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哥特小說中恐怖的心理機制

一

1764年，賀拉斯·瓦爾普在他的哥特式城堡中創作了首部哥特小說《奧特朗托城堡》，副標題“一個哥特故事”，宣告著哥特小說的誕生。這部開山之作確立了這種小說體裁的基本模式：多以中古的城堡或寺院為北京，四處游蕩的鬼魂和不可理喻的超自然現象使整個小說籠罩著一種宿命的神秘和恐怖色彩，并彌漫著一股荒涼和腐朽氣息；多描寫為爭奪財產或滿足情欲而引起的謀殺、迫害等，借此表現的主題往往是人性的陰暗面——欲望、暴力、瘋狂、復仇、血腥殘殺等：小說的氣氛陰郁緊張，充滿了瘋狂、暴行、迷信和復仇的精神，對危險恐怖事件的描述往往能夠引發讀者的懸疑和恐懼，既而實現閱讀快感。為此哥特小說以獨特的神秘恐怖和浪漫風行一時。

哥特小說給人最強烈的印象和感受之一就是恐怖。這種恐怖，根源于事件的過程和結局。并且，這種恐怖不是局部的，而是彌漫于作品的各個方面，是作品的主色調。事件本身的恐怖、事件發生的場景氛圍的恐怖等．都決定了哥特小說又是恐怖小說。克里斯蒂娃在分析塞利納的作品時，曾說過：“塞利納的敘事是痛苦的敘事，恐怖的敘事，這不僅是因為其中的‘主題’是這樣，而且因為整個敘述立場似乎被一種需要控制著，一種穿越卑賤的需要，而卑賤的痛苦是隱秘的那一邊，卑賤的恐懼是公眾的面孔。”哥特小說就是典型的被恐怖、痛苦所緊緊控制著的敘事。這種作為一大美學范疇來追求的恐怖，帶給讀者的不僅是感官的恐怖。而且也是思想的恐怖。這里是一種延續不斷的驚恐，它的美學價值不僅在于自我釋放的快感．還在于它那綿延不斷的思考。

哥特小說對廣大讀者具有非同尋常的吸引力，這有其深刻的心理和美學根源。哥特小說的心理基礎是人生而有之的恐懼感。本文著重從讀者和作家的角度來探討哥特小說的心理機制。

二

“恐懼”作為一種強烈的原始情緒，一方面既指人和動物所共有的，在危及生命條件下趨利避害的的自我保存本能，另一方面又指與人類群體經驗中的恐懼情境有關的恐懼意識，這是其所獨有的。人類文明從原始的混沌蒙昧走向了今天的燦爛輝煌，卻從來沒有擺脫對“恐懼”這一特殊情緒的體驗：自然條件的惡劣、疾病的折磨、死亡的不可避免等等，都使人類感到懼怕。

古今中外的文學都有許多關于恐懼體驗或恐怖氛圍的描寫，尤其哥特式小說為甚，為什么恐懼能牢牢抓住作者和讀者的心靈?

尼采說過，“藝術是對認識者的拯救——即拯救那個見到、想見到生命的恐怖和可疑性格的人。那個悲劇式的認識者。藝術是對行為者的拯救，也就是對那個不僅見到而且正在體驗、想體驗生命的恐怖和可疑性格的人的拯救，對那位悲劇式的好戰的人，那位英雄的拯救。藝術是對受苦人的拯救——是通向痛苦和被希望、被神秘化、被圣化狀態之路，痛苦變成偉大興奮劑的一種形式”藝術、宗教、哲學是轉移和升華恐懼的三大途徑，而尼采則講述了文學藝術與恐懼結緣的根因。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恐懼的引起，通常并不需要對危險物在理智上有所鑒別或預見，這在四、五歲的幼兒表現得特為明顯。熟人的怪臉或開玩笑的吼叫都會引起他們的恐懼，在這種情景下，甚至當一個幼兒坐在嬉弄者的膝上時還會表現出各種恐懼狀態。他會用手抱住嬉弄者的頭頸，哀求他停止或答應不再做這種作弄行為。許多幼兒看到某種可怕的人象，明知是他們的同伴假扮的，他們仍會陷入突發的恐怖之中。就這點來說，引起這種本能的所有刺激物中最有趣而且最難以理解其如何起作用的，是陌生的或新異刺激物。凡是完全新異或與慣常的和熟悉的東西截然相反的東西。只要能引起人和動物的注意，都易于引起人和動物的恐懼。鑒于此，我們就能明白讀者在閱讀哥特小說時的感受了。當處于恐懼情境之中，人的大腦皮層產生了抑制其他部分的優勢興奮中心，從而使人的意識固定在引起恐懼的那個反常態化的東西之上。在這種狀態之下，人可能作出條件反射似的下意識的趨利避害行為如逃跑、躲避；但另一方面，面對超出日常行為和思考范圍之外的境況，處于恐懼中的人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意識到、體驗到作為個體的“人”的存在，并能由此而激活把握恐懼、超越恐懼的生存意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正如存在主義先驅克爾凱郭爾所指出來的。“恐懼是人的本質特征。”在人的整個生活進程中，能豐富人的情緒經驗的有力源泉乃是藝術和文學作品，它使人們能以具體而鮮明的形象的方式去想象作品中所描寫的生活，并與作品中的人物發生情緒上的共鳴。而恐懼比其他任何一種情緒更具感染力，一個人在恐懼中的驚叫，會使旁觀的人感同身受。在看到或聽到其他人處于恐懼狀態時，即使自己的處境中沒有任何可能引起恐懼的原因，他也會產生同樣的恐懼。

