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和丁炳昌已經做了35年恩愛夫妻,共同經歷了數不清的風風雨雨。公平地說,我們之間的關系,既不是“夫唱婦隨”,也不是“女尊男卑”,我們倆是比翼雙飛。用一句世俗的話說,就是“交椅”輪流坐吧。
那個沉默寡言、又常常出乎意料的人
我讀大學時是出了名的“一支筆、一張嘴”,對于一般的男生是絕對看不上的。因此,當穿著一身土布衣衫沉默寡言的丁炳昌出現在我們班上時,絲毫沒有引起我的注意,甚至很久都沒有跟他講過一句話。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我對他的態度。
1964年盛夏,上海市寶山縣楊行公社一個簡陋的大禮堂里,密密麻麻坐著200多名“四清工作隊員”——復旦大學哲學系的師生員工。先后有5名事先指定的“模范四清隊員”上臺介紹了心得體會,最后系黨總支書記看看手表說:“唔,時間還早嘛,還有哪位想上來說說?”
靜場。“觀眾演員”們只求快點落下帷幕好回家。
“我來講幾句?!逼幸粋€聲音出自后排,很沉靜很悠閑的聲音,絕無前幾位的慷慨激昂。在全場不無驚異的目光中,不慌不忙走上臺來的竟是學生丁炳昌。他沒有講稿,娓娓而談,聲音平和,語調流暢,猶如在作內心的獨白,講話中既有生動的事例,又有嚴肅的思考,還有耐人尋思的提問。與會者的情緒很快被他講的真話調動起來,一會兒一個個捧腹大笑,一會兒又全場鴉雀無聲。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走了近1個小時,等他“謝幕”走下講臺時,熱烈的掌聲響徹禮堂。
從此,丁炳昌便進入我的視線。
真正讓我們心靈“觸電”是在“文化大革命”中。1967年歲末,“革命大串聯”中,我和丁炳昌不約而同地聚在了充滿火藥味的武漢。后來我們十幾個來自上海高校的同學,一起結伴沿江而上,被困在了兩派交戰正酣的四川萬縣,一待就是半個多月,閑得無聊就在住地下象棋。有一天我倆一口氣殺了17盤,連耍賴、帶悔棋我“贏”了11盤,簡直得意忘形,而丁炳昌卻始終面帶沉靜的微笑,每下完一盤就用手輕輕撩撥一下垂下來的頭發。他的雍容大度和沉靜優雅,都使我著迷。我忍不住伸手撫弄了一下他的頭發,一瞬間,我們的視線連接在一起,而一輩子的緣分也就在這一剎那注定。
不久,我這個復旦大學哲學系的高材生也難逃厄運,要被發配到雁北接受“再教育”,而按照他當時的條件,有可能留在上海。那天,在校園一個僻靜的樹林子里,我哭得像個淚人兒。而丁炳昌撫摩著我的頭發慢悠悠地說:“我打算跟你一起去雁北,世道險惡,又是那種地方,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p>
我當時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如何忍心讓體弱多病的他跟我去受罪?
