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床說:累了,咱們就歇著吧
早晨起床的時候,我聽見床吱扭吱扭響,我沒理它。這床自從買來就喜歡亂叫,幾年前丈夫還在我身邊時,很討厭這床,說一動它就吱吱叫,叫什么呀,有病。
我知道他話語中的有病也包括我在內。十年前快搬新房時,去家具城閑逛,我一眼就喜歡上這床,淡淡的褐黃,古樸典雅的造型,一股若有若無木頭的清香。我執著地盯著它看,眼神里全是貪婪。賣床的是個很年輕的南方男人,有著秀氣而精明的五官。他右手虛指,說大姐,這兒還有一個衣柜呢,你看看。
于是我看見了我的衣柜,一大兩小三組,依然是淡淡的褐黃,古樸典雅的造型。我問多少錢?床和衣柜加起來。
南方男人伸出一只手,說大姐,不貴。水曲柳。全實木。5000元。
丈大拉著我的手就走,低聲說南方人全是騙子。
我回頭。我特別喜歡這床和衣柜。我執意留下和南方男人講價,最后以4500元成交。
丈夫對這床始終耿耿于懷。搬新家后,他說一看見床就想到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被這床踐踏得一無是處。他在另一間房里為自己支了一張小床。我現在有點糊涂:究竟丈夫是因為床而厭惡我的身體呢,還是因為厭惡我卻歸罪于床。但這床愛叫確是事實。
在夜深人靜的夜晚,床以為我睡著了便和屋里的家具竊竊私語,它喜歡和靠墻的衣柜回憶往事,回憶從前在南方男人店里時的逍遙。有一次我聽見它說:累了,咱們就歇著吧。
第二天我發現衣柜的一扇門掉了下來。那時候我丈夫還沒跟另一個女人跑掉,我和他說衣柜門掉下來了。他嘿嘿笑,一臉幸災樂禍。說活該,誰讓你不聽我的話。
過了幾個月他就跟人跑了,那衣柜的門便一直敞著。現在還是這樣。
床上有人的時候,床總喜歡吱吱亂叫。盡管歪歪扭扭,卻始終堅持著沒有倒下。我習慣了它的叫聲。
這一天我聽著它的叫聲忽然很煩。女人一月之內總有幾天莫名其妙地心里發煩,看什么都覺得礙眼。在我寂寞地過了二十多年這樣心里發煩的日子后,我女兒也來了月經,于是有些日子我們倆便大眼瞪小眼地相互惱怒。
我的丈夫跑了,我在世上的親人便只剩女兒。由此我只能遷就她而盡量抑制自己。床不懂事,卻只是叫。
我狠狠地踢了床幾腳,床的一角在我的暴力下,訇然一聲塌陷了下去。我覺得腳有點疼,一看,血涔涔流成了蚯蚓的形狀。六月,我不再穿襪子。抬頭看窗外的山,蔥綠一片。
我胡亂包了腳。我重新回到了床上,我想知道躺在塌了一角的床上睡覺是一種什么感覺。我沒有懺悔的念頭。
我在床上搖晃。我想知道它是不是想從此一蹶不振。果然又是一聲響,床的另一個角也倒了下去。我猝不及防,身體從床上滾了下去。
我坐在床下,磁磚的地,冰涼。我環顧我的房子,衣柜的門敞著;結婚時買的衣架掉了幾個螺絲,搖搖欲墜;書架的一扇玻璃沒了,書脊裸著;另一扇玻璃爛了,透明的膠帶橫七豎八竭盡全力想讓碎片團結起來;電腦桌的抽屜總是關不上,非要關,便嘩啦一聲傾其所有撂挑子。
幾年來,在床的挑撥下,我的家具一件一件都開始崩潰了。可我不明白床自己為什么卻堅持了那么久?
我曾經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女,眼睛亮得像星星,顧盼生姿。可是現在一走入人群我自己就消失了。是時間嗎?