三

綜觀哥特小說中令人恐懼的場景內容即恐怖的表現形態，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類：

1．對暴力兇殺的恐懼

暴力兇殺是最能刺激并喚起我們生理與心理恐懼的一種。它帶給我們的視覺刺激也最強烈。例如在《修道士》中，修道院長安布羅斯強奸安東尼婭的企圖被母親埃爾維拉發現后，為了自己的名望和地位不受到威脅，殘忍殺害了母親埃爾維拉。分析這種暴力兇殺恐怖背后的實質，弗洛伊德曾說過。人心中有一個地獄。各種沖動無休止地從中涌出，威脅著人類和文明。在“本我、自我、超我”的理論中弗洛伊德提出本我是心理結構之最原始的部分，完全處于潛意識之中，其中充滿著被壓抑的本能、欲望和沖動，它們千方百計地尋求著發泄的機會：本我遵循快樂原則。人會害怕自己被某種不可控制的沖動所征服，而這種沖動又會驅使他去做或想某種對自己有害的事情。弗洛伊德將這種恐懼歸為“對本我的恐懼”。創作哥特小說的作家是想把他的人物放到他所創造的特殊環境之中。利用恐懼的特殊力量，打破社會為人鑄造的外殼，把人從世俗觀念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以便能進入到人的靈魂深處，揭示人最隱秘的內心活動，展現人最原始的本能和最基本的需求，或者暴露平常連他自己都不愿或不敢面對的丑惡。這是潛藏于每個人的潛意識中的，本來是被作為社會人的道德倫理體系壓服著的，一般不露端倪，但人生中的某些反理性的舉動便可能使它們暴露出來。因此，多數哥特小說都給人這樣一種感覺，人物雖然不想犯下暴力兇殺的罪行，但是在一種不可能遏止的強力的驅策下，人物會毫無選擇地走向了自我毀滅，被驅使著犯罪，然后又暴露出罪行。這時人物和讀者都會陷入對自己失去理性，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

2．對死亡的恐懼

死亡是恐懼的基本來源。死亡給人類帶來時間的觀念、空無所有的觀念和焦慮的觀念。死亡不僅是肉體的解體，也可能是一種心理和精神的死亡。死亡是最大的虛無，又是擺脫虛無的最后途徑。哥特小說表現恐怖感的一大特征即極力渲染凸顯痛苦、受難和死亡過程，表現出對死亡的恐懼。例如愛倫·坡的《陷坑與鐘擺》中，主人公時刻受到死亡的威脅。作者細致地描寫了主人公面臨死亡的驚恐。聽覺的變化、視覺的奇形怪狀、主人公的幻覺等的描寫讓讀者也深刻地體會到了死亡的恐懼。真正的死亡國然可怕，而要死未死，死神像大片烏云慢慢地將天空籠罩住，這樣引發出來的則是更大的恐懼。

從哥特小說中表現出來的對死亡的恐懼，我們可以看出作家的想法，引用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理論來說，可以知道，人在死亡面前一籌莫展又覺得有許多話要說，而傾說這些話語的最為方便的去處，則莫過于文學。現代社會人多有一種焦慮和恐懼感。恐懼作為焦慮的一種極端形式，據弗洛伊德所說的，從根本上說是有兩種含義：一方面是由于希望避免或推遲死亡而產生的對生活的恐懼，一方面是潛藏在希望永生的愿望之下的對死亡的恐懼。前者占主導地位則多出現精神病性的壓抑，后者占主導地位則出現創造性。作家即是試圖通過自己的作品來獲得永生。因此，作家在作品中創作的死亡和毀滅，墳墓中骷髏的獰笑，美麗的顏面中投射出的慘厲和絕望，應當是人類死亡本能的一種折光。弗洛伊德還指出．“從古至今，我們的思想感情變化最少的，莫過于對死亡的態度了，這種態度的各種被摒棄的形式幾乎沒經過什么改頭換面又完整地保留下來。我們的這種保守性主要基于兩個原因：我們對死亡的最初的感情反應十分強烈；還不能對死亡做出科學的解釋。”也正因為此，我們在讀到哥特小說中體驗死亡過程時才那么容易激起對死亡的恐懼。

