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旨于倡導女性解放的“國際婦女節”來臨之際,我想起曾經撫育我的三位母親,她們都是舊社會的普通女性,雖然她們遭遇很悲慘,但是她們影響了我,改變了我的命運。
忍辱負重的生母練就了我的性格
我的生母叫吳藹芬,出生在無錫郊區,因為幾個哥哥都在上海工廠做工,家中的大小事情都是她一個人處理。纖細的身材,走路風風火火,做事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人人都喊她“麻利小姐”。她19歲嫁給父親,父親是宜興一家店鋪的學徒,逢年過節才能回無錫。母親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重男輕女的祖母很不高興,對母親冷言冷語,一切家務事全壓在母親肩上,母親忍氣吞聲,直到父親有能力養活妻兒,才把母親接到宜興丁山,過上了小家庭的生活。
母親三年懷兩胎,挨肩生下7個孩子。兒女多,苦煞娘,母親舍不得花錢找幫手,每天用小扁擔挑著兩個籃子去河邊洗涮,右手扶著扁擔,左手牽著孩子。一年四季不得閑。但是母親愛孩子,她從來沒有覺得這么多孩子是拖累。一次,大弟生病,吃了幾服藥還是不見好,總是哭鬧不停。母親既怕影響其他孩子休息和健康,又擔心大弟病情惡化,沒有辦法,就把大弟抱在懷里,幾步一搖,整宿整夜地這樣度過。后來,大弟弟的病好了,母親卻如大病一場,她說:“姆媽的背對孩子來說是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沒有文化的母親,用最淺顯的方法表達了對孩子的愛。即使忙里偷閑,母親到鄰居大嬸家玩玩紙牌,也要帶上我們,左邊站著大弟弟,右邊站著我,懷里抱著小弟弟。大家都笑她,玩牌也要挑著“擔子”,母親玩著并不輕松,但是她的臉上還是掛著淺淺的笑容。每當明月把我家的天井照得亮亮,母親就帶著我們在天井里游戲。她帶著濃重的鄉音教我們念童謠,引得我們兄弟姐妹一起歡笑,只要母親一開口,我們都歡快地接上,就像一群小蝌蚪圍在母親身旁旋轉歡跳著。
也許是操勞的生活,練就了母親剛烈的性格。兒時的我很內向很懦弱,也不合群,被人欺負就經常跑到角落里偷偷流淚……母親知道了我的情況,告訴哥哥:“把妹妹帶到男孩中去,帶妹妹一起玩。教妹妹上樹、爬墻、下河……”我當時不理解母親,我怕生,怕水,當哥哥要把我扔到水里的時候,我拼命逃跑,手被石頭扎得血肉模糊。父親還曾為此和母親爭吵。后來,我真的像母親希望的那樣,學會了勇敢和堅強、開朗了。那時候我才懂了母親的心思。現在看到我手上的小疤,我就會記起母親特殊的愛……
1945年前后,父親經過多年的經營,終于盤下一家木樓的幾間房子,紅漆地板、朱漆廊柱。我們住進去不到兩個月,鄰居家宴請引起火災,滾滾濃煙從樓梯下冒進來。我和二姐隨著人逃到樓下。而母親匆忙中把小弟弟拋到鄰人的懷中。再返身回屋去救大弟弟,卻從此被大火吞噬。幾天后,父親趕回丁山,已經是家破人亡。
幾年后,父親重建家園,請人做了一個匾,名曰“重芬樓”,以紀念母親。父親說:“要是我早兩天回家,你的母親就不會遭遇慘禍。”這成為他一輩子的愧疚。
和氣溫柔的奶娘培養了我的寬厚
在我未滿周歲的時候,母親因為孩子太多,照顧不過來,把我寄養到一個農婦家,她就是我的奶娘。奶娘的丈夫是替窯戶做黃泥坯子的工人,個子高大,沉默寡言,只知道悶頭干活。奶娘除了照顧我,還要幫丈夫干活,做一天賺一天的錢,哪天不工作就沒有生活來源。奶娘生過5個孩子,可是都夭折了,他們非常喜歡孩子,就是工作非常辛苦,也時常停下來,抱我,逗我開心。我在她的家里生活了5年,此后少有來往。有一次,我聽說,奶娘夫妻兩人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奶娘在屋里哭啼,丈夫在房外抽泣。我幼小的心靈非常思念他們,憑著一點印象,獨自一個人走了三四公里,找到了奶娘的家。奶娘見到我來了,非常高興,急忙從雞窩里摸出一個雞蛋,炒了給我吃。可是我卻吃不下去,心事重重地告訴她,我沒有跟家人說。奶娘急忙把我馱在背上,送回家中。見了我父親就夸我能干聰明,但是父親鐵著臉不由分說,就把我一把抓過來,狠狠地抽打。奶娘見狀,哭著求父親不要再打了,她再也不讓我去找她了。
我10歲那年,中午放學回家,繼母告訴我,奶娘上午來看我了。繼母告訴她,我要上學,不在家。奶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用手帕包著幾個荸薺放在桌上,說留給我吃,就走了。
第二天,家附近的水塘里浮起一具女尸,經辨認是我的奶娘。我常常想,如果奶娘那天見到我,我親親熱熱地叫她一聲奶娘,她也許就不會尋死了。
我的奶娘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她之所以投水,就是因為一些長舌婦議論她沒有子嗣的事情。我受了奶娘極深刻的影響。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她。
精明能干的繼母鼓勵我讀書認字
我的繼母是丁山人,她初嫁在無錫石塘灣,年輕守寡。她和父親就結識在來往于丁山和無錫的輪渡上。父親同情她孤苦,而她也體諒父親艱難。我母親遇難后,父親便把上海店盤給他人,和繼母結婚。繼母從一個悠閑的城市主婦一下子變成了9口之家的主婦。雖然比上海生活勞累得多,繼母卻游刃有余,為客人做十幾個菜不在話下。繼母上過學,會讀書看報,每當夏天的傍晚,她會我們講講《三國演義》里的小故事,如“火燒赤壁”、“三氣周瑜”等等。講得不周全的時候,父親在旁邊笑著補充。
也許就是因為識文斷字,她的氣質和鄰居的大嬸們完全不同,她也很少和鄰居搭腔。時間久了,隔壁的鄰居就有了意見,逢人便說,我的生母是多么和氣、熱情,哪像這個小老婆這么陰陽怪氣,女人看《三國》,不是好東西。繼母為此受了不少閑氣,遭人歧視。
出乎我意料的是,雖然繼母因為識字而遭到鄰居的歧視,卻鼓勵我們讀書。她微笑著說:“你們都是很有希望的孩子,但是要找到最好的方向發展,念書是最好的途徑啊。”繼母說得我心里熱乎乎的,就是她這一句話,成為我的動力。1949年,我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從此走上新的人生道路。
解放后,父親失去了經濟來源,全靠繼母出租房子,支持弟妹的學費和生活費。直到60年代,繼母生的兩個孩子就業,她的生活才有了改善。繼母生的女兒結婚生子,叫繼母前去伺候月子,繼母精心地服侍女兒從十月懷胎到外孫滿月。緊接著她的兒子又來請她照顧剛出生的孫子。當時繼母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但是她擔心不去會引起姑嫂之間的矛盾,只好帶病前往,多年的勞累和旅途奔波,讓年輕時候精明能干的繼母一病不起,在63歲就去世了。
從我3個母親的生活經歷看,她們都是普通的舊社會的婦女,純樸善良、歷盡苦難。可是,她們不同尋常的個性,卻讓她們的后代過上天堂般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