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麻王坡

柏原，原名王博淵，男，1948年生，籍貫鎮原縣。當過工人、技術員、文學編輯、專業作家、協會干部，現為甘肅省作協駐會副主席。前期創作以短篇小說為主，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和甘肅敦煌文藝獎。九十年代后創作重心移向散文，已出版散文集《談花說木》。

題 記

下了麻王坡，先生比驢多。

這是老家川道里新傳的一句民謠，意思說，麻王坡下面，洪河川里，現在出了很多讀書人。以毛驢之多襯托學子濟濟，當然很不雅了，但未必因此貶損王家莊的聲譽。外姓人那樣說，諷刺口吻掩飾不住妒羨心理；自己人這樣說，則是一種優雅氣度的自謔，而優雅以自謔口吻來表現，反映了精神上的優越。

麻王坡，由平泉塬下到洪河川王家莊，一條曲曲長長的山坡路。清同治年以前，川道里住有麻、王兩姓，同治戰亂中麻姓二百口殺得一個不剩，從此，“麻”變成王家人姓氏前的一個限制詞，作為方位、地域的指示。所以，我的散文簡潔地寫王家莊。

王家人祖上，說是“書香門第”那不可能，說“耕讀傳家”也顯得過于自詡點吧？因為家譜里未發現一個進士及第的人，舉人倒出過幾位，但明清時代的舉人未必讀書而做官，也就從讀書人中間“舉”得高一點。王家人可以引以自豪的，是傳下來的族望，乃山東瑯邪王氏，即東晉一朝和司馬氏皇族共掌天下的那個天下第一豪門望族。王氏世家出過王導、王敦等等權傾天下的大官僚，也出過王羲之、王獻之等等名傳千古的文人……可是，祖上是否是在攀附而自高？現在無從判定。我只是覺得，即便真的是瑯邪王氏望族的后裔，也沾不上他們多大光，我的血液中最多最多有他們幾千分之一的遺傳，那又算得了什么？

王家人的文化根性，似乎沒有被歷史的重重塵埃完全掩埋，一朝朝一代代都會萌發新芽，綻放鮮英。當然，同時也在叢生荊棘，結獲惡果——所有這些，可以一概稱之曰：先生。王家莊的“先生”，有的早已下場，有的還活在世上，只要稱得“先生”，家譜就會記一筆，乃至寫他幾行。然而，家譜、族譜寫的那些個字樣，純粹是空洞的虛妄的符號，你能從中讀出什么真實的人、真實的生活來嗎？我是壓根不信的。既這樣，還不如把他們的名字剔出來，歸于捫虱搔背者的胡諞冒撩，歸于騎驢趕集人的道聽途說，也就是說歸于文學文本，興許還能流傳得遠一些，讓他們不至于白白讀了一輩子書，你們說呢？

那，我這個王家莊的不肖子孫，就以散文體式來講故事了，老先生，擔待著點！

八斗爺

晚清年間，王家莊有一先生，外號“八斗”。他的大名已經丟失，因為他那一門的家譜失傳了。名字弄丟了，綽號卻能留下來，聽著有些怪，其實這完全合乎情理，說明綽號比名字更貼近他本人的真實。

為什么叫“八斗”？傳下來的說法是：先生有八斗之多的“老根”，“老根”就是藏得很深很深的銀錢。八斗先生，不唯是一讀書人，而且平生酷愛藏書，傳說他住的那孔大窯洞的窯壁上，鑲嵌了一層層一行行的擱架，上面排滿了經史子集、詩文類編等等，應該夾雜話本傳奇之類吧？我想。他死后，族人掘地三尺，也沒找見那八斗銀子。親門黨家心里恨極了，發狠說，你不是一輩子光是愛書嗎？那你就全都帶走吧！把他畢生收藏的書籍全部填入墳坑。當時，書的價值概念與如今差距極大，因為制版印刷的成本非常高，首先是紙張十分貴，當時還沒有工業造紙，當然也沒有工業印刷和裝訂……所以我小時候，聽老人們嘴上有一習慣說法：一本書一斗麥，這個說法尚且是說民國時期的書。再者，八斗先生藏書中，不排除擁有明版典籍，或者還會夾幾本宋元版的孑遺，那么，一本至少值一兩石麥了。我便揣想，“八斗”這一綽號，會不會是先生本人指自己的藏書價值而言？他當時估摸著，足足值得八斗銀子。進而又揣想，很可能，族人、村人把先生的詼諧用語聽岔了，以為他說自己在窯里窖藏了八斗白花花的銀子呢！