然而最終,一列火車把丁炳昌和我從上海拉到了河北省的滹沱河畔。兩年后,我們又被送到當初楊家將打仗的古戰場——山西雁北。
“啟蒙老師”變成“賢內助”
萬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塊荒漠嚴寒的土地上,我們的命運發生了轉折。丁炳昌被分配在縣委通訊組,我到了縣文化館。
丁炳昌第一篇打響的稿件是《河泥是怎樣挖出來的》,這篇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充滿哲思的稿件很快被《雁北報》采用,而且從大同傳來編輯部主任很高的評價:“寫得太精彩了,我一個字未改,一個字也沒法改?!本瓦@樣,一篇篇充滿激情的報道從我們這兩個“編外記者”的筆下流淌出來,并頻頻在省、地報刊上亮相。
那時報道主要由丁炳昌執筆,草稿出來后再由善于描繪和抒情的我作文字上的潤色,也就是說,他是主角,我為配角,他做大師傅,我當小幫手。一些好奇的朋友也曾經想套取“情報”:“快老實交代:究竟是誰的杰作?”每逢此時丁炳昌就兩眼朝我一翻,悠閑地調侃:“當然是她羅,人家水平比我高?!倍揖凸恍?,心安理得地“混水摸魚”。
那真是一段“琴瑟相和”的好日子。除了新聞寫作上的“啟蒙”,丁炳昌在生活中的“冷面幽默”尤其令我大開眼界。1975年底,我們雙雙調往大同。丁炳昌成了《山西日報》駐雁北記者,我被“扣留”在雁北地委通訊組。但他終究還是被調到《山西日報》,我們不得不一南(太原)一北(大同)過起了分居生活。
從那以后,丁炳昌憑著他的哲學功底,寫雜文、寫評論,很快成了《山西日報》的業務骨干。而不甘寂寞的我也發揮自己的文字優勢,與人合作采寫了一本文學色彩很濃的人物傳記。我的探索和追求就像攀越華山,上了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
1978年9月,我帶著自己即將出版的的書稿來到太原,在丁炳昌的悉心支持下叩開了《光明日報》的大門,登上了更大舞臺。那一年剛滿32歲,精力、激情、勇氣和創造欲都處于巔峰時期。
那年冬天丁炳昌已嚴重失眠,可我采寫知識分子典型欒弗每天深夜才歸,他每晚做好飯菜倚門而望,進而每夜騎自行車來接我,再后來干脆自己也加入了進來。這篇14000多字的長篇通訊《追求》采寫時間長達3個多月,四易其稿,稿件于《光明日報》和《山西日報》頭版同天發表后,在全國知識界激起了強烈反響,我在一夜之間成了“名”記者。
但與此同時,丁炳昌卻越來越承受著疾病的折磨——在渾源縣落下的萎縮性胃炎加重了原先就有的神經衰弱,他漸漸變得羸弱多病,骨瘦如柴,一肩承擔寫作、一肩承擔整個家的壓力,對他顯然成了力不從心的苦酒。可粗心的我卻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和丁炳昌的地位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看來你今后要爬到我頭上了,這種‘前景’真讓我‘不寒而栗’呀。”那天丁炳昌翻閱著一摞摞讀者來信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不料這個不經意的“玩笑”后來竟變成了“現實”,丁炳昌的智慧、能力和工作業績被我那“名”記者的“光環”掩蓋了整整10年。特別是當他隨著我一起調到光明日報湖北記者站之后,我當站長,他為副站長,北京一個電話,我提起行李就走,一年中倒有多半年留下丁炳昌獨自守著記者站,也獨自支撐著我們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這位豁達、體貼、才華橫溢的丈夫和當年的“啟蒙老師”,就正兒八經成了妻子超高水平的“秘書”、“助手”和“賢內助”,除了照顧我的二老、兩個兒子,還要幫我接待讀者、謄寫稿件……
他漸漸變得郁郁寡歡
