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億農民是共和國大廈的基石,9億農民不富,整個國家就不算富裕;9億農民不能實現小康,實現全面小康就成為一句空話。”一襲深藍色西裝,提著伴隨他多年的公文包,段應碧步履矯健地出現在記者面前。這位年屆七旬,一生致力于關注“三農”,研究“三農”,解決“三農”問題的專家型領導,言語中飽含了農民富則天下富的慨嘆。
六次參與制定“一號文件”
“衣食之需靠農民,工業發展靠農民,社會向農民要的太多了,時間太長了,中國農民犧牲太大了。”段應碧是農民的兒子,與農民有著天然的血肉聯系,提起在土地上胼手胝足的廣大農民,段應碧眼中飽含了深切的目光。“過去農民曾經飽嘗‘一大二公’帶來的痛苦和貧窮,農村生產力受到了嚴重的束縛。”農民就好像久旱的土地,渴望春雨的滋潤。
段應碧畢業于四川財經學院農業經濟系,自參加工作40多年以來,一直在國家決策部門從事農村政策研究工作,經歷了農村改革開放的全過程,參與了農村改革過程中的重大政策的調研和制定,對我國農村、農業的發展歷程和政策演變過程有著全面的了解和深入的研究。
30多年過去了,段應碧仍對一次調研記憶猶新。1972年春天,段應碧為了深入、全面了解西部農民的生產、生活情況,赴甘肅農村進行實地調查。兩個月中,段應碧每天和當地農民生活在一起,成了每戶農民的知心人;他把帶來的糧食給了村子里餓肚子的孩子們,自己卻三天沒有吃飯,餓昏在了農田里;他看到了有的農民全家人輪換穿著僅有的一套衣服出工勞動。當地農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現狀令他震驚!同時他也真切地感受到,其實農民也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的企盼,每個農民心中都有一把充滿希望的火炬,他們也渴望通過自己勤勞的雙手創造出幸福美好的生活。調查期間,段應碧把270個村民的生產、生活情況列成表格,直接上報到了中央。在當時特定的政治環境下,很少有人有這樣的勇氣,敢于向中央報送這種反映“陰暗面”的材料。饑寒交迫的農民不僅牽動了段應碧的心,經過了數月的等待,中央終于為這個地區下撥了救濟糧款和棉衣,并制定了扶貧舉措。
在那個年代,段應碧就是懷著農民再也不能這樣活下去,一定要給農民一種政策,研究一個道理,圓農民耕者有其田夢想的心境,一頭扎進了農村,先后跑了幾十個縣,上百個鄉鎮,幾百個村子,每年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考察路上度過。他到鄉必到村,到村必到戶,到戶就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儼然自己也成為一個農民,根植于廣大農民中,切身感受農民真實的疾苦。段應碧更加深切地感悟到:農民是懂理的,是求理的,是服理的,只要你給農民一個真理,他就會給你創造一個奇跡。
如果說,1972年的調研讓段應碧懂得了農民的企盼,那么1980年4月在內蒙古黃河邊一個村子的考察,使段應碧確定了擁護家庭承包制的工作思路和立場,也拉開了黨中央連續出臺五個“一號文件”的序幕。
段應碧回憶說:“真是小村子,大文章。那天我剛一進村,就看見村民們帶著農具匆匆忙忙往一塊地里跑。我心里很清楚,他們已經把土地分了。但當我問起農民時,他們卻一致表現出怕上邊的領導知道,只是不停地說‘沒有、沒有’。我便當即決定在這個村子里住上一個星期,村民也最終向我傾訴了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也沒有機會說的真心話。我感受到了農民分地的真實意愿,看到他們吃飽肚子的企盼和信心。”段應碧感嘆:你只要給農民一片土地,一縷陽光,給農民播種的種子,灌溉的雨水,他們就會像蜜蜂采蜜一樣,把全部的汗水和整個身心忘我地投入到創建美好家園的勞動中,發展農村經濟,創造農業文明。
段應碧等同志的實地調研為黨中央制定“一號文件”提供了最為重要、直接的依據。點燃一支煙,段應碧陷入了80年代所親歷的連續五個“一號文件”的回憶中。
1982年1月1日,黨中央發出了第一個“一號文件”,突破了傳統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體制框框,明確指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或大包干“都是社會主義生產責任制”。文件不但肯定了“雙包”(包產到戶、包干到戶)制,而且說明它“不同于合作化以前的小私有的個體經濟,而是社會主義農業經濟的組成部分”。肯定了“包產到戶、包干到戶”制,為“雙包”制正了名,極大地調動了農民的積極性,開辟了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的新局面。