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六旬的媽媽堅持寫作有半年多了,雖說到現在還沒有發表過一篇文章,但她卻寫得很投入,很執著。說起來,這還是我為了排遣她的寂寞而一再攛掇的結果,沒想到她卻一發而不可收拾。
媽媽一生經歷頗為坎坷,也頗富傳奇色彩。我小時候就常常聽她講那些一直縈繞在她腦際的往事,也常常聽她說,將來有一天,一定要把這些都寫出來。為此,她一直在準備稿紙,這些年下來,家里不同顏色、不同規格的稿紙摞起來足足有一尺多厚,甚至連書名都想好了,就叫《滴墨集》。但是媽媽實在是太忙了,教了一輩子書,又把四個兒女撫養教育成人,直到退了休,也沒見她動筆。
3年前,爸爸突然生病去世了。爸爸媽媽10年同窗,30年同事,一生相伴,從未分開,不僅是夫妻,是伴侶,更是逆境中難得的知音。看到他們,我的腦海里就浮現出“相濡以沫”這個詞。而媽媽突然中途折翼,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
雖然,堅強的媽媽并沒有在我們面前過多地流露她的悲傷,可是從她漠然和恍惚的眼神,以及紅腫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銘心刻骨的傷痛。
去年夏天,媽媽總說右眼看不清東西,一開始沒有太在意,等到去醫院診治,醫生說是眼底中央靜脈血栓,因為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視力已經不可能恢復到以前的水平了。
從醫院回來后,媽媽的情緒有點兒低落,她忽然說:“眼睛壞了,看來我再也寫不成了。”我心里一動,原來媽媽并沒有放棄寫作的夢想呀。我趁機動員媽媽說:“你現在為什么不開始寫呢?”媽媽說,爸爸在世的時候,一直反對她寫作,因為他深知媽媽做起事來那種專注的脾氣,他怕媽媽太辛苦,身體會受不了。
我勸媽媽說:“你又沒有其他的愛好,就這樣閑呆著,還不如做點自己感興趣的事。如果爸爸知道這樣能讓你快樂,他也一定會支持你的。”
在我的勸說下,媽媽有些動心了。我趁熱打鐵,趕緊給她準備好鋼筆和墨水,并自告奮勇地提出要幫她把手寫稿輸進電腦。媽媽終于開始動筆圓她一生的夢了。
不過兩三天,媽媽的第一篇文章新鮮出爐了。本來,我想出這個主意是為了轉移媽媽的注意力,減輕她對爸爸的思念,沒想到她第一篇文章卻寫了與爸爸相知相戀一直到爸爸生病去世的經過。“歡樂趣,離別苦”,那刻骨銘心的思念,那錐心泣血的傷痛,看得我淚流滿面,幾次掩卷不忍卒讀。但媽媽卻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宣泄出了她郁積的痛苦。媽媽說,沒寫的時候,這些往事,尤其是爸爸去世那慘痛的一幕,一直在她的腦海翻騰,那份痛苦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如今把它們寫在紙上,她感覺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從此可以不再去想它們了。
從此,家中多了這樣一道風景:滿頭華發、戴著老花鏡的媽媽聚精會神地坐在桌前,埋頭奮筆疾書。每次想好一個題目,一下筆就是洋洋灑灑幾十頁。她寫得很投入,常常飯已經端上桌好久了,媽媽卻還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要叫上好幾遍才神情恍惚地放下筆,端起飯碗。她寫得也很辛苦,白天寫,晚上寫,寫了改,改了抄。不寫的時候就在默默地構思,有時靈感來了,稿紙下墊一塊硬紙板坐在床邊就開寫,到如今,粗略算來,媽媽寫了足足有十多萬字了。
媽媽的文章內容很雜,有些是我熟悉的,故鄉古城的風俗和風貌,童年時的快樂生活,她一生尊崇的憐貧惜弱、開明豁達的外祖母,她聰明美麗、性格堅強卻命運坎坷、不幸早逝的二表姐……有些是我所不知道或不太清楚的,像她和爸爸相識相知的經過,她和爸爸在“文革”中被批斗和挖“內人黨”時被“挖”的經歷,以及她的冥想和思索……那些逝去的歲月,那些鮮活的人物,那些或喜或悲的細節,深深地吸引著我,打動著我。每天下班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讀媽媽的文章,慢慢地,我從媽媽的筆下了解了自己家族的歷史,了解了父母一生的經歷,了解了他們的思想和品格,也了解了我所沒有經歷過的那個動蕩的時代。以前我只知道父母人生的一個大致輪廓,而今那些枝枝蔓蔓的細節也在我的眼前逐漸明晰起來。我理解了父母的思想、性格,也似乎找到了自己性格的淵源。
媽媽的精神狀態有了明顯的好轉,爸爸去世之后常常浮現在臉上的那種漠然不見了,眉梢眼角重新有了神采,連說話、走路也似乎比以前有了生氣。更加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辛苦寫作了半年之后,媽媽的眼睛竟然奇跡般地有了好轉,原來0.5的視力已經逐漸提高到了0.8、0.9,持續多年的高血壓也降到了正常的水平。媽媽說可能是堅持服藥有了效果,但我寧可相信是冥冥中一種神秘的力量在護佑著媽媽,支持著媽媽。
以我作為一個編輯的眼光來看,媽媽的文章完全夠發表的水平,我勸她投稿試試,可是媽媽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說她寫作絕不是為了沽名釣譽,而只是為自己的人生之路做一個忠實的記錄。她說這些沒有經過藝術加工的東西只能作為創作素材,如果能供我以后寫作之用,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寫作使媽媽的晚年生活重新找到了精神寄托,找到了生活的樂趣,在我看來,這比什么都重要。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