對于家里的這種“角色置換”,特別是每次出差回來看到丁炳昌顴骨高聳、瘦削得可怕的臉,我也曾多次內心掀起巨大的波瀾,并信誓旦旦“下不為例”,可惜北京的電話一來,又一切照舊……丁炳昌從來認為我的智商比他低得多,我之所以有所成功不是因為聰明,而是憑著一種“武士道”精神,不達目的誓不休?!皠e人用3分力氣能做成的事,你要用10分,你呀你,笨死了!”丁炳昌經常這樣說我。正因為如此,他對我每一個小小的成功都無比珍惜,對我也倍加憐愛和體貼入微。而我也就越發地依賴于他,也越發地任性、我行我素,忘記了他作為一個丈夫和男人應有的尊嚴和“光芒”。
采寫《一個工程師出走的反思》使我們之間的隔閡初露“端倪”。那次我和丁炳昌找到外號為“紅旗站長”的湖南記者站站長合作。思路確定后,我先寫了一稿、二稿,那兩位嫌我的文章啰嗦,批得狗屎不如,第三稿我交了“權”,由他們去執筆。
稿子刊出,好評如潮,報社收到1600多封信。這篇“中性報道”作為一種全新的新聞形式得到新聞界的廣泛認同,然而明明是3個人共同署名,“出名”的卻是我,總編輯會上會下左一個“小樊”,右一個“小樊”,丁炳昌嘆息:“唉,唉,跟你這個蠢東西在一起永無出頭之日?!蔽夷迷挾核⑿Φ们把龊蠛希蛇@一次姓丁的可沒有跟著我一起嬉皮笑臉,而是正色道:“算了,以后我們各干各的,我不來沾你的光,你也少拉扯我?!?/p>
過后一切都照常,小事一樁,我根本沒把它放心上。
災難中我重新思索愛情、家庭和人生
1989年,“夫妻記者站”解體,我這“蠢東西”離開記者隊伍“下?!备憧萍奸_發,丁炳昌竭盡全力勸阻而未能奏效。我整年在外,撇下他一個病人形只影單,瘦弱不堪的肩膀挑著兩副力不勝任的重擔,他的病情迅速加重,連續住了兩次醫院,卻不止一次對朋友們這樣說:“我這輩子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就是放樊云芳‘下’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1992年我“下海”后仍有喜報傳來:我登上了首屆“范長江新聞獎”的領獎臺,獲國務院特殊津貼……但與此同時,我的家庭卻面臨著深刻的危機:丁炳昌不僅病魔纏身,形銷骨立,又得了憂郁癥,整天郁郁寡歡,他對我的任性和無休止的“追求”感到厭倦,我在潛意識里也產生了對他的不滿……我們獨自相對時已感到缺乏共同語言。
上蒼在冥冥之中又一次作出了“出奇”的安排:當年11月初,以精力充沛不知疲倦著稱的我,突然一天中連續4次便后大出血,深夜用救護車搶送醫院,結論10分鐘就出來了:直腸癌后期。
我絕望無語。萬沒有想到的是,在“滅頂之災”面前,丁炳昌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敢,為從死神手里搶奪我的生命,他一夜之間就像換了一個人,病容和暮氣從他身上一掃而光,他進進出出,張羅著一切,竟然兩天內把單位的頭頭腦腦、還有各地記者站的同事,都鼓動到病房來看我了?!澳阆敫墒裁??想驚動全世界?”我奇怪地問?!拔乙釀右磺辛α?,來挽救你的生命。你不能死。這個家不能沒有你?!蔽矣挚吹搅四莻€“久違”的“他”。
手術后雖然有我的兩個妹妹日夜伺候,但早晨我醒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總是他深情的臉龐。每天晚上,他總握著我的手,喃喃細語,一直陪到我睡熟,才悄悄離開。
化療后,我不愿吃飯。他一天擬出幾十樣菜名,一遍遍念給我聽,我對哪一樣表示出一點興趣,他就千方百計去搞,而且竟然總能搞到。一天快到中午,我正在為又要吃飯而發愁,突然,我中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涵胖子”,竟然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出現在我眼前,而且帶來了熱氣騰騰的“炒三鮮”與“粉絲油豆腐湯”——我最喜歡吃的菜。我抹著眼睛,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涵胖子”說:“是老丁把我從天津叫來的,他說,我要再不來給你做點好吃的,他就去上吊!”她說:你知道嗎?你進醫院的那個晚上,老丁哭了一整夜……云芳啊,你知足吧!有這樣一個好丈夫,哪輩子修來的!