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一位詩人說過: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我這些故去的兵團戰友屬于后者。
一
我剛返京上大學時,常收到戰友來信,每次總是異常興奮地打開閱讀。1975年期末考試,我正在教室溫習功課,同學送來一封好朋友杰德的來信,看著看著,我愣住了,她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同一火車赴北大荒的同學孫燕生自殺了。燕生離去決心極大,把雷管捆在肚子上,用繩子套在脖子上,吊掛在樹上……
燕生的父母是電影系統的干部,“文革”初他在學校被無辜地打成反革命,我見過他被迫打掃操場。一起到連隊后,他一直都在豬號羊號工作,我們交往很少。是連隊的賽詩會使我對他刮目相看,他的幾首詩,意境和文筆是那么優美流暢……
世事對他總是那么不公。聰明勤奮的燕生想去汽車連和入團的愿望終成泡影,希望在連隊結交一位紅顏知己亦未能如愿,大多數知青的返城無疑對當時返城無望的他造成了最大的打擊!
戰友的信中寫道:“我們全都痛哭了,大家鳴槍為他送行,并把他的詩歌再次謄寫出來,掛到了墻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戰友的噩耗,雙手顫抖地捧著這封來信,呆呆地愣著。天黑了,同學們全吃飯去了,整個階梯教室只有我一個人一直坐在那里,心里特別特別壓抑。
二
很多人認為,我們連隊腦子最好使的要數欒錦昌了,我也這樣認為。他是上海松江二中的老高中生。在連隊,我在科研班工作的時間最長,科研班中我最敬佩欒錦昌。每次開大會,他發言從不用講稿,操著上海口音的普通話不緊不慢的,條理非常清楚并富有哲理。
科研班的活兒常常是兩人一組在大田里走Z字型采點,按時測算作物的發芽率、草情、蟲情及畝產量等多種信息。我和欒錦昌常分在一組。走在大田里,清晨露水將我們的雙膝全都打濕了,中午烈日如火曬得要命,最可怕的是蚊蟲的叮咬。但他總是一絲不茍,所采的點數決不減少。
在科研班工作中,有關大田作物統計計算、化學藥品兌水稀釋的比例計算公式等等,都是他教會我的。我們常在一起海闊天空地侃大山。他在上海時讀過很多書,還看過不少老電影,與他交談使我受益匪淺。
所有農活兒中,我最怵的就是割大豆。每人兩壟個個爭先恐后地向前割,我們班的勞動快手又特別多,一旦落在后面,簡直比干在前面還要累,心里越著急越手忙腳亂。有幾次我落在后面正著急時,忽然發現前面的兩垅大豆變成一垅了,抬頭一看,是欒錦昌默默地幫我割了一垅。看到他削瘦脊背后貼著汗水濕透的襯衣,我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回京后,我見過欒錦昌兩次。一次是1979年在公共汽車上,我們聊了一路,當時因為我有急事,只得告別了。第二次是在1981年,周日我帶著滿月的女兒回娘家,在跑向食堂去買飯時碰見了他,只相互打了個招呼,我就沖進了食堂內。出食堂時,見到他在門外等著我,可能是想和我聊聊,可我只惦著女兒,腳步都沒停地匆匆與他告別。幾年過后,孩子長大,我也有時間了,可是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前幾年,才從老同學那兒知道欒錦昌身患癌癥已過世。錦昌對妻兒同樣很有責任心,病到晚期正巧趕上單位分房,他一直頑強地堅持著活著,一直等到單位領導將房屋鑰匙交與他,他把鑰匙交到愛妻手中,之后,才安心地合上了雙眼……
三
任鶴父母家與我父母家同住在一所大學院內。上學時我們不同班,在連隊也不是一個排,我對他印象極好,還是從好朋友告訴的一件事開始。
有人問任鶴:“聽說謝蔭玲的父親有問題?”任答:“我看過寫她父親的大字報,說他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因為他父親在給學生講話時說過他最不喜歡吃辣椒,而毛主席最喜歡吃辣椒……”聽到這話,我很感動,覺得這人幽默、正直。
1975年的一天,我們幾位同校老同學在一塊兒聚餐,將豬肉、雞肉和蘑菇燉了一大海碗,還弄來連隊自釀的白酒。那年連隊戰友困退、病退、上學及調到別的連隊等等,陸續走了不少,剩下的人倍感凄涼,大家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聊到了各自的出路。我們都很消沉。席間,只見任鶴不緊不慢地向嘴里送了塊肉,笑著小聲地說:“大家別這樣無望,鄧大爺有門兒!”
