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不到16歲。雖經歷了艱苦的武裝拉練、修戰備公路以及上山伐木,但真正壓力大的事兒還是在炊事班。
“醬油”
比起插隊,我們兵團知青吃飽不發愁。一般是中午饅頭,早晚碴子飯或粥,但副食不行。這里無霜期短,伴隨漫長的冰封大地,我們要吃半年的冬儲土豆和大頭菜(即圓白菜)。炊事班除了中午晚上炒一個菜,早飯大多數是土豆或大頭菜湯,遇到沒菜時,就鹽水煮黃豆。無論是什么湯,一律出鍋前點明油、醬油調調色。這200多人的大鍋湯,調色少不了。
一日,我一人值班做早餐。凌晨,悶上大喳子飯就準備燒土豆湯了。土豆塊是頭天切好泡在水里的,我備上了油、鹽再拿醬油桶:壞了,一連下了幾天的大雪,沒醬油了!也就是說,早餐將是一鍋透明的鹽水煮土豆,可巧這幾天有知青正與炊事班發生爭執,這不是火上澆油嘛!
我知道絕對不能怪咱知青脾氣大。冬天上山伐木累得夠嗆,晚上哪兒打了信號彈,還要緊急出動抓蘇修特務;夏收季節凌晨2點出工,傍晚6點回來,吃完晚飯還要學習“一打三反”文件,一熬就到10點多鐘了……大家不敢公開表示對這種“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不滿,單調的伙食就成了人們發泄的出氣筒,炊事班就是出氣的對象。我們炊事班走馬燈似地換人,不完全是因為太累,而是承受不了這么大的壓力!我非常理解“炊事班等于半個指導員”之說,這也是我當時因為看到沒有醬油而產生的恐慌所在。
情急之下,我就翻倉倒庫。找遍所有的桶、盆、瓶一無所獲,突然發現了一大碗剩下的、受潮的、結成硬塊的白糖。白糖能變醬油嗎?猛然記起一位老師傅過節時燉肉先炒糖色、然后加水變成醬色湯的情形,眼下只有鋌而走險試一把了!
我拿刀小心地把糖搗碎,而后鍋里放上油——為防止失敗,就特意多放了些油——將糖放進鍋里,打開鼓風機,用鍋鏟慢慢攪拌——糖在高溫下逐漸融化、發黏的時候,突然倒進土豆塊,翻炒,加水……鍋開的時候,清水變成了醬色,啊,顏色比平時放醬油的湯還重!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哪里是制造醬油,分明是制造平安呀!早飯時,大家平靜地接受了這鍋與往日相同又不同的土豆湯。
“造房”
團里召開首屆黨代會,自然是全團的大事。身為共青團員的我,有幸作為列席代表參加這個全團最高規格的會議。
聽報告、參觀加上彩旗、鑼鼓、大米飯,把大家政治熱情充分調動起來。分組討論政委的報告時,連長要求我們講完認識后提出貫徹措施。講不講是態度問題,目標能不能實現則是水平問題了,所以大家發言非常踴躍。我在想:改善伙食可不能瞎吹,食堂怎么能搞什么大躍進呢?可終于還是發言了:“食堂的房子,我們自己蓋。”
眾人皆驚。團里曾經要求連隊食堂將煤、柴混燒的爐灶,改造成不燒柴又節煤的馬蹄型回風灶,我們連隊由于考慮到伙房條件差,決定在改造爐灶的同時改造廚房一一將食堂接出一塊,加蓋一間宿舍和一間庫房。我們曾經在李師傅指導下,把兩個鍋灶扒掉又砌起來,既然能砌爐灶就也能用同樣的辦法蓋房子!
我的想法雖然幼稚,卻得到了連長的贊賞,團里的宣傳干事也好似抓到了新聞。
可是這件事在我們炊事班內部卻引起爭議。指導我們改灶的李師傅堅決反對,他認為我們根本沒有這個能力,光是建回風灶那抽力很大的煙囪就不是簡單的技術!司務長則堅決支持。為此事,我們在晚飯后連續開了兩天班務會,可能是盡快改善條件住新房的心情迫切,贊成蓋房的意見逐漸占了上風。大概“冒進”的連長更為心里有數,電就在我們爭論不休的時候,他已經安排好施工人員,還到團里請來了改灶專家!我們樂了,爭來爭去原來是個游戲呀!
不久,新廚房蓋好了,紅墻紅瓦、煙囪高聳,成為當時連里最好的建筑。多少年后我再次回連隊,一眼就看到了食堂最高的煙囪,只是昔日食堂變成了豆腐房。觸景思昔,如果當初真是“自力更生”地造房,那么世上就多了一個豆腐渣工程了……
“都來”
我還喂過豬,是食堂的豬,且在做飯的同時兼顧飼養。
剛去兵團的幾年,連隊平時吃不到肉。豬號養的豬是要上繳的,逢年過節要經團里批準才能殺。當時對職工個人養豬限制也很嚴,動不動就要割他們的“資本主義尾巴”,我們每年從春節后到勞動節真是“三月不嘗肉滋味”。而食堂養豬就沒那么多的限制,也便于處理泔水。泔水其實就是刷鍋水、爛菜葉、糊鍋底,泔水加上豆餅和麩子煮煮,便是豬食。我們為了減少飼料負擔,春夏秋還得把豬放出圈,讓其自謀食物。
初次喂豬,老沈叔告訴我到了喂食的鐘點兒時,就喊:“嘍……嘍……”他做著示范,果然,豬聽到叫聲立即奔跑過來進食,于是我也扯著嗓子,大聲地“嘍嘍”起來。
在單調的生活里,有一群可以讓你召之即來的生靈真是一種樂趣。慢慢地,我琢磨著“嘍嘍”只是個發音簡單的信號,是飼養人員讓豬把固定的聲音與食物聯系在了一起,如果改變一下信號呢?于是,我選用“都來”作為試驗信號。開始豬不理會,我就把“嘍嘍”與“都來”兩種信號交替使用,逐漸增加新信號的次數和強度。時間長了,豬果然適應了,每當聽到我叫“都來”,它們不論在什么地方、進行什么活動,都是先停下來側著頭、豎著耳朵聽,當我叫到第二聲,就調頭向我奔來,幾頭豬拱著豬槽,一邊哼哼叫一邊吧噠著嘴,連湯帶菜,吃得真香!
后來,我的小學同學劉穎調到炊事班接替我喂豬。這位民樂《喜洋洋》作曲家的女兒喂豬更是盡心,小豬病了,急得她拿出家里寄的奶粉救急,以后全連最開心的殺豬日,自然也成了劉穎最痛心的流淚時……漸漸地隨著劉穎訓豬的音樂化,我的“都來”信號也自然逐漸地消亡了……
(李建新,本文作者,于1969年1 5歲時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1972年底應征參軍,1989年轉業到國家人事那供職。2001-2004年援藏,擔任西藏自治區人事廳副廳長。現任人事部軍官轉業安置司副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