中國農村從此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時期。1983年1月,正式頒布了《當前農村經濟政策的若干問題》即第二個中央“一號文件”,從理論上說明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在黨的領導下中國農民的偉大創造,是馬克思主義農業合作化理論在我國實踐中的新發展”。《關于1984年農村工作的通知》強調要繼續穩定和完善聯產承包責任制,延長土地承包期。中共中央1984年1月1日發出第三個一號文件,使農民吃上“長效定心丸”。為進一步活躍農村經濟,1985年1月發出第四個一號文件《關于進一步活躍農村經濟的十項政策》指出調整農村產業結構,逐步取消30年來農副產品統購派購的制度,對糧、棉等少數重要產品采取國家定購的新政策,將農業稅由實物稅改為現金稅。針對農業面臨的停滯、徘徊和放松傾向,強調進一步擺正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肯定農村改革的方針政策是正確的,必須繼續貫徹執行,形成《關于1986年農村工作的部署》第五個一號文件。
“那時為了統一一項會議精神,一個會議要持續半個多月的時間。大家都是為農民負責,為國家負責,經常爭論激烈地拍桌子。最后,還是時間把大家的思想統一起來,由黨中央拍板決定。”采訪中,段應碧沒有透露太多有關文件制定的相關細節,但是作為對五個“一號文件”的起草者、見證者、親歷者,段應碧激動地說:“其實這五個‘一號文件’就是黨中央給農民的真理,就是春雨,就是點燃農民心中希望火炬的火種。”
在段應碧退居二線之前,再次參與起草了2004年1月中央下發《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促進農民增加收入若干政策的意見》,成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央關于農村工作的第六個“一號文件”。20年前的五個“一號文件”,使凋敝的農村走向繁榮,今天的“一號文件”則是在全面分析了農業新階段的內涵和特征后,推動現代農業加快發展、實現歷史性跨越的又一次政策創新。它所蘊含的城鄉結合、協調發展的科學發展觀,是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一個根本要求。這一項項含金量相當高的舉措,再次激發農村改革的活力。
段應碧把為農民做的每一件事,都當作是自己的一種享受、一種幸福。記者問他:有人戲稱,您是參與制定中國農村工作“一號文件”的專業戶?段應碧笑著回答:“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通過這一系列‘一號文件’的制定、實施,看到了80年代的部分農民率先成了萬元戶,這證明農民富裕起來了,農民靠自己的雙手創造了幸福的生活。”在他身后,初春的櫻花正開得無比絢爛。
提交《關于我國糧食安全問題的幾點看法和建議》為中央出臺“糧食直補”等政策提供重要依據
段應碧習慣地又點燃一支煙,這是他思考的信號,深沉、深刻,待我們聆聽、解讀。我國已經解決了溫飽問題,人們似乎已經不再關注糧食問題。但是段應碧心中非常清楚:“糧食問題仍然是國家的經濟命脈,仍然是我國的基本國策,事關著國家的發展全局。對于有著13億人口的中國來說,糧食是絕對不能完全依靠進口的,進口總量應該控制在5%以內。如果中國糧食缺口過大,就會造成國際市場糧價飛漲,使中國的國計民生和經濟發展陷入極端被動的境地,就會受制于人。”糧食安全不是杞人憂天,而是越來越迫切的隱患,既有遠慮,也有近憂。
多年農村工作造就的思維敏感性,使段應碧總是能夠直接揭示問題的主要矛盾,“糧食安全說到底是個供給問題,供給問題說到底是農民積極性問題。”保供給,促生產,主產區是核心。抓好糧食主產區,就掌握了全國糧食安全的主動權。為了穩定和提高主產區糧食生產能力,務必要保住主產區的耕地。這是保“吃飯”的地,這就是底線。
段應碧又明確指出,“糧食安全主要就是銷區的安全問題。”改革開放以來,珠江三角洲、蘇南地區以及浙江、福建在發展工業中占用了大量耕地,實現了經濟騰飛。經濟上去了,糧食下來了。主產區為保證全國的糧食安全作出了重要貢獻,但糧食生產效益低,多數地方變成了產糧大縣、工業小縣、財政窮縣。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協調好產區和銷區的關系,改變銷區吃糧、產區“埋單”的狀況。2004年5月段應碧通過對湖北、河南等地調研,適時地提出合理調整糧食主產區與銷區的利益關系問題。
