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之手指向存在的深淵

張存學的小說大都與歷史的創傷記憶有著深層的精神關聯。在歷史劫難中，個人的孤立無援，生命的脆弱和無處不在的暴力，使人性不斷扭曲變態。張存學似乎沉陷在對歷史的痛苦體驗與記憶中，他總是在自己的寫作中呈現暴力所造成的民族精神創傷，吐露人生經歷中那揮之不去的噩夢。毫無疑問，長篇小說《輕柔之手》是張存學書寫“文革”歷史創傷記憶的代表作。這部小說在對生存的追問中透露出存在主義的精神取向。在拉池小城，史氏家族異乎常人的親情及不合流俗的生活方式招致了他人的妒忌與仇恨，于是，兇殘的暴力、無恥的算計、陰冷的死亡便借“文革”之機一再降臨。人性的惡與歷史的惡交織起來，為“他人即是地獄”構筑出一幅可怖的象征圖景。出人意料的是，面對劫難，史家人不再逃亡，而是在絕望中反抗，并在絕望中“回家”，用愛與悲傷的輕柔之手抵御仇恨。張存學就這樣以極度生存狀態下的人道主義照亮了“存在的深淵”。

在《輕柔之手》中，史家三代人的日常生活及其現實人生的常態就是苦難。史成延品嘗了近半個世紀的苦難，先是妻子死于日本侵略者的飛機轟炸，其后是兒子、兒媳、女兒全部死于“文革”劫難。兒子史凌霄在反復批斗后被吊死；女兒史文霞告發父親后被居心叵測的丈夫出賣，被作為政治犯槍斃；兒媳程紅櫻在遭批斗、拘禁、強奸后投河自殺。大孫子史克四處流浪，飽經磨難，十年后回鄉假扮法師復仇，得到的依然是虛無，最后精神崩潰，再次離家出走；二孫子史雷自小受盡欺凌，在不斷抗辱中學會了寬恕，卻陷入孽情后的道德自責中難以自拔；孫女史真在惡人家為奴十年，慘死于哥哥挑起的復仇火焰；外孫女王莉莉親見母親受難槍斃，又飽受繼母、親父的虐待，逃回史家，代母親亡靈懺悔，后又失去難友黑子。面對宿命般不斷襲來的災難，史家人不斷地抗爭，又不斷地失敗，或死亡，或逃離，或回家，又再逃離，永遠沒有生命與靈魂的安息之地、寧靜之時。苦難，并不是史家一家人的，與之可以映照的是黑子，“教授”、“蟲子”、祁永孝、王永堂、楊秋蘭，還有夾邊溝那無數個死亡或逃亡的“右派”，他們都陷在極其荒謬又無以解脫的苦難之中。

苦難似乎是宿命，但張存學還是要固執地追問苦難之源。西部作家習習訪談時問：“你給了這部長篇一個嚴酷的背景，為什么要設定這樣一個背景？”張存學的回答是：“這個背景至今還在延續，只是換了一些方式罷了。這種惡劣的背景其實就是我們面對的生活，我們的生活就是如此，如果能懷疑自己，把自己從奴隸的境況中努力向出拔，就能看清這種生活，這種生活在我們面前無所不在。另外，得追究這種生活是怎樣形成的，它被誰所決定。如果簡單地把這種生活看成某些個人所造成的，這遠遠不是文學。文學必須在精神的層次上說話。如果這樣，就必然要想到作為人的人，或者說，要想到人的共相，人們共同形成的力量造成了生活，造成了生活的背景。在這之后，再考慮作為個人的人，共相之下的個人才是真相。無數個體的人造成了生活。”（《張存學長篇小說〈輕柔之手〉訪談》）這就是說，張存學追問苦難之源，他至少找到了兩個答案，其一是“面對的生活”，即“文革”時期的極權主義，其二是“人的共相”，即“人的共性”，“文革”時期的人性之惡有極為突出的表演。前者指向社會批判，后者指向人性批判。