“此話怎講?”我們追問。他只是和另外幾位男生對視而樂,并不回答。后來從團部回連的小胖子悄悄地告訴我們一些“上面”的小道消息,我才聯想到鄧大爺就是鄧小平。以后的事實使我更加佩服任鶴看問題的深刻,更不會忘記在逆境中給了我希望的那句話。
最后一次見到任鶴,是在大院里偶遇。他騎一輛輕便賽車,上穿紫紅夾克衫、下著牛仔褲、足登白球鞋,隨意而新潮,全無當年在連隊的邋遢像,我還認為是哪位剛從海外歸來的學子呢!我們聊了一會兒,他說希望連隊的戰友能聚會,我說還得他張羅。
北京知青的第一次大聚會是1996年的五四青年節,追其源竟要揮淚——是連隊戰友去八寶山與任鶴告別,回來之后,才促成了這次聚會。所以我還認為,我們得以聚會是由任鶴張羅的……
四
肅立在大理石墓碑前, 注視著哥哥將弟弟的骨灰盒小心安放在墓穴內,大家默默地向王玉泉告別……
在兵團幾年,只在食堂干過半天活兒。那年冬天下午,食堂做晚飯的只有王玉泉一個人,連里派我去幫廚。玉泉是一位性格內向的老實人,和他當連長的哥哥王玉昆正好相反。
那天,他分我的任務是先切一盆咸菜絲。我從帶著冰碴的大缸內拿出腌好的大頭菜,本來不太會切菜,凍菜頭又使我雙手發僵,切出的“絲”有手指頭粗。切一盆咸菜“絲”,整整用了一個下午!結果,半天忙得我沒和他說上一句話。那天下午擔水、熬大馇子粥、蒸饅頭等所有活計都是他一個人在那兒忙活!開飯時,大伙兒對主食非常滿意,可見到那“絲”就氣不打一處來了。
離開北大荒回北京后,病痛一直折磨著王玉泉,他就那么默默地孤獨地去了,甚至沒享受過談戀愛的歡愉。我想他一生最幸福和最愉快的日子一定是在兵團,一定是和我們大家在一起的時候。
五
馬文革是老北京人,知青中的老大姐,她還是我第一次的入團介紹人。
剛到連隊我分在農工排,主要任務是農閑時蓋房子。排長每次都按高矮次序分輕重活兒,我是女生大排頭,所以女生重體力活非我莫屬。也許我勞動還行,我們第一批討論發展新團員時就有我。入團發展會是在連隊食堂召開的,馬文革介紹我的情況,連隊全體團員一致通過了我們的入團申請。
可過了沒幾天,馬文革把我單獨叫到一邊,很嚴肅地說:“你的入團申請報到團部后沒被批準,是因為你父親的問題。你一定要正確對待,在別人面前別表露你不高興,否則別人會認為你入團目的不純。”
這對我是一次巨大的打擊,但我牢記她的忠告,沒對任何人透露自己的不悅,只是把滿肚子的委屈與不解寫信向父母傾訴。這天我收到了爸爸的回信!信,是爸爸用小楷毛筆書寫的,整整三大篇,內容是:他因自己的“問題”使我的入團受阻而深感不安,要我相信組織終會把他的問題搞清楚的,并告誡我對任何事情不要患得患失……
讀著爸爸的回信,心里非常激動又不愿讓別人發現自己情緒波動,就一個人順著連隊大道向東慢慢地走,不覺來到大腦袋山邊。為避開豬號的人,又繞到山的北面,坐在山坡的小樹棵中,面朝團部方向自言自語著:“為什么不批我入團!為什么……”話沒說完,便放聲地嚎啕大哭起來。
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心里痛快些了,可腦袋卻一跳一跳地痛。回到宿舍后,我把此事只告訴了馬文革:“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大哭,我才知道哭過后頭會痛的……”
今世再也不能與馬文革續談人生理想了,不知她在天堂可好?我很想告訴她說:“我早已能正確對待人生所有問題了。回城后,我只按照做人的道德標準行事,真誠待人。我覺得只有這樣才活得充實而快樂。”
我知道,那時候我們真的太年輕太赤誠了。兵團艱苦的生活,使他們透支了生命……他們悄然無聲地走了,可他們的音容笑貌,永駐我心;他們身上那種于逆境中拼搏,永不言悔的兵團精神,至今仍激勵著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