我胡亂拋開床上的被子、床單,下著狠力搬開床墊。我倒要看看這床毀滅自己的決心下到了幾成。
其實不過是幾個螺絲松了。我們遇到問題時,總是夸大困難的程度。
我擦額頭的汗。環顧四周,我打算修整我的家具,讓它們完好如新。雖然一天一天在衰老下去,可我們意識里用不完的依然是時間。
2.他說:我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很喜歡我的身體,盡管相較于年輕時代它的輪廓有了太多變化。在鏡子里看自己,盆骨那兒寬扁且線條生硬,而從前它有著很柔和的弧度。后來洗澡,仔細看了許多女人,發現結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大多成了這種形體。——這是女人為了繁衍后代自覺不自覺地做出的某種犧牲。此外,胳膊變粗了,夏天不敢穿露肩的衣服;小腿也不復從前的纖細和美麗,穿裙子便只能鐘情于過膝的長裙。好在算是那種勞神不勞力的人,用心過度,身體自然便不肯長胖。如此,加以適當的包裝,再站在鏡前,自我欣賞,頗有點沾沾自喜、自以為亭亭玉立之感。
可是我丈夫不喜歡,就跑掉了。他跑了我還要過日子。于是順理成章我有了一個情人。
我的情人自己有老婆,所以他做我的情人只是業余。我們不常見面,開始做情人時,因為對對方身體的好奇和陌生感,所以有著要熟絡起來的沖動。那時候我們大概一兩個月見一次面;漸漸熱情下降,便成了兩三個月見一次。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的性格也不是很開朗,所以見面之后,我們幾乎不怎么說話,我們在身體上交流得更融會貫通。及至累了,想到該用語言的時候,他就用憐憫的目光看我,說他該回去了。有時候,他走之前會洗一個澡,洗掉他身上沾染的我的氣味和顏色。
再后來我們基本上就不見面了,我從來記不起給他打電話,他也是。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我們認識了,做了情人,斷斷續續那么幾年。又很偶然,我就丟了他。丟了也不是特別傷心。我向鏡子里的自己咧嘴笑,做鬼臉,說他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不愛說話,沒情趣。丟就丟了吧。
我很喜歡我的身體,便不肯輕易再付出。所以我的身體猶如荒無人煙處的草,瘋長著也荒蕪著。
我修好我的床的第二天——吱扭吱扭叫的床雖然不情不愿地站起來了,卻仍然亂叫,且變本加厲。夜晚我聽著那聲音尖利兇狠還帶點氣急敗壞,一瞬間,我甚至有了買一張新床的打算,可陽光明明白白地映入我的窗子后,我就打消了夜晚的念頭,叫就叫吧,語言上的叫囂往往只是為了掩蓋心靈上的孱弱。
可這一天我那好久不見的情人忽然平地起高樓冒了出來,說要見我。我本來可以讓他來我們家,我女兒上初中了,每天學不完的習,總在補課。可想到我那張亂叫的床,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說他出了趟遠門,好長時間沒和我聯系。他說他登記了一個房間,說了房號之后就掛了電話。我知道他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我想我已經不喜歡他了,一點點都不喜歡了,可我不能不去見他。好像身體已經習慣了他,也好像也習慣了他的召喚,不去反會有悖情理。
天下的旅館似乎都是那種很陰暗的樓道,白天也像夜晚,氳氤著一種曖昧不清。我敲門,聽見他踢踏著拖鞋的腳步聲。門慢慢地開了一縫,繼而擴大。他伸出一只手拉我進去。
眼前的男人多肉、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滿血絲。我猛然覺得他不是他。他的雙手緩緩地撫著我的背,我伏在他懷里,他身上傳來那股淡淡的帶著煙草味的氣息。這種氣味讓我確認了他,但他怎么如此肥壯了,他以前可是很瘦的呀。
你怎么肥了?我問。
嗯,哦。他嗓子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兩只手一直不停地撫摸著我的背。
我的精神完完全全背離了這個男人,我不喜歡肥胖的男人,我覺得男人身上有那么多的肉真是累贅。
你怎么這么肥了,你知道我不喜歡男人肥的。我抱怨。
沒有,我一直就是這樣子的。是你出了問題。難得他一口氣說了許多。
他肥壯的身體傾斜過來,我的心里伸出兩只手,想推開他,可我的身體不聽使喚,似乎渴望他強力的擠壓。
后來我的精神從肉體中逃逸了,肉體無恥地迎合著男人,直至厭倦。
他的手撫著我的手,他說,你老了,我也老了,我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眼睛回避著他的身體,我固執地追問,你怎么肥了?