傳說，“八斗”幼時，家里并不怎么富，自娶了平泉塬石佛劉家大戶人家的女兒，家突然發起來了。石佛劉大地主，在洪河川王家莊這塊置下大面積的良田，傳說現今麻王家大坪、陽劉家大坪，多是石佛劉大地主的原產。劉老地主瞧著，八斗是一讀書做官的好苗子，就把女兒嫁給他。女兒出嫁時，哭著不愿來王家莊，說，你把我嫁給那么窮的個窮秀才，我的日子咋過呢？父親哄她說，洪河川有咱家兩條大坪，一個坪就幾百畝好川地，麻王家大坪你暫且種著，往后日子過好了，再還我嘛。女兒破涕為笑，說，老爸有這份心，別的嫁妝我啥啥不要！

女兒家日子很快過好，劉老地主前來洪河川收回田產。八斗見了丈人，故作驚訝狀，說，岳父大人，陪女兒的嫁妝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嗎？女兒也裝開糊涂了，抱怨說，爸，你也老糊涂了吧？劉老地主說，怎么倒是我糊涂了？當初說得明明白白，你小兩口日子一旦過好，地就要還我的呀！八斗說，原是這話耶？那，你問問你女兒，日子過好了沒？女兒一唱一和地說，好什么好！種這么多的地，能把人苦死，等我啥時想享享清福了，自然會還你！

劉老地主就哭著回了。哭到家門前，老婆急忙迎上來，問，咋了咋了？王家女兒好著哩么？劉老地主哭著說，女兒早“死”嘍——你還問什么好不好的哩！地主老婆便跪在門前，曳著嗓哭起來，女兒啊，你怎么這么不當的！女兒啊，你怎么這么命苦哎！地主說，命不苦，心肝苦！地主老婆還在哭，女兒啊，你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咋的說死的一聲就死了哎！地主叫她哭煩了，說，咳咳咳，人還沒死，心死啦！女兒她媽這才聽明白。

八斗兩口只生了一個女兒，王家莊后人說，八斗把人虧了。

槐樹爺

王家莊村口，大路旁有座山神廟，廟前一片空地聳立兩棵古槐。老年人說本來是四棵，我幼時見到的只是兩棵，當然，現在你要是去連一棵都看不見了。槐樹的年代傳說不一，有說是明朝中葉，最先移民到這兒的祖宗栽下的，有說是前清同治戰亂寧息后，活下來的人栽的。即便按后一說法，俟我看見它們，至少有百年左右的高壽了。

同治至光緒，王家莊出了一位讀書人，書應該讀得不少，卻未能博得一紙功名。不過，雖然未成正果，但是村人仍尊為先生。傳說，那位先生經常待在廟前槐陰下，給鄉民們寫寫字，做做文章。我幼時沒趕上去見那位老先生，僅僅見著他的小墳包，墳包包一點不比別人的大，我也不曾遇見誰給他上墳燒紙，揣想他生前的文章和書法很不值錢。

沒見本人，又不知其嫡親子孫是哪些，所以只好憑空猜想他的音容笑貌、舉止作派。槐陰下，天暖和的季節，安了一條棱角已經磨禿合縫已經脹裂的黑漆長條方桌，桌后面放一把坐下去嘎叭響站起來咯吱叫的靠背椅。桌面上，擺著書帙、筆匣、墨盒、硯臺、水碗、紙札，肯定還有一把挺講究的鎮尺。靠背椅對面，卻是擺了一個伐樹解板后截下的頑木墩墩，或是豎栽一個磨平了牙口的石碌碡……好了，不必費神猜想了，還是村人的繞口令來得簡潔而生動：端上一壺壺兒非（水），拿了一本本兒福（書），坐在富（樹）底哈（下）；喝喝非、看看福，你佛（說）伏否（舒服）不伏否！舒服唄，搞專業創作的人，整日價啥力不出，坐大槐樹陰涼下，喝喝水，看看書，動一動筆桿錢就來，這還不算舒服嗎？