解決糧食安全問題的辦法是什么?段應碧有著自己的思路:“最好的辦法在下邊,下去了解農民的意愿,基層干部的思想,糧食部門的立場,協調三者之間的利益關系,這是糧食安全問題的基本點。”2004年5月至6月,段應碧通過對稻谷主產區湖北、小麥主產區河南、主銷區福建和貧困人口多、糧食不能自給的貴州省調研,與同事共同起草并向中央報送了《關于我國糧食安全問題的幾點看法和建議》。這為后來中央出臺直補政策、擴大良種補貼范圍、實行農業稅減免政策、深化糧食流通體制改革等一系列惠農政策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依據。段應碧掐著指頭給我們算了一筆賬:“2004年我國開始實施糧食直補政策,截至2006年,財政累計向種糧農民發放直補資金390億元;2002到2006年,中央財政共安排良種補貼資金112.74億元,2007年預算安排再增加15億元”。
在湖北荊州,那里的農民笑著對前去調研的段應碧說,今年農民有“四多”:要田種糧的多了,買肥買藥的多了,學科技用科技的多了,關心知曉種糧政策的多了,全市去年100多萬畝的撂荒地都種上了,全年糧食增產大有希望。說到這里,段應碧笑了:“還是那句老話啊,政策對了頭,農民有勁頭。”欣慰的笑容蕩漾在他樸實、剛毅的臉上,是大地給了他褐色的皮膚,是農民賦予了他深邃的眼神。聽上去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段應碧用一生在踐行。
“計劃經濟時代,國家靠‘剪刀差’讓農民付出了約6000億到8000億的代價。改革開放以后,通過低價征用農民土地最少使農民蒙受了20000億元的損失。”段應碧在《統籌城鄉經濟社會發展研究》一書中對土地制度與被征地農民的補償等問題進行了廣泛討論。“農村征地制度改革,我雖然做了工作,付出了心血,但是時機不成熟沒辦成,沒辦成……”發現問題一定要研究出個結果來,不管自己有多累,一定要讓農民得到實惠,性格使然,這成為段應碧心中最感遺憾的事情。
帶領首批研究我國西部開發工作的隊伍走進西部
八角的帳篷、搖轉的經筒、彩色的氆氌,深夜,被藏女裙裾悄悄撞落的露珠兒,還有那飄著酒香的拉伊和酒曲。鼓聲咚咚,舞步踏踏,鷹笛裊裊……西部廣袤的山區和盆地“山山有寶,盆盆有油”。物華天寶,地靈人杰,世界矚目。
段應碧抬起手臂,為記者在地圖上清晰地勾勒出祖國西部疆域的輪廓。“西部資源豐富,了不得,了不得。新疆完全可以實現溫家寶總理視察時提出的‘建成我國重要的石油天然氣化工基地、煤電煤化工基地和重要戰略資源接替基地。”’段應碧心中有一個愿望,就是不再讓豐裕的西部沉睡,化西部的神秘為繁榮,建成一個山川秀美、經濟繁榮、社會進步、民族團結、人民富裕的新西部。
自1999年起,段應碧兼任國務院西部開發辦公室副主任,帶領首批研究我國西部開發工作的隊伍,走進西部,了解西部。搞研究一定要站在國家的立場,全面而不偏頗,大局而不片面,這是段應碧思想體系中的重要特點。
改革開放以來,東部在騰飛,西部也在發展,新時期的東西關系如何?歷史上形成的東西差距是在縮小,還是在擴大?東、西部兩大地區在賽跑,由于歷史上的落后,西部站在了較低的起跑線上,西部必須加速。面對嚴峻的現實,西部怎么辦?段應碧經過長期的調查、研究、思考、論證,加速發展西部的對策在他的心中逐漸清晰起來。
西部大開發七年間,在交通等基礎設施建設、生態建設和環境保護方面成效最為突出。西部地區在GDP增速上與東部地區的差距逐漸縮小,經濟增長質量也有了提高,進入了歷史上發展最快,效益最好,綜合實力提高最為顯著,城鄉居民得到實惠最多的時期。但是西部地區經濟總量、地方財政收入、進出口貿易總額、實際利用外資等指標占全國的比重仍處于不斷下降的狀況。2005年,西部地區人均GDP、人均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僅為全國平均水平的60%左右,不到東部地區的40%,農民人均純收入不到東部地區的50%,多數指標比1999年的水平還低,東、西部之間的發展差距還在進一步拉大。
段應碧生動地講述了一個“新龜兔賽跑”的故事。兔子的優勢是跑得快,烏龜的優勢是能過河,烏龜和兔子完全可以合作。正如東部的勞動密集型企業可以逐步向西部轉移,西部的大量勞動力可以向東部輸出,實現優勢互補。產業轉移是我國經濟發展的必然趨勢。段應碧的“引導和促進東部發達地區勞動密集型產業向中西部地區轉移”觀點應運而生。2006年9月5日,六條關于推進西部大開發具有戰略意義的重大措施新鮮出爐。
這些政策的陽光怎樣惠及西部呢?段應碧拿出放在案頭的一份《推進西部大開發專題報告》遞給記者,“專門發行西部開發特種國債,為西部建設直接融資;調整完善資源稅費體制,建立有利于補償西部的稅費改革體系;建立完善生態補償機制,從源頭上確保國家生態安全的根本舉措;公共服務要向西部傾斜;利用外匯儲備轉換成重要戰略資源和能源。”講到這里段應碧笑了:“我相信,這些從國家經濟社會發展全局高度提出的大政策,必將會加快西部乃至全國小康建設的進程。”
“農民豐則基礎強,農民富則國家盛。”縱觀段應碧的一生,不論是80年代“一號文件”的制定,抑或與農民息息相關的糧食安全問題、西部大開發,段應碧的一生代表農民的思想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