張存學的“文革”歷史創傷記憶是深重的，那似乎是他揮之不去的噩夢，他的小說大都與此有關，而《輕柔之手》則作了最為集中的呈現。高音喇叭、標語口號、林立的拳頭、銅扣皮帶、紅袖章、揭發、告密、勒令、通告、批判大會、架噴氣飛機、吊打、群毆、剃陰陽頭、戴高帽子、掛破鞋、抄家、游街、游鄉、拘禁、強奸、勞改、饑斃、累斃、槍斃，人間能有的乖戾這里都有了，人間能有的殘暴這里都有了，人間能有的罪惡這里也都有了，而這一切都被遮掩在高調的、宏偉而莊嚴的“文革”話語中，都顯示為“道德”與“正義”。在張存學看來，極權主義之所以有這樣的能量，就是因為它既是“人性之惡”的結果，又激活、放任并充分利用“人性之惡”。由此，張存學將社會批判引向人性批判。

探究人性之惡，是張存學小說的重要旨趣。他用苦難試煉人性，讓史成延看透人性，又讓史克充作大法師審判人性。在試煉、透視和審判中，那些施惡者，不論是有名的少數（如許老三、高福奎，姚鞋匠），還是無名的大群，都將本性中的或從文化中來的“惡”，一一地裸呈出來。其一，妒忌。史家的日子過好了，史凌霄和程紅櫻太“洋”（太“現代”）而又不知道掩藏反而故意彰顯，妒忌與仇恨就來了。他們從來不想或不能墊高自己，于是就算計著削平或干脆砍死強于自己的人。人性沖突與文化沖突，就體現在這“削平”或“砍死”之中。其二，殘忍。近乎兇獸，嗜血，沒有惻隱之心，就更說不上良知和道德底線。吊打、強奸、群毆，哪種施暴不是出自人性中獸性的殘忍。而一旦獲得“他者”的鼓動和意識形態的支持，妒忌與殘忍獲得了合法性乃至神圣的名義，其施暴的手段便無所不用其極，受虐者的受難日，便是施暴者的狂歡節。其三，主奴根性。在強權和強者面前，他們表現出“奴性”，是卑怯的羔羊，馴順的工具，因沒有道德底線的約束，總會把主人拋過來的眼色落實為淋漓盡致的行動，以此表現其無限忠于。在弱者和受難者面前，他們表現出“主性”，卻比舊主子更專制，更瘋狂。譬如，當程紅櫻由施善于人的漂亮女醫生成為政治上的落難者時，那些暗中妒忌的人（其中有不少受過她救助的人）便由“奴”而“主”了，他們給她剃陰陽頭，強奸她，迫其自殺；當她的魂靈被謠言傳成陰間復仇鬼魂的排長，營長時，那些加害于她的人，就由“主”而“奴”了，成了卑怯的羔羊，對鬼魂程營長頂禮膜拜，及至為其修廟。在史家的孫子史克和大法師史克面前，他們再一次上演了由“主”而“奴”，由“奴”而“主”的“變臉”把戲。他們在法師史克面前的哭泣，自責，如馬步升在《誰的靈魂需要撫慰》中所說，不是由于良心發現，也不是懺悔，而是出于對于復仇鬼魂和法師的恐懼，是權宜之計，是韜光養晦，他們已在恐懼中醞釀著惡意，等待著再次發作的歷史契機。在沒有良知，沒有道德底線，沒有信仰，而有妒忌、殘忍和主奴根性的大群面前，史克的精神復仇是注定要失敗的。史成延早就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他對孫子史克預言說：“十年前你心里就有一把刀，這刀你現在該放下了。拉池人是一灘爛泥，刀子沒有用，用刀戳不出后悔的眼淚，也戳不出喊叫的聲音，連痛都戳不出。”其實，逃離的史克回來時就已發現：“拉池城人還是老樣子，還在竊竊私語，還在謀算和提防。十年前的嘴臉還和十年前一樣，把得意、高傲掛在臉上，把惡狠狠的刀子藏在肚子里。”“拉池人”已定格在這種情狀中，他們互為“他者”，彼此都是對方的“地獄”，焦慮、孤獨、恐懼、暴力，死亡、荒誕、仇恨、陰謀、冷酷、殘忍和血腥味將是他們存在的常態。這些其實就是張存學對“拉池人”乃至“人”的本性與文化根性及其必然造成的生活的一種近乎存在主義的悲觀認識。