你知道嗎,隔壁病房的那些病人都在羨慕你……那天晚上,是我緊握著丁炳昌的手,一直舍不得放開。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臉龐,內心翻江倒海。近幾年是什么遮蔽了我的眼睛,讓我看不清他金子般的心、看不到他無與倫比的價值?是什么麻醉了我的神經,使我感受不到他的病痛、他的孤獨?這時我才意識到:假如我能早點站在丁炳昌的角度設身處地好好想一想,假如我能對自己的言語行為作個像樣的“反思”,假如……那么,我們夫妻間的關系滿可以在當時就得到及時調整,我對自己的人生目標和發展“戰略”也會作出合理得多的選擇……人啊,往往不會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我終于明白,他患憂郁癥是因為孤獨,因為失落,因為得不到自己所愛的人應有的理解和尊重,罪魁禍首在我。
由此,我也重新思索愛情、家庭和人生。愛情必須是相互奉獻,共同扶持,決不是單方面的支付和索取。以犧牲一個來造就另一個,人為地或無限制地擴大雙方的差距,在多數情況下只會扼殺愛情而不會有什么好結果。金戈鐵馬建功立業無疑令生命充實,但走向極端把工作變成了生活的全部、把功名視作了人生的真諦,就有違人性常理了,真所謂“真理多走半步就成了謬誤。”反過頭來回味諸葛亮的至理名言:“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志”,真是意味深長,茅塞頓開。
我也大徹大悟到:自己這20多年最大的幸福,不是事業上的成功,而是有一個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丈夫,一個溫暖無比的家庭。別人都說我是丁炳昌的上帝,其實他才是我的上帝,是我的精神支柱,我生命的全部。
面對著他那雙雖然不再清澈如水,但依然一往情深、依然充滿智慧與力量的眼睛,我在心底里暗暗發誓:假如上蒼能賜給我第二次生命,我首先要做的,就是以十倍、百倍的愛來回報你、補償你!
幸福的二次角色置換
1993年底,丁炳昌攙扶著化療后頭發全部掉光、體重不足90斤、走路搖搖晃晃的我,走下飛機,踏上了海南的土地。大病過后的我,“地位”一落千丈,和丁炳昌再一次“交椅輪流坐”。但對此,我心甘情愿,且樂在其中。
于是,當年的鏡頭現在一遍遍地在家里重復“放映”,不過男女主角的“功能”和“位置”作了根本上的變換:過去,總是丁炳昌幫樊站長抄稿件,可現在倒過來,丁站長動不動就拿兩頁紙放到樊站員的電腦上,說:“快,這個要急打?!边^去夫妻雙雙出去,總是姓樊的走在前頭,姓丁的在后面跟著?!斑@位是樊站長,這是她的愛人?!薄獎e人這樣介紹。而現在,則反過來:“這位是丁站長,這是他的家屬?!边^去每逢大會發言,均是樊站長發完后丁副站長補上一句:“她發言已經代表我了。”現在倒好,丁站長每次大會發言都伶牙利齒,巧設辭令,大出風頭,而樊某人的聰明才智都被他淹沒了。有同事開玩笑:“老丁,你現在抖起來了,樊云芳對你言聽計從哇!”丁先生擺出一副翻身農奴得解放的得意模樣:“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嘛,過去丁某人受苦受難受壓迫,今天我是站長,樊云芳是站員,你懂嗎?”
1998年我們應邀到武漢,老朋友們見了丁炳昌第一個反應就是驚喜:哎呀,老丁,你的精神好多了,臉色也紅起來了,恭喜恭喜!每逢此時,丁炳昌就兩眼朝我一翻,悠閑地調侃:“這個嘛,要肯定樊某人的功勞嘛!”現在,丁炳昌早已退休,我的“返聘”也快到期了。從鏡子里看,丁炳昌的胡須白了,我的頭發白了,當年的“小丁”“小樊”已變成白胡子老爺爺和白頭發老太太了。
現在對“白頭發老太太”來說,沒有比看國際警匪片更過癮的了;沒有比駕車到海邊,與“白胡子老爺爺”、沙沙、多多(我和丁炳昌的愛犬)漫步在海灘上更悠閑的了;沒有比在下象棋時贏了丁站長更舒心的了;沒有比在電腦前瀏覽世界風云、并一天寫3000字更得意的了……
擁有生活,真好!擁有自己所愛的人,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