廟前槐陰，譬若當今的城市街心花園，它恰是一條大路和一條小路的交叉點。大路通往鎮原縣縣城，上半條黃土川道的鄉民進縣城，必經廟灘灘，所以，央求王先生寫幅字作一把文的人真還不少。他做些什么體裁的文章？老輩人不曾細述，我想到一些文體樣式：祝壽頌辭啦，訃告祭語啦，賀匾駢對啦，案情訴狀啦……除了這類最大眾通俗化的作品，鄉民們還需要別的什么文體？大概沒了。

這可以說成是給鄉民提供一種文化服務。既言“服務”，理應有個勞動報酬問題，叫“潤筆”也可以。槐樹爺老先生與現今流行的文化商品觀念大不相同，字寫成了，文章做好了，來的人在口袋里磨磨蹭蹭地摸銅錢的時候，他就輕描淡寫地說：有多的了，你丟下幾個，咱買點兒筆墨紙札；沒多的，算球子，咱靠這也發不了。要么，人家留下好幾枚麻錢或銅板，他又遞人家一卷黃表一束高香，說，進廟里給老爺燒燒香，磕幾個頭，事情喔沒啥麻達！

不過，一種體式的文章除外，訴狀，狀子有明確標價。他的稿酬計算方式很奇特，按百字算。百字以內，收費三百文，百字以上收費兩百文，五六百字以上收費一百文，千字以上分文不取！現今作家一聽準跳起來，這什么狗屁稿酬制度！文章越長反倒越沒錢了，那我寫一部幾十萬字長篇小說，編四五十集電視劇，咋算？給你倒貼幾千貫不成？其實，細一想，他的道理還是站得住的。同樣的案情同樣的辯詞，用一百字完成的人比用一千字完成的人，藝術功力高哪去了！我們祖先幾千年前就已經倡導這個為文之道，能用一百字寫完的內容絕不用一百一十個字。這樣，就少砍點竹子，少伐點樹，少污染幾條江河，少排放幾億噸煙塵……當然，也盡量給兒孫后代少留那些背不動堆不下燒不完掏不盡的文化垃圾。

槐樹爺倒也不是從明白的環保意念出發，他有他自己的道理。他一邊寫一邊問案情原委，寫著問著，揣想著拉呱著調侃著，嘆息、感慨、解勸、疏導、警誡……俟筆下一則“美文”完成，效果各有不同。有的來人，簡簡單單就幾句話，是則是，非則非，沒必要里嗦，這場官司一定要打，而且一定贏。槐樹爺就收他三百文稿酬，標準最高。有的人處在游移不定的狀態，想打官司又怕打官司，不打官司又不好解決問題，打吧是輸是贏尚在兩可。槐樹爺問的話多，寫的字也多，收他一兩百文，勸他掂量了再掂量。有的人聽完他的許多小格言大道理，怒沖沖尋來，樂呵呵回去了；人家決定不打這場官司了，不管你寫了多么長的文章，憑什么收取訴狀撰稿費？

五六代人過去，大槐樹統統伐倒，廟也拆掉許多年了。但是，廟門前槐陰底下，一位老先生寫字寫文章換點銅錢的軼事，仍在王家莊流傳著。

罵家子

民國初，王家莊出了位先生，特會罵人。因為讀的書不少，兼之性情機智敏捷，罵人時古僻怪誕，溝里拐里云里霧里的，叫你摸不著頭腦。等你聽出點罵的刻毒意味，人家早就罵罷走掉了，鄉人便送他一個獨有的榮譽稱號——罵家子。

