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西部詩歌進行到底

我這里所說的“西部詩歌”，僅僅是以地域來代指西北地區詩人創作的具有西部文化與精神特征的詩歌作品。在我看來，上世紀80年代曾經在中國詩界造成過不小影響、最后還是由于詩歌自身的營養不足和體質羸弱而走向終途的“新邊塞詩”或“西部詩”，僅僅是一種流派，而我這里所說的“西部詩歌”，則已經發展為一種具有泛文化意義的創作態勢。

過去的西部詩和現在的西部詩歌創作

“西部詩”（或曰“新邊塞詩”）在上世紀80年代初的出現，一開始的確也是一種自主、自在和自發的詩歌現象。然而，當以周濤、楊牧、章德益、昌耀、林染、老鄉、何來、李云鵬等人為代表的詩人及其“西部詩”，被理論家一提升，被媒體一炒作之后，曾經與朦朧詩一起給新時期剛剛發軔的中國詩歌帶來新的期望、新的收獲的西部詩，便走上了程式化、概念化和教條化的死路——從歷史地圖上抄幾個西部地名，從植物學辭典上找幾個西部植物名稱，再故作深沉地抒發一點蒼涼悲壯的感嘆，這就成了我們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最常見的所謂“西部詩”。在當年，幾乎所有生活在西部的詩人們，都在夢想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西部詩人的過程中，一邊肆無忌憚地抒發所謂“西部情懷”的濫觴，一邊矯情、做作地圍繞在一桿“西部詩”的旗幟下，如沒有頭的蒼蠅在胡楊林、駱駝草、大漠戈壁之間亂撞，于是千人一面，無病呻吟，魚龍混雜，使西部詩在經歷了短暫的輝煌后，很快就被洶涌而來的詩歌大潮清除出場。到了上世紀90年代，無論是那些在一開始就以凌厲的創作勢頭為西部詩的發生作出過杰出貢獻的“西部詩鼻祖”，還是在節節敗退的西部詩歌大潮中奮力拼搏、曾經試圖力挽狂瀾的西部詩的中堅，都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西部詩已經走向衰微。許多像如今酒店拉客一樣，曾經在整個80年代隨時隨地都向西部詩敞開大門的刊物，也紛紛改換門庭，客客氣氣地把那些曾經讓讀者、編輯和理論家們充滿長久的期待、短暫的振奮的西部詩，擋在了門外。時至如今，如果有人談起新時期初期的“西部詩”的話，詩歌創作，還能被提及并由衷首肯的，也只有那些在“西部詩”正被炒作的如火如荼的時候，就擺脫西部詩的桎梏，轉向更接近于詩人精神和生命自身創作的詩人（比如昌耀、比如周濤、比如老鄉）。

什么原因？我覺得任何時候、任何人，如果不尊重偉大的詩歌精神而為旗幟和口號創作，只有死路一條。

當年的“西部詩”作為配合朦朧詩發動并參與上世紀80年代初那場摧枯拉朽的中國漢語詩歌革命的有生力量，在最初的時期，確實有過耀人眼目的輝煌。然而，當一種藝術行為被人有意識地發展成為一種流派，并且為一種概念、一種人為制造出來的思想所左右的時候，她的末日也就到了。相反，昌耀好像從來就沒有宣稱自己的作品就是真正的“西部詩”，而一生僅僅在為自己的精神和信仰而歌唱，老鄉這么多年也一直在不吭不哈地苦心經營他的“野詩”?，F在看來，最終沒有被掃蕩西部詩的狂風大潮淹沒的西部詩人，也都是從自己內心感受來感覺西部，而不是用僵硬的西部地貌和物象來表達西部的詩人。

話又說回來，西部詩所蹈之覆轍，我們現在更年輕的詩人還在有意無意地走。不過時至如今，在當年西部詩發展過程中成長起來的一些年輕的西部詩人，更多的出生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并在創作一開始就深受現代和后現代影響的更年輕的一代西部詩人，卻用他們的創作，讓我們看到了西部詩歌真正的未來。