3．對不確定性的恐懼

弗洛伊德曾選擇霍夫曼的小說《夜景畫》來分析故事中的不確定性能給人帶來恐懼感。一般而言，在故事的開頭，作者就會有意不讓我們知道他把我們帶入的是一個真實的世界還是純粹異想天開的世界，從而讓我們產生一種不確定感，這就會給我們帶來神秘感。延奇也說過，“在講故事時，能輕易創造出‘神秘恐怖’效果的最成功的手法是讓讀者不能肯定故事中的某個特別的人物是人還是機械人，而且還要讓讀者的注意力不直接集中在這一點上，這樣就不會引他去深究這一點，從而立即就把它搞清。如果不那樣，這東西所產生的奇特心理效果會立即消散。”對于哥特小說，我們可以發現其中有很多給人不確定感的內容，其中以非常環境的描寫為主。哥特小說中多以墓穴、墓地、地獄、教堂等空間作為背景。如《弗蘭肯斯坦》中的同名主人公最初造人，也是在可怕的墓穴里進行的。后來弗蘭肯斯坦應怪物要求準備為其創造伴侶而選擇的工作地點，卻是在最偏僻的位于蘇格蘭奧克奈群島上的一座荒涼小島，那里巖壁高聳，土地貧瘠，海浪咆哮。這些描寫都為小說染上了濃厚的恐怖色彩。哥特小說選擇這些非常態的環境作為背景，后者是為了暴露暴力、兇殺等罪惡的需要，因為墓穴本身就是死亡的象征；或者是為了達到與實現某項神秘的工作所需要的外部環境的和諧，以反襯其事件本身的神秘恐怖。我們知道，人總是在一定的社會環境中生存和活動的，并且。人也總是在不斷地尋求著與自身相和諧的令人愉快的自然常態的環境。但是人一旦被放置到或被推進一種非常規習慣內的陌生的活動空間，就會激起不確定感，這種不確定感必然會引起一種可怕的恐怖感。精神分析理論認為任何情感無論其性質如何．都屬于感情沖動，在受到壓抑時，這種情感會成為焦慮，而上述涉及的不確定感也就可以理解了。當人遇到未知的陌生的非常態事物環境時就會涌生一股焦慮之情，并進而上升為越來越強烈的恐懼。

歸結起來。有諸多作家創作哥特小說，喜于親身體驗其中的恐懼，主要在于作家潛意識的心理和深層需求。每部作品都是作者自我的一次暴露。是作者的“心聲”或“情態”的表露。“有的作家塑造高大英勇的主人公，意在褒揚他、贊美他，但在作者覺察不到的深層心理中，真正的動機也許倒是要為他曾經有過的屈辱和卑污作辯解。”作家的創作心態并不是只受個人愛好的影響及外部各種因素的影響，它還要受到作家潛意識的心理和深層需求的影響。這種潛在的動機包括由于傳統的社會文化在作家心中的積淀所造成的這種外在影響下的深層的文化心理，和由于人所擁有的自然稟賦，人的“原欲”所造成的潛在的實現“本我”的來自生理、源于自身因素的心理。也正是這種文化心理結構、橫亙在自然和社會諸因素的關系模式與藝術結構之間，起著中介結構的作用。

四

西方哥特小說以恐懼作為其美學追求和寫作意旨，它最大的魅力就在于那種綺麗詭譎、毛骨悚然的震懾力。作為一種原始情緒的恐懼，含有豐富的美感因素即由驚而懼，由懼而畏，恐懼與憐憫，力度、崇高與悲劇……隔著一定的審美距離，藝術恐懼的緊張感給我們提示自身的生存環境，下意識里由于尋求安全感而勾起了自己對恐懼的記憶，這樣就使我們的精神為之一振，從而獲得緊張釋放的精神快感和自我超越的提高與升華。“人們仿佛害怕自毀于厭倦和麻木，于是喚出一切惡魔，讓它們像獵人驅趕野獸一樣來驅趕自己。人們渴望痛苦、憤怒、仇恨、激昂，出其不意的驚嚇和令人窒息的緊張，把藝術家當作呼喚這場精神狩獵的巫師召到自己面前。”尼采形象精辟地論述了讀者對文學恐懼的接受心理。確實如此，觸摸到人類心靈深處最敏感的部位的恐懼的藝術表達具有一種深刻有力的審美效果。在讀者心中產生強烈的喚醒效應、認同性體驗與心靈震撼，激起他們對自身恐懼記憶的發泄、回避和凈化、超越，并引起讀者對人性的反省。

哥特小說自產生之初就以通過揭示社會、政治、教會和道德上的邪惡，揭示人性中的陰暗面來進行深入的探索特別是道德上的探索為主題。發展到后來，哥特式小說在繼承以往風格特點的基礎上，有所創新突破，即結合了魔幻現實主義和黑色幽默的創作手法，以神秘的事物為中心在陰森的氛圍中敘述現代鬼神傳說，直面人性的弱點和社會的陰暗面，往往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意義。這也就造就了哥特小說在文學史上一直占有一席之地具有生命力的良好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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