罵人竟成一“家”，可以視為民間文學創作。他一生的創作成果，按說是很豐富的，可是到我這輩兒，仍然保持著藝術生命的，只剩下兩個帶點黃的“段子”。文學作品的淘汰實在是一件殘酷無情的事啊！而且，即便這兩個“段子”，我要是不替他記下，恐怕畢其一生的艱辛創作，就全部淹沒無聞了。

一回，先生途經縣城西門外一道溝，溝名字叫水音溝，溝里淌著涓涓溪流，終年不歇。鎮原縣人歷來都說，水音溝的水特別好，清格凌凌的，甜滋滋兒的，喝一口沁入肺腑，稱為本縣一絕。溝與川匯合的地方叫溝口，先生從溝的深處小路走出來，走到溝口時，瞧見溝溪岸邊蹲一年輕女子，洗衣裳。因為溪流清淺，女人洗衣時蹲岸邊夠著水面就行。說，他今天瞧見這女子，長得十分俏，衣袖綰得高高的，兩臂白嫩如蔥根；尤其是濯洗時的身體起伏，臀部繃得渾圓飽滿，先生不禁為之心跳！

鎮原縣縣城一帶的語音，很有些滑軟，舌尖音嗲嗲的，好像人還在唐朝哩。比如山溝的溝，縣城人叫“溝（ge)兒——”；又比如人之臀部，隴上許多地方土語都叫溝子，縣城一帶則叫“溝（ge)兒——”，而ge兒，有時用作隱語，指女人的某個部位。于是，先生文學靈感倏然閃現，他要在這俊俏女子身上實踐一下語言學派。先生假作客氣地問訊一聲，他新媽，正洗呢？洗衣女子禮貌答道，洗呢，娃他司司（叔叔），你上哪兒呀？先生曰，我想進ge兒浪一回哩，不知ge兒——深嗎淺？女人聽他弦外有音，白皙的臉子紅了紅，不再作答。女人害羞，先生的創作興致越大了，ge兒的語音更顯滑軟，說，他新媽，ge兒——深嗎淺耶？女人便停住手，平靜地回答一句：你打ge兒——里出來的，你不知道ge兒——深淺？

創作戛然收束。先生臉上不紅不白地走開了。

從此，一位罵家子先生和一位洗衣裳漂亮女人的“溝兒”問答，變成全縣盡知的口頭文學。

又一回，先生上平泉街辦什么事，騎了一匹兒騾，得得得得！走得挺有氣派。半道，遇一年輕媳婦，騎一頭草驢走在前面。先生凝目一看，這媳婦子長得好靚豁！頓時，擦出點靈感火花，想，在她的毛驢上能不能來個即興創作？無奈，兩人誰也不認識誰，沒法兒搭話。先生就駕馭騾子的行進步伐，讓它一直緊緊尾隨草驢身后，不超越，也不拉下。騎牲上路，后面的牲口跟得緊，前面牲口步點無形中就加快了，這是一；其二，前面牲口若是雌性，而后面牲口恰好是雄性的話，后面這頭老是嗅聞前面那頭，打鼻噴，跟得就更緊了。這不是先生書上的學問，農家媳婦比他還了解。所以，騎草驢的漂亮媳婦曉得，后面跟得緊緊的男人想搞搞性騷擾。果然，先生開了腔，他卻是調侃自己的兒騾，呃呃！秋秋！你好好走你的，干啥老是噗噗噗地聞人家？你說你怪不怪哉！媳婦聽了，不理，一手在前拽著驢韁，一手在后扶著鞍橋，驢背上搖簸得更有韻味了。先生以為人家沒文化，不會聽微妙的文學語言，進一步發揮，嗨！嗨！秋秋秋！你聞什么？它那兒到底有什么好的？奇哉怪哉也夫！媳婦還是不理這茬兒，高高的髻，飽飽的胸，顛蕩在驢背上，愈顯現窈窕婀娜。