在這里，我首先要提及的是陽和人鄰。這兩位甘肅詩界的老大哥，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西部詩”盛行期，曾經就寫出過與他們的老大哥在精神、文化狀態和呈現方式上迥然相異的西部詩的詩人，這些年的創作，其實一直都在一種“后西部詩”狀態下，不斷完成他們自己的詩歌建構。近些年，陽、人鄰以西部地域文化與西部生命景象為精神背景，創作的那些只有生活在甘新寧青的詩人才能夠寫出來的作品，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西部詩歌。八九十年代，陽也曾經寫過九色鹿、胡楊林，人鄰雖然從一開始就與西部詩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但從現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還是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西部生活與西部文化、西部宗教對他們的教化、影響和提升。尤其是陽，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好似西部大地的夢游者，他不僅在作品里一直在以一種語言強權（或者說語言暴力），不厭其煩地描述著他所感知到的西部地域文化所包含的神秘、隱秘的精神存在，充滿夢幻、靈性與動感的歷史和現實。這些年來，陽幾乎每年都要在西部大地上那些被風雨侵蝕得不成樣子的古城堡、古戰場，以及在他看來枯而未死的胡楊林、在西部高遠的天空下飛翔的烏鞘嶺等地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地行走、尋訪?？崴茐魢一颉昂詠y語”的陽，到底想從這塊死亡和寂寞籠罩著的大地尋找什么呢？“左腳踩疼了右腳 右腳踮起來望了望／像一位窺私癖者／隨后又痛苦內疚地把臉埋在了頭發后面”（《樓院里的一棵老旱柳》），我感覺到，詩人是在探詢西部大地上生存與死亡的精神秘語。同樣，人鄰所關注到的，也是西部生存極境下的那種生死攸關的嚴峻狀態：“在這險處／風／千萬不敢吹動／山的鋒刃／正饞”（《有羊的風景》）這樣的西部情結，如果要被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前的西部詩人來表達，肯定是要重復一種讓人只能仰視，不可接近的充滿了悲壯而虛幻的英雄主義情懷氣概的。

在甘肅，還有寫隴東鄉土的高凱、寫甘南草原的阿信、寫隴中干旱山區的牛慶國、寫西夏和匈奴的古馬，以及唐欣、葉舟、娜夜、沙戈、周舟、雪瀟、高尚、孫江、胡楊、李繼宗、葉梓、李滿強、于貴鋒、小米、欣梓、毛樹林、波眠、徐學、尚建榮、謝榮勝、楊獻平、倪長錄、馬蕭蕭、才旺瑙乳、杏黃天、林野、敏彥文、茍天曉、徐兆壽、梁積林、草人兒、獨化；新疆的沈葦、王族、北野、曲近、賀海濤、南子；青海的馬非、馬丁、章治萍、班果、原上草、孫愛霞、肖黛、梅卓、趙秋玲、趙貴邦；寧夏的單永珍、楊梓等等。這些人的詩歌創作，本來就是在西部這塊只生長貧窮與苦難的土地上、從詩人的血肉靈魂里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所以才是正真意義上的西部詩歌。與之相反，早年的西部詩首先是在一種概念、一種尚未回歸到人、自然和生命本身的理性意識指導下的“西部詩”，被時光的呼吸輕輕吹去，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讓疼痛著的西部在靈魂里再現光芒

對于陽、人鄰及其以后的西部詩人來說，西部就是雪山、黃沙、戈壁所映照的暗淡而犀利的光芒中那一線神秘、深沉，可望而不可及的光彩；西部就是廢棄的古道、古城堡、古遺址里至今悄悄私語，而且包含著堅硬生命與火熱激情的生命隱秘；西部就是浩蕩黃土下面千年不朽的遺骨所銘記的讓人顫栗、震驚的傷口和傷痛。復活西部精神，觸摸西部靈魂，在西部歷史與現實的鋒刃上，再現當代人面對西部之際的那種復雜、敏感的內心感受（而不僅僅是膚淺的贊美與歌唱），這就是當下西部詩歌與過去西部詩的最本質的區別。也正是這種區別，才使得進入上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的西部詩歌，成為中國當代詩壇最讓人充滿振奮與期待的一方天地。

古馬的詩歌，從一開始就飽受古代西部邊塞詩浸淫，即便是這些年他在當代中國詩壇大紅大紫，出盡風頭，西部人文精神仍然是他的立命之本。從這個世紀開始的第一個月，中國詩壇大哥大《詩刊》重磅推出《光和影的剪輯：大地灣遺址》開始，古馬好像找到了一條走向西部歷史精神的秘密通道，神癡情迷地寫西夏王陵、寫流淌著匈奴血統的蒙古馬、寫月光凄迷的陽關古道、寫花草細碎的青海湖留在他直覺和意識上的種種感受：“路上坑多天上星多／夜晚飛翔的鷹的靈魂／在尋找新的寓所，并且通過風的手／把黑暗的花／安插進我疼痛的骨頭縫里／／今夜啊，我是生和死得旅館／像世界一樣，遼闊無垠”（《寄自絲綢之路某個古代驛站的八封私信》）。古馬是洛爾迦和唐詩宋詞共同的著迷者，所以他的簡潔和犀利里總包含著西部人在空曠寥落的荒原上靈魂里經常能感受到，甚至永恒的孤單與凄涼：“我是一小片孤獨而凄清的月光／是沙和雪之間的空白／是你們姐姐和妹妹的空白“（《仿西夏民謠》）。燎原在談論古馬的詩歌時說，古馬從民間歌謠中獲得了一種詩歌魔法，并化解著西部詩歌形體上的龐大堡壘。事實上，古馬詩歌在情感構建、認知方向和詩歌文體上的獨來獨往，應該視為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西部詩歌的重要事件。對于自己的創作是否可以歸結到西部詩范疇的問題上，古馬在回答徐兆壽時直言不諱地說：“西部是我詩歌的興趣所在。”