在用犀利的筆鋒將人性之惡層層剖露之后，張存學并未就此止步，他還要在萬難忍受的苦難試煉中，發現并激勵出人性之善。張存學的敘事精神指向，最終是向善的，由疾惡達到向善。這是每一個具有現代人道主義精神的作家應有的博大胸懷。張存學曾說，寫作最大的困惑是愛與悲傷的缺失，也就是人性的缺失。在張存學的哲思中，悲傷，是存在的本質，是對這種存在本質的情感體驗，是生命與人生的主旋律：愛，是人性之善，是人之為人的最后一點依據，是生命還可以繼續繁衍、人生還可以繼續下去的最后理由。在《輕柔之手》中，張存學找到并留住了“愛與悲傷”，用“愛與悲傷”這雙“輕柔之手”撫慰絕望的靈魂，抵御仇恨，抵御現實的堅硬與冷酷，讓活著的逃離者與死難者的魂靈都在絕望中“回家”。

這里的“家”，不止是一處房子幾個人所表征的細小的社會組織結構，也不止是基于血緣的人的自然關系和社會關系，更主要的是張存學試圖構建的人可以皈依的精神和情感。史成延是一個存在主義式的“孤獨英雄”，他早已窺破人的本性與庸眾的本色，以愛和悲傷鑄造自己不屈不撓的脊梁，為兒孫，其實也是為所有可以稱之為人者的人，支撐起一個可以回歸的“家”。史雷是一個懷疑者，也是一個寬恕者，對于他來說，尋找精神的出路遠比簡單的價值評判重要，他在精神上努力“回家”。史克是一個復仇者，也是一個審判者，他在審判“他者”的同時，也審判了自己，于是只得再次逃離，準備著再次“回家”。史文霞最后也懂得了愛與悲傷的真義，即使成了亡靈，也要把“懺悔”送回家。王莉莉在史家人的愛中學會了愛，并在愛中堅韌地“回家”。給所有這些“回家”者以人倫情感撫慰的是程紅櫻。

程紅櫻彷佛是一個永遠不死的“愛與悲傷”的天使。她活著，是一位敬業的醫生，一位生活的熱愛者，施善于人。她死了，也化作一團溫暖的“白光”，駐留人間，駐留家中，憂傷地陪伴著家人，用“愛與悲傷”的“輕柔之手”撫慰家人流血的傷痛，為迷茫的精神指路。有了這團“白光”，人性的黑暗被照亮了，衰敗的史家有了重生的活氣，陰冷血腥的拉池城也就還有最后獲救的希望。這是一團極度生存狀態下的人道主義“白光”，她照亮了“存在的深淵”。“輕柔之手”是母親的手，是人性之善的手，是具有愛的力量的手。以“輕柔”克制堅硬，融化冷酷，救贖道德與精神，張存學從西方的存在哲思出發，最后徹悟了東方的人生智慧。

可以說，《輕柔之手》是張存學此前小說創作及其精神探索的一次總結。楊光祖說：“閱讀了張存學的小說，我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他為什么從創作初始到現在都無法回避一個主題：逃離；他的小說主人公都離不開一個性格：不安分；他的小說都有一個背景：小城市的邊緣群落？我想這可能并不像有些評論家說的只是題材的自我重復，或者作家的江郎才盡，張存學這么執著地寫作這樣一個文本，而且變化也是逐漸推進的，給人并沒有才華枯澀的感覺，我認為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如果從精神分析學說推測，張存學的心靈深處可能有一種情結，一種逃離和不安分的情結，逼著他近二十年來一直寫著這樣的小說，而絲毫沒有厭煩和無聊的感覺，仍然能保持充沛的創作想像和沖動。”（《呼喚詩意的棲居》）楊光祖的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張存學此前的小說創作視域比較恒定，但并不重復，不論是精神內質，還是敘事形式，每一次都有新的發現，都有新的開掘。到了長篇小說《輕柔之手》，這些發現和開掘，便被構筑成為一個“張存學式”的敘事藝術系統。顯然，這部具有階段性藝術總結意義的小說并不是張存學小說創作的終結，而是新的開始。那團閃耀著人間摯愛的“白光”，不僅照亮了此前小說中那陰冷的“存在的深淵”，也預示了張存學小說敘事前行的新路。

責任編輯 辛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