年紀大了自然就肥了。他說。你慢慢也會這樣子的。我以后不能來看你了。
我沒有問為什么。他要這么說肯定有這么做的理由。
我妻子下崗了。他說。她現在用錢很省,穿的衣服都是從地攤上買的。
我忽然想起每次見面他都會給我帶點什么,可這次他空著手。
唔,我答應,起身穿自己的衣服,我看見了自己腹部因為懷女兒而崩裂的皮膚,那一道道白色的瘢痕猶如條條蚯蚓。
3.男人們腦滿腸肥,女人們撅著鴨子似的屁股,拖兩條疲憊的腿緩慢地挪動……
我女兒的脾氣越來越壞,早晨她總是睡不醒,為了多睡幾分鐘,她顧不上洗臉、刷牙、梳頭;我笑她首如飛蓬,她怒目,說麻煩死了。晚上她回來得也晚,之后還要寫作業。她很辛苦。
然而表面上的辛苦不能掩蓋她的懶散和不思進取。
丈夫還沒有跑掉的時候,對女兒極其不滿,說干什么都漫不經心。將來呀,誰都指望不上你。的確,女兒不過是在熬她的光陰,盡管辛苦,卻不上心,所以學習成績總在中下游漂蕩。
我不忍心,為之辯護,說我當年上學時,沒認真聽過老師的課,現在活得也不差。又說老天讓嬰兒呱呱墜地時,給每個人都準備了安身之本。
我丈夫聽了我的話氣得發抖,說你這樣的母親能教育出什么樣的孩子。她的散漫、得過且過都是你平日言傳身教的結果。——我丈夫從來都品學兼優,也許恨鐵不成鋼也是他遺棄我們的一個原因吧。
丈夫跑掉后,我對女兒依然無為而治,我期待著她自己的幡然悔悟。她要真明白了,憑她的天分,在這個世間混口飯應該不成問題。可這一天遲遲不至。
——我女兒的學校很嚴格,每次月考后都要開家長會。逢到那個日子,從前我是盡量拖延讓丈夫去承擔這份責任,后來丈夫臨陣脫逃,我責無旁貸挑起了這副擔子,去忍受女兒老師的白眼和責怨。
我對每一次的家長會都很重視,我總是盡量修飾自己。——我想這是一種心理補償,因為女兒的不出眾,母親便要顯得矚目,借此來告訴別人:誰也不能預料我女兒的將來。
可是我站在人群中是那么格格不入。那些腦滿腸肥的男人,肥胖得鴨子一般、神情疲憊的女人一見到老師就擁上去,喋喋不休、唾沫四濺和老師套近乎。而我站在一邊,神情落寞,郁郁寡歡。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能和他們一樣。老師提到我女兒的名字并施之以白眼的時候,我心中也不高興,卻不想在家長會后留下來,和老師商量一個萬全之策保證我女兒的將來。老師說散會的時候,我總是逃一般地跑出教室。我想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走在我身前身后的男人們一色兒禿掉的油光光的前額,女人們撅著鴨子似的屁股,拖兩條疲憊的腿緩慢地向前挪動。我和他們一樣都到了人生的秋季,我們的身體猶如我吱扭吱扭亂叫的床,有了這樣那樣的毛病。
我們的孩子是我們的希望,卻焉知二三十年后我們的希望會是什么?是不是會和我們一樣疲憊不堪。
每次家長會后我會順路去菜市場買兩條鯽魚給女兒煮湯。——聽說魚湯補腦,也許潛意識中我對女兒的智力依然不自信,盡管她聰明伶俐,反應敏捷,是那種所謂舉一隅而反三隅的孩子。
魚販是一對肥胖的夫妻,手下有兩個半大的孩子剖魚,女孩大一點,男孩看著只有十歲。我指了兩條七八兩的鯽魚給魚販看,他動作熟練地撈了出來,置塑料袋,上秤,然后給那男孩去剖。男孩手忙腳亂地用一柄鐵錘擊打魚的頭,刮鱗,我眼看著兩條活靈活現的生命轉瞬化為烏有。它們有靈魂嗎?如果有,這會兒是在半空里看著我們還是歸了太虛?
男孩收拾完,洗凈,準備交給我。魚販收錢,順勢摸了一把死魚的頭。摸完后大怒,跳著腳掄圓了沾著魚腥的手扇向男孩,又一腳把他踢在那一堆魚的鱗片和肚腸間。
三十五歲之后,我遇事很少激動了,我的心境就像那波瀾不驚的水,緩緩在流,只是表示著生命在呼吸。可是看那孩子瑟縮成一團,臉上沾著黑黑的臟污,眼睛驚恐地睜得老大,瞳孔因為害怕而縮成一個小點時,我的眼睛里燃燒起兩團火苗,我沖到打人的魚販前,我質問他:你怎么打人?
