,突然,有人伸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發現床上沒有人,就……趕緊出來,悄悄地,跟著你……你是想最后再求求他嗎?死了心吧?沒指望了!”
是他的妻子,理解他、心疼他、牽掛他的妻子。
夫妻倆一起走出院子,站在寂靜無聲的胡同里,抱頭痛哭……
秦兆陽被帶上了一頂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特有的“荊冠”,有如“心被摘掉了!靈魂無依了!”“老胃病犯了,身體垮了,精神潰了”。
絕望中,他想起了馬雅可夫斯基悼葉賽寧的詩:“死,容易;/活著,/困難。”他咀嚼著,體味著,又在后面續寫了兩句:“只有直面困難,/才是真正的勇敢!”
幾個月后,他被從首善之區的京城,發配到宋代大文豪柳宗元的貶謫之地柳州的機械廠,開始了他的“勞動改造”生涯。從此以后近二十年,女兒秦晴沒有在父親的臉上看到過笑容。
1961年冬,他被摘去“右派”帽子,但沒有恢復黨籍。為此,他不知痛哭過多少回。他這個自稱是“不斷地用痛苦對自己進行精神折磨的脆弱的人”,一直哭到1979年被“改正”。但哭泣似乎并沒有稀釋他的痛苦,有兩三回,竟然哭得了嚴重的眼病!
摘帽后,他也想北上回京,但又很猶豫。1991年10月28日,在接受陳徒手關于郭小川1959年挨整情況的訪談時,他說,郭小川有一次找我談話,說“你在信中為丁玲說話,闖了大禍”;“作協太黑暗了,弄得亂七八糟,我一想起這些事就難受”。他擔心自己和當年整他的某些人難以共事,一旦歸去,會落得個“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凄慘境地,還不如留下來。于是,他決定留在廣西,把妻子從京城接來,在偏遠的柳州安家落戶,兒女們則留在北京。
不久,他暗暗發下宏愿,要寫一部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那樣的巨著,就悄悄地悶著頭寫起小說來。這就是著力挖掘和描寫貧苦農民的革命力量,充滿了慷慨悲歌的英雄主義精神和理想主義氣息,長達四十余萬字的長篇小說《不平的平原》。后來,又曾改題為《兩代人》。出版時,書名定為《大地》。
直到1979年3月,他的“右派”問題徹底“改正”之后,他才得以重返闊別了二十年的北京。他不愿意再回到他傷心、痛心、寒心的作協。他做《人民文學》副主編時掛名主編的嚴文井,已從干校回人文社主持工作,他和韋君宜都歡迎秦兆陽到人文社工作。這樣,秦兆陽就到了人文社,擔任剛剛創刊的《當代》雜志主編,第二年又擔任了副總編輯。
在他這位眾望所歸的主編的率領下,《當代》雜志形成了“嚴肅、深刻、尖銳、厚重”的風格,成為二十多年來中國大陸最具影響力的大型文學期刊之一,刊發了《芙蓉鎮》、《活動變人形》、《古船》、《白鹿原》等一系列“新時期”文學名著。古華的小說《芙蓉鎮》原名《遙遠的山鎮》,作者后來改為《芙蓉姐》,《當代》發表時,由秦兆陽定為《芙蓉鎮》。
秦兆陽是很早就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從延安和解放區走進新中國的文藝工作者,始終懷有一種系于國家、民族的憂患意識,始終懷有強烈的政治責任感和社會使命感。他是把自己的編輯工作,主持《人民文學》和《當代》雜志的工作,當做一項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不可或缺的事業來對待、來追求的。
這是秦兆陽的一個鮮明特點,也是和他經歷類似的那代人的共同點。
他還像在《人民文學》工作時一樣,在家里讀書、寫作、看稿子,經常接待年輕作者,給新作者寫信,談修改意見,有些稿子仍然親自動手修改。直至去世的前一天,他還讓女兒為他讀《當代》上的文章……
他這一生所寫的理論批評文章、長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加起來已有數百萬字。還留下了十幾本戰地筆記,是抗戰時期他在北平、天津、保定三角地帶,從事游擊戰爭時隨手記下的,非常珍貴。 但他不喜歡別人稱他是“作家”,說如果一個人非要有個頭銜的活,“我倒覺得‘銜’我以‘編輯’二字更為恰當。”他是以自己干了一輩子編輯工作為自豪的。他把自己的包括看稿、改稿、退稿、編稿、談稿、約稿在內的工作,稱為“磨稿”,并有詩嘆云:
磨稿億萬言,多少悲歡淚。
休云編者癡,我識其中昧。
1994年10月的一天,正在編輯室的北窗下伏案發稿,忽然聽到了秦兆陽不幸病逝的消息,放下筆,黯然久之。
他1938年就奔赴延安,先后進人陜北公學分校和魯迅藝術學院美術系學習,后到華北大學美術系任教,四十年代在冀中前線從事異常艱苦的革命文藝工作;五十年代他主持《人民文學》的丁作,“新時期”以來又執掌《當代》的帥印。作為一個文學編輯,他在半個世紀的生命旅程中,與當代中國文壇的兩個極具影響力的文學刊物都命運攸關。
我走了一輩子路,深知走路之難。
我做了一輩子事,深知做事之難。
晚年,秦兆陽在一篇散文中,發出了這樣的浩嘆。
他一生的榮辱、悲喜與沉浮,簡直折射著一部波詭云譎的中國當代文學史。
想到此,不禁喟然嘆息:一個文學時代,“果戈理到中國也要苦悶的朝代”(陳白塵語),隨著秦兆陽的辭世,也許永遠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