在我看來，一個詩人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樣寫和能寫出來什么的問題。當年西部詩的走向衰微的根本，就是當年好多西部詩人對怎么表達西部和對表達西部的什么不甚明了。時隔這些年，現在的西部詩人都在從自己目前生存在西部——這樣一個特定的地域環境里，尋找著自己與這個與生俱來的巨大精神背景之間的認知、交融和照映關系，因而也就使他們的作品成為西部土地上必須與必然的結果。

生存境況的嚴峻，生活現實的惡劣，以及大自然對人的精神與靈魂的對抗，生死的無常，在過去和現在，仍然是西部人所面臨的現實。所以現在的西部詩人，已經不再像過去的詩人那樣，站在死寂的戈壁大漠上，面對嚴酷的生命景象還要滿懷激情地高喊：“我是青年”了。高凱的《小學識字課》雖然讀起來蠻有情趣，但靜下心來一思考，我們還是不得不為地處偏遠的西部人的生活現實報以憂傷的慨嘆。至于牛慶國這位自稱到現在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的詩人，幾乎目光所及，都是貧窮、苦難的黃土地上老百姓的辛酸淚。所以，尊重詩人個人的感受、尊重真實的西部生活和精神現實，也是當下西部詩歌能夠得以佳作迭出，西部詩人在不斷地保持旺盛創作生命并不斷為當代中國詩壇作出新的貢獻的重要因素。

當然，詩歌畢竟還是精神和靈魂的居所，因而西部詩人與西部詩歌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完成并實現來對文化意義上的西部精神、西部歷史的發現、呈現和表達，才是我們完成對當下西部詩歌評判重要尺度。當年生活在西部的一大批詩人，曾經試圖從對西部歷史和自然的詮釋中，發現并建構西部精神。上世紀80年代初期，《當代文藝思潮》還專門開辟西部文學探討理論專欄，企圖在理論上為當時紅極一時的西部文學（當然，最重要的一翼，仍然是西部詩或者新邊塞詩）尋找理論出路，而且已經有不少人把蒼涼、悲壯和充滿陽剛之氣的西部人面對苦難與死亡的那種態度歸結為西部文學應該著力表現的所謂“西部精神”（在我看來，其實還是文革期間革命英雄主義的另一種說法）。然而，那么多杏林高手最終還是沒有挽留住離開生命本體談精神的西部詩走向末路。一直到了90年代中后期，在“反文化”“反崇高”“反英雄”的現代主義詩歌潮流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西部詩人的出現，西部詩歌才在西部特有的歷史文化情境和精神背景中再度找到了它真實的生存土壤。

在詩歌界，葉舟多少年來都沉迷于敦煌、絲綢之路上遺留的殘損經卷的陳香，以及青海、新疆、西藏西域文化的古老光芒而迷途不返。無論他過去的《大敦煌》，還是在去年漫游新疆之后剛剛完成的《邊疆》，那種神秘的、沾滿了歲月的綠銹和多種文化色彩的西部文化精神，總能讓我們聯想到西部大地曾經有過的寺院林立、商旅絡繹、胡漢交雜的過去。而阿信對甘南草原所彌漫的佛教文化精神的接受，則讓我們在閱讀它的作品的時候，精神與靈魂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一次不尋常的洗禮。當然，新疆的北野、沈葦、王族，青海的馬非、章治萍、肖黛等人，以及更多的西部詩人在開始創作并最終所追求的，幾乎都試圖窮盡西部文化精神的全部秘密。