說過多少次了,讓他把魚鰓給摳了,他就是記不住。你看。魚販理直氣壯地指著死魚的鰓。
我喜歡讓鰓留著,我還要吃呢。你為什么打他?我固執地追問,挑釁地看著魚販。
人們聽見吵鬧聲,紛紛圍上來,魚販嘴里嘟囔:和女人講不成理。說完躲了進去。魚販女人迎出來,唾沫星子四濺,做好做歹說算了,你拿你的魚走你的路吧,教訓手下的孩子不關你的事。
我說孩子也有人權,你們不該打他,你們要向他道歉。男孩畏畏縮縮地過來,臟臟的手在褲子上揉著,說阿姨,別吵了。我媽好容易才托人找了這份活。我媽有病,我爸去南方打工,幾年了還沒回來。
男孩的眼淚掉下來,將臉上沖了幾道白印子。
我也想哭,我記不清有多少日子我沒流過淚了。
我默默地走出人群,聽見魚販大聲說狗抓耗子,多管閑事。
我站在路口等車,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男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說阿姨,你的魚。你忘拿了。魚腮我已經摳掉了。
我接過魚,看著塑料袋里一滴一滴落下的血水。淡淡的紅猶如天邊將落未落的夕陽。
4.我靜靜地看著領導,說:干杯!
單位領導看我時總是警惕的眼神,我知道他不信任我,我也明白他不信任我的原因:用心理學的原理分析,我明白領導喜歡聽話且時時刻刻能仰視他的部下。可我是一個懶散的人,加之又是一個被丈夫遺棄的女人,刻意去營造某種氣氛容易給人一種曖昧的暗示,所以,我沒有多余的企圖,我只想每月所得,維系我們母女度日。
我們單位不是那種要害的部門,因此平平淡淡的日子倒也溪水一般平緩流動,然而流水不腐,老去的只是年華。
猶如食物鏈中的大魚吃小魚,我們單位之上還有主管部門,這便意味著我們領導之上還有領導;我們領導之于大領導,便相似我們單位總追隨其后的嘍羅。為了增進感情,領導常要請大領導吃飯。在飯桌上,大家都表現各自的“真我”,相互的關系便固若金湯了。
這種場合我們領導一般不叫我去。一則他不信任我,二則我不是那種八面玲瓏的人,弄得不好,偷雞不成蝕把米,反會敗他的事。
凡事卻都有個意外。這天我們領導不知哪個地方的神經出了問題,再三叮囑我下班后等候,說大領導下來檢查工作,要陪吃工作餐。我本不想遵從領導的旨意,和別人不一樣,我和女兒相依為命。且在世俗的眼光里,我女兒是個不爭氣的孩子,這樣做母親的更責任重大。——回頭又想好容易領導青睞有加,也是媚俗的心,便去了。
大領導個高、白胖,卻缺少胖人常有的慈祥和親和。他的眼皮常常耷拉著,除非你犯了錯,才睜開,用嚴厲的目光掃你瞬間,讓你在火熱天心內發涼。
我本來可以和領導們相安無事的,一張很大的圓桌,領導吃領導的飯,自有聰明伶俐的人去賠笑,陪酒,我吃我的飯,果腹。而且我是個女人,明白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所以席間很少說話,也很少吃酒。縱便只是低度數的啤酒。
因為參加的這類活動少,我不知道當屬下的還要給領導敬酒,說吉利的話,碰杯,先干為敬。我的領導和同事們一個個起立,不絕如縷地迎向大領導,用真誠的語言表達著肉麻。領導應接不暇,但那很少舒展的眉頭飛揚,還是表示著愜意。在這種時候,我寧愿自己是一粒塵土,回歸于土壤。
我們領導用眼神向我示意,于是我明白自己該起身表達虔誠的敬意了。我沒辦法,我只能舉杯,這也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向領導走去,步履艱難。領導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舉杯,說領導好。
領導依然沒有說話,睜開眼,變了灼灼的目光,尋找我們的領導,問她是?……
我心一涼,原來領導不知世上有我呀。
我靜靜地看著領導,說:干杯。
我們領導擺手,示意我回來。
我想憑什么你們對屬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我辛辛苦苦上了四年大學,工作兢兢業業,灑一滴汗水,換一粒糧食。我做錯了什么?
我沒按領導的意圖回去。我雙手舉杯,說領導,我先喝了。我將那滿滿一杯黃色的液體一飲而盡,潛意識里有人對我說你會醉的。可我沒理這個聲音,那杯酒從我的嗓子眼里灌下去,我心頭一陣火熱。我伸手又倒了一杯,說按官職大小,我敬各位的酒。
我舉杯向別個領導走去,說你是正處級,先給你敬!大領導怒目圓睜,說這位女同志挺有個性呀,哼。
我們領導也變了臉,說你回去吧,打的,明天給你報銷。
可是我還沒有給大家敬酒呢,副處長呀,科長呀,副科長那一大堆呢?我說。
你回去吧,你醉了。大家擁上來,七手八腳推著我往外面走。
我甩開那些手,說滾開,爬蟲。我自己會走。
我站在大街上,看著滿城的萬家燈火。七月的夜風冰涼,不復室內的燥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天地是前所未有的空曠。
我放聲大笑。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