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永遠閉上那雙慈祥的眼睛,是在她享年87歲時。臨終前,老人家眼含熱淚,用地地道道的紹興話斷斷續續地對我說:“玲兒,勿可忘記我!”
“媽媽,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永遠!”我向她承諾。
母親是一個極平凡的勞動婦女,出生在浙江紹興鄉村的一個小鎮。她老家臨街有一條小河,河水滋養,使母親從小長就了一個聰明的腦袋瓜兒。七歲跟著外公、外婆學會了用梭子織漁網,用麥秸編織草帽,可也沒有逃脫掉被裹小腳的厄運。她反抗,在纏了兩個月后自作主張地把它卸下了。因此,她那雙腳帶有封建殘余的痕跡,穿32號的鞋。
憑著母親的聰明能干,她和父親在烏鎮開了一個小小的老煙絲作坊,現在的烏鎮古街上,還保留著一個老煙絲作坊,供人參觀。父親打捆、刨煙絲,母親去浙江的山區賣煙絲,雖然她一字不識,但算起賬來分厘不差。由于長期在山路奔走,她的腳常常磨起血泡,留下了厚厚的老繭,走起路來生疼生疼的。我永遠記得她在傍晚燙腳后,用剪刀剪去厚厚的皮……
母親生下九個兒女,由于家貧子女生病無錢治療,最后只留下五個,我排行老小。
1962年父親患肺結核過早地撒手人寰,45歲的母親不但遭受了中年喪夫之痛,更糟糕的是生活拮據自己又沒有工作,不得已,她讓高中剛畢業的哥哥和上初二的二姐停學去做臨時工,咬牙堅持讓我和三姐仍去上學。為了維持生計,她買了一臺草繩機在家中加工草繩。
那時稻草五六分錢一斤,母親把整船稻草買回家,三姐和我放學后就整理稻草。母親用兩腳踏著機器,不停地用兩手往兩股繩的“喇叭”里添稻草。一個草繩團有二十多斤重,加工到快滿的時候,踏起來很費力,而且這是臟活兒,弄得兩個鼻孔黑黑的,一天下來,要踏100多斤草繩,筋疲力盡。艱苦的創傷寫滿了母親的額頭,她從無怨言地做著……
當臨時工的二姐沒有逃脫1966年的上山下鄉運動,母親硬沒有讓她去,留她在家中踏草繩,而自己卻干起了短途販運:從農民手里買一些雞、鴨和禽蛋,再坐一天一夜的輪船到上海的菜市場去賣。當時母親不可能有市場經濟意識,但也嘗到了市場經濟的甜頭,為家中賺回了不少的錢。
當時我家的后窗戶下面就是運河。夏天,母親利用家中的水閣自己發綠豆芽去菜市場賣。她用籮筐一層稻草、一層稻草灰、夾一層綠豆,每天往里澆水,水又順著水閣地板上的縫隙直接流到運河里。簡單、重復的勞動后,母親每天早晨能拿三四筐綠豆芽到菜市場上去賣。
母親販賣農產品的行為,后來被有關的領導說成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給阻止了。在我上初二時,幸運地在同學中首批拿到了入團登記表并經支部大會討論通過,不料上級團委卻沒有批準我入團,理由是因為我母親“搞投機倒把活動”,并要求我寫一份與家庭決裂的檢討書。加入青年團是我多年的迫切愿望,于是我寫下一篇檢討書誓與母親劃清界線。這份“決裂書”在學校的共青團板報欄刊登……
停止了販賣,很窮的家常常是到了月底錢就接不上了,每逢此時,母親只好到處奔波著借錢,不得已時竟把外婆給的嫁妝—— 一枚極小的金戒指也賣掉了!
現在回想起來,母親那時的販賣做法太正確了,她超前地涉足了市場經濟!
母親不識字,但迫于生計她熟練地運用著阿拉伯數字。那年她去煙廠扯煙葉,扯煙葉的報酬按斤論價每天要稱斤兩,她便自己在小本子上歪歪扭扭地記下了每天的數量。一次,我偶然看到了她收藏好的那個小本子,那真是母親自學成材的一本小賬,數字寫得很清秀呢……為了養育我們,母親還利用織漁網技能試著織養蜂人用的面網和婦女盤發后用來裝飾用的小發髻網。織成后,她把面網拿到紹興棉田里的養蜂場去賣,小發髻網就在家門口擺個小攤賣……
母親的晚年是幸福的,特別是當我們有了經濟收入后,五個兒女全都每月供養她,老人家幾乎與退休職工的待遇相同了。
老人家的長壽則得益于她的好動。她的習慣是早睡早起,每天早晨到公園里去呼吸新鮮空氣,活動手腳,白天也很少在家。特別是烏鎮的古街開發后,她每天上午都要到古戲臺前去觀看演出,特別是看越劇。在古鎮上遛達、散步,大凡弄堂、古街,她每天都要去走一趟。
生活在得天獨厚的水鄉,母親特別喜愛吃小的活蹦亂跳的野鯽魚,而且她從不用油煎而是燉著吃;因為喜歡起早,每天也能買到農民們進鎮來賣的時鮮蔬菜。她還時常買上一只七八兩重的小甲魚,用火腿肉燉著吃。她很少吃什么補品,兒女們逢年過節給老人家送去的補品她常常轉送掉了。她既喜歡吃烏鎮的酥糖和姑嫂餅,也喜歡吃南瓜和番薯。她為我們這五個已經步入老年的兒女做出了“行為示范”的老年人生。
母親不愿拖累兒女,晚年一人獨居,86歲時還硬硬朗朗地自己買菜、燒飯、洗衣服。那年秋天,老人家突發腦血栓,我當時還有一個學期的工作任務,只好在雙休日前往照顧。原想退休后把母親接到家中親自侍候,沒想到我退休后只侍候了八天時間,母親就不幸辭世了……從此,思念母親便成了我們的永恒話題。
一次又提起了舊話:當年,母親按照父親生前的遺言要將遺體埋到紹興老家的山上去。于是,母親先將父親的棺木簡單地放在烏鎮農村的土地上,棺木下面放上裝滿石灰的罐以防棺木受潮,又用稻草將棺木捂嚴,等到周年后,母親叫來個遠房侄子用一條農用小船,先將棺木運往杭州,再經火車運往紹興城,又用小船運到老家湯灣……當時只有46歲的母親竟然會有如此的壯舉!
母親,我們永遠感念您的養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