先生放肆起來，這下就直接說了。他新媽，我的騾子盯住你的驢，一直跟ge兒——后面，噗兒噗兒的，你說，它到底想做個啥？漂亮媳婦方扭回頭，嫣然一笑，說，啊——娃他老司（師），這個你不懂么？騾子是驢下的，它看見它親媽了嘛，這你都不懂啊？

靈感戛然幻滅。先生朝騾子屁股抽兩鞭，騾子驚訝莫名地躥到草驢前頭去了。

騾子蹄跡，留下一個“段子”。

王專員

當代史上，王家莊出的最大一個官，是地區行署專員，王家人簡稱王專員。專員級別現在不算多大，但是剛解放那會，地區行署專員顯赫得很吶！官修《鎮原縣志》為他立一篇傳，傳記上那些官話，無須由我來寫了，寫點鄉間百姓的閑傳吧。

縣志傳記忽略了重要一點，王專員最初是一讀書人。民國初，川道上下十來里，沒幾個讀書的娃娃。至于做官，民國了嘛，想做官，書可讀亦可不讀。清人趙翼就有名句：劉項原來不讀書。《沙家浜》里胡傳魁又有名句：有槍便是草頭王。因此，我把他拉回讀書人行列，是表示對前輩的一點孝敬。專員小時，爹媽問他，你長大了做啥呀？答曰，放羊呀。在故鄉，“放羊”和“什么都不會干的人去干”是一個意思。爹媽失望極了，厲聲問道，到底做啥呀？慷慨答曰，當縣長呀！爹媽高興了，送他進王家莊學堂去念書。

他卻屬于那種“不可教也”，經常逃學，而逃學的本事無師自通。懷里揣著饅頭、花卷，走到離校門不遠的地方——洪水河的河岸岸坎下，爹媽站山峁上遠遠地張望，以為他進了校門，哪知他沿河岸崖坎繞了幾里大一個彎，爬上山去了。那時，山上羊特多，放羊娃喜歡合群，羊倌娃娃把羊群合一塊，好對付山里野狼的偷襲，娃娃們一塊玩著也熱鬧。專員就鉆羊倌娃娃里面玩。俟學校放學，他才像模像樣地走回家。起先，羊倌娃娃不肯收留他，你連一只羊都不吆，跟咱整天湊一伙兒算什么？他就從懷里往出掏大白饅頭——對了，列傳漏了重要的一點，如果他不投奔革命，解放后可能定一個富農成分，亦即階級敵人。他家原是很富的，懷里揣的就多，專員掏出雪白的饅頭、噴香的花卷，一一散發，大家搞搞共產主義，于是，他漸漸成了不吆一只羊的羊倌頭兒。

我祖父和專員同輩，祖父大他十來歲，當然對他很熟。祖父對他的形象描繪，最生動的一句話是：嘿，喔鼻吊得長長的，鼻下來用捶一！鼻，就是鼻涕，吊得長而又長，說明沒有揩鼻涕的意識；吊得讓人不方便了，便用拳頭往上一，上去它仍會流下來是不？但是，人不可貌相，專員年紀輕輕，就做了王家莊一任保長。他這個保長，居然要跟官府衙門鬧別扭，民國二十三年，專員聯絡南三鎮四百余民眾，把堂堂鎮原縣縣政府給圍住了！包圍的意思是，鎮原縣政府對農民增加的額外負擔太大！縣長一看事鬧大了，當面答應：緩征捐稅，派員查辦鄉紳，免除額外攤派（注：縣志上原話）。背地里，卻密令鎮公所和鄉紳，除掉這個挑頭鬧事的！消息傳來，專員跑了。他想投奔共產黨游擊隊，身上沒武器啊，買武器要花老多的錢吶。家里掌柜的由老爸當，錢不歸他管，怎么辦？他便開始“踢蕩”家里的不動產。佃戶的租子隨便免了，土地廉價出售，誰多少湊幾塊銀圓，就賣。他不是念過書嗎？念的書現在用上了，嚓嚓嚓幾筆寫一張地契文書，手印啪地往上一蓋，拿去！幾十畝地就成別人的了。父親氣得捶胸頓足，到處尋他尋不見，要揍這個敗家子兒，緊趕哩慢趕哩，家里八十幾畝良田已經不見了，老爸差點沒暈過去。賣的銀圓買了一把手槍，傳聞還有幾桿長槍，扛著槍奔紅區干革命去了。沒多長時間，已經做了游擊隊大隊長。不過，這事當時鄉里人不叫“干革命”，叫“拉桿子”。我的本家二伯，小時在山上放羊，長大點給地主拉長工，后投奔他的游擊大隊。一個王家的羊倌嘛，自然是志同道合，后來一齊做官，再后來一齊打成“反革命”。