再回想起過去的西部詩，當年的詩人到底對精神和文化意義上的西部，真正理解有多深呢？

把西部詩歌進行到底

從西部詩興起到現在，我們所經歷的時間既不算長，也不能說不長?；剡^頭來細細一看，我們的確已經長大并且成熟。恕我孤陋寡聞，盡管我在這里選擇了談西部詩歌，尤其是甘青寧新詩歌創作，但由于這些年媒體太發達，西部各省出現的詩歌新人太多，我的閱讀范圍又很有限，所以除了甘肅，我實在無法更加確切地掌握其它省青年詩歌創作的真實和總體情況。然而，就從我所知道的一些西部詩人的情況來看，包括陜西在內的西部五省的詩歌創作力量，幾乎已經占據了中國當代詩歌的半壁江山。各種詩歌刊物、各種網站，幾乎天天都可以看到西部詩人被作為這些媒體撐門面的力量重磅推出的消息。在前年揭曉的“魯迅文學獎”中，光甘肅入圍的詩人，除老鄉以外，還有娜夜和沙戈，最終老鄉和娜夜分取了四位獲獎者中一半天下；而且古馬還獲得了“人民文學獎”。旅居無錫的青海詩人章治萍的組詩《大巔地》，前不久還獲得了美國第四屆“PSI一新語絲網絡文學獎”。

從實力上講，西部詩人的誠實與扎實，早已被當代詩壇所公認。過去西部詩宿將昌耀、周濤、老鄉、何來、林染、李云鵬等人，已經為新時期以來的詩歌創作留下了不息的光芒，現在更有一大批詩人，已經成為當代中國詩壇不可缺少的中堅力量。

在這里我要特別提及唐欣——這位目前中國當代口語詩的集大成者。在今年五月蘭州舉行的“甘肅文學論壇暨第二屆甘肅詩會”上提交的一篇文章里，我曾有這樣一段話：“這位自上世90年代以來一直退避在書齋中的甘肅中青年詩壇的大隱士。于貴鋒說唐欣詩名飚升，是在盤峰論戰之后。其實作為一位個性化風格非常突出的詩人，唐欣上世紀80年代還上西北師大時，他那對詩歌口語化語言的駕馭能力和隨意而優雅的詩情結構天才便畢現無余了，而且在當時的大學生詩派中，甚至還出現過模仿、改造唐欣的跡象。所以說唐欣在沉默與沉靜得讓甘肅詩壇將他遺忘之際突然不吭不哈推出的詩集《在雨中奔跑》帶給我們的震動、驚訝、羞愧、自嘆弗如，以及‘民間寫作’派詩人對他的追捧，其實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彪m然從文本上說，唐欣的詩歌可能很難劃歸到西部詩歌范疇之內，但作為西部詩人群體中最具有創造天賦的詩人，我認為唐欣目前已經實現了對自韓東以來對當代口語詩的文體和文本上的成功建構，所以唐欣的影響，也就很自然地超越了地域的界限。

章治萍在90年代初期就企圖致力于當代西部詩歌群體力量的建設與整合?，F在，他不僅有精力來通過《詩家園》網站來實現他擱置多年的夢想，而且在創作上傳承昌耀高迥蒼茫的精神意象，已經進入建構他自己的詩歌王國的創作高峰期。我以為章治萍通過的《大巔地》，正試圖詮釋他對西部生命中所包含的各種精神歷程的參悟和認知?！洞髱p地》那種宏大結構，使我再次想起了幾年前，葉舟的試圖借助于《大敦煌》來完成建立自己的詩歌帝國的種種跡象。事實上，在包容了如此豐富神秘的精神、思想和文化意向的西部，理應當產生具備史詩意義的偉大作品。在上一代西部詩人中，本來可以肩負此項重任的昌耀，已經為當代中國詩壇留下永遠的缺憾而去，我們這些生活在被海子視為他的詩歌帝國中心地帶的西部詩人，實在是應該心懷夢想，身負野心，來完成一項感念這塊土地的偉大儀式了！

客觀地說，時至今日，我們的西部缺少的不是詩人，也不乏具備經典意義的詩人和作品。如果閉起眼睛來回顧90年代后期以來的中國詩壇，如果缺少了當年的西部詩以及目前的這些西部詩歌及其詩人，當代中國詩歌的未來，很難說會是什么樣子——我不敢設想。但相對于敦煌莫高窟、麥積山石窟、樓蘭古城、西夏王陵，相對于突厥、黨項、回紇、蒙古，相對于帕米爾、昆侖、秦嶺、羅布泊——來說，我們的事業才剛剛開始，我們創造和建設的黎明，才剛剛到來。

那么，我們將來還要干的事情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以為只有這樣一句話，這就是把西部詩歌進行到底。

責任編輯 辛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