當年，老家人去鎮原紅區，順道看望看望鄉黨，回來，給鄉親們極力描述渲染說，變了變了，人家做大隊長了！還說，人家出門時肩上總是挑一糞筐，一邊走路一邊拾糞，手上拿的根本不是什么長槍短槍，手頭經常帶的是兩樣東西。一是捻子，開會，講話，手頭的捻子轉個不停，捻羊毛哩嘛（延安大生產運動）；二是一本書，走路，吃飯，嘴里嗚里嗚嚕地念個不停，革命戰士要有文化哩嘛。

我聽著，到底還是一位先生，定位定在耕讀傳家。

朱干事

朱朝賢，生于北塬一戶大地主家，按人們一段歷史時期的稱呼：地主狗崽子。

且慢！寫王家莊的先生系列，怎么出來一個姓朱的？因為朱家莊和王家莊地域唇齒相依，而且世代聯姻，所以我寫王家莊有時難免扯到一個姓朱的，比如《春官詩詳解》一題就牽扯一位叫朱朝漢的。

“一段歷史時期”挺長，背負一個沉重的階級出身，當然很不好過。好在，他還有另一重身份——文化人。所謂“文化”，就是念過書，識得一些文字，會寫點公文體東西。毛澤東批評知識分子，劃入小資產階級，但不概念地排斥文化，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所以，文化，幫了朱朝賢不小的忙。

抗日戰爭后期，朱朝賢在四川重慶上哪所大學，估計書讀得也不咋樣，否則就真的鬧成個知識分子了。大學不知念沒念完，已加入國民黨軍隊，在軍隊里任文職軍干。幸運的是，他供職的那支部隊起義了，一變而為解放軍，他本人隨之變作解放軍的文職軍干，后轉業到地方，在蘭化公司做一名文化干事。總之，朱朝賢的人生道路顯示一條鮮明的脈絡——有文化。

文化這東西，不光會讓人變聰明，也會讓人變得比沒文化還愚蠢。公司那些做領導的，很多都出身“土八路”，認不得幾顆字，有文化的朱干事一下顯得鶴立雞群。單位的標語口號、會標橫幅、領導講話等等，全出于朱干事之手，人就有些狂，忘了自己地主狗崽子那重屬性了。領導沒文化，開會講話磕磕巴巴的，哪塊卡住，替領導寫講話稿的朱干事，馬上接過領導話茬講講。接就接吧，給領導過渡一下也好。他倒好，一接過去，自己滔滔不絕地“報告”起來。坐下邊的職工嘖嘖稱贊，這人才像個當領導的！一回，北京派人下來考察工作，考察的人以前不認識這個單位領導，人和名字還對不上號。單位領導帶幾個人去迎接，其中就有能寫標語的朱干事。朱干事不曉得自覺往后縮，幾乎和領導走成一排齊，上面來人看看迎接人員的相貌、氣度、言談，第一個是和他親切握手。他應當立即把真的領導介紹給上級，誰知，他自己夸夸其談地“匯報”開工作了，把領導活活晾一邊。這回，領導十分窩火，不久，碰著一個什么“運動”，領導從群眾中搜集了一些他的“問題”，把他開銷了——做退職處理，回洪河川老家種你的地去吧。

朱干事“有文化”的人生旅途，應該是走完了。

沒，他的路還長著呢！

朱干事參加革命后，十來年不回老家探親，意在已經徹底背叛了自己的剝削階級出身，投身于革命陣營了。好容易回老家探回親，仍然保持一個有文化的革命干部的作風。走到家門前，看見他多年不見的地主父親，裝作已經認不出了，以城里人的洋腔喊爸“老頭兒”。操著京蘭腔問道：“老頭兒，你家的狗子咬不咬？”本地人從不把狗叫“狗子”，本地人說“gouzi”就是溝子，指男人女人的屁股、屁眼，而本地土語的發音把癢說成咬，“yaobuyao”就是癢不癢——聽聽，兒問爸溝子癢不癢，這叫人話嗎？父親聽他滿嘴的新文化術語，就不再和他對話。看見母親，他又叫“女同志”，“女同志都在家嗎？”按母親的理解，當媽的不屬“女同志”范疇，以為他在曲里拐彎地詢問自己的媳婦，便回答：“你屋里頭的還在你屋里呢。”意思是，你媳婦沒跟上人跑了。最最生動，是蕎麥地里的一段對話，父親在一塊蕎麥地里割蕎麥，朱干事背搭著手兒在地頭散步，散步你就散你的，父親并不指望有文化的兒子幫一把。朱朝賢偏要問：“喂，老頭兒，這紅稈稈綠葉葉叫什么名字？”父親終于氣冒火了，用最土的土話回答說：日你媽！這東西你吃了多少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父親攥一把鐮，要揍他，嚇得他滿地亂竄，蕎麥稞子絆得他逃不掉了，求饒說：爸！爸！打我不要緊，看把咱家的蕎麥踏壞了！父親揚起一把老鐮，朱干事才恢復了說人話的功能。嘗讀《儒林外史》范進中舉一節，范進獲知自己中舉的喜報，人一下整個癲狂了，他老丈人胡屠戶扇他一個大嘴巴，人才醒過來。

但是，我寫朱朝賢，不是寫又一個范進。文化這東西，不是說你想扔掉，它就沒了。

朱干事被開銷回家，那會值林彪發動舉國上下學“毛選”，后來加上背“語錄”。朱干事每晌放工回來，全心全意做兩件事：一是讀毛澤東四卷，二是寫毛筆字，寫的字仍是毛主席的語錄。家里人真是“搞不懂了”，你在工廠當干事那會干什么去了，不好好學文化，趕到社員們起早貪黑修大寨田這年頭，才想起發憤讀書了？據說，朱干事的刻苦攻讀，讀到能把厚厚的四大本全背過。“文革”開始，大家一哄革文化的命哩，他的文化反倒用上了，被革命造反派樹為典型，評成公社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到各生產大隊去巡回報告，做講演，人又一次紅得發紫。他自己也有所創新，在他的地主成分家庭創辦了“家庭學習班”，自任班長，要求家里人從內部爆發革命。他對家庭班學員要求特嚴，每晚的一場學習講用會雷打不動！說，有一晚上，家庭學習班正學著，母親想撒尿，向他請假，他不準，用語錄說，堅持就是勝利！母親實在堅持不住了，央求說，娃，我要撒褲襠里了！朱朝賢撇著洋腔說，給你三秒鐘！母親問，娃，你的三秒鐘是多長嘛？朱朝賢舉起三根指頭數數，滴答——滴答——滴答——明白嗎？母親說，不明白，你的三秒已經完了呀！朱朝賢生氣地說，那就再給你三秒，母親慌忙爬起向外跑。學習會結束時，班長做總結，批評說，今天晚上，個別女同志表現很不好，一會屙，一會尿，明天晚上這樣可不行，提前把肚子里的衛生打掃干凈。

除了天天背四卷，另一件事就是手頭攥一支筆，天天練書法。寫大字報，刷大標語，畫黑板報……練到九十年代，已經成為北塬最走紅的書法家，聽說，光是參加全國各地的書法大獎賽，獲獎證書和獎狀就弄了一尺多厚，走哪都背著。到了集市上，把獲獎證書攤開一地，誰來求取“墨寶”，憑這一摞摞證書，每幅字要加幾塊錢呢。

但愿我下回到老家時，還能見著這老先生，已經八十好幾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