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1994年回到武昌定居的老同志劉西堯,曾長期在國家工業戰線和國防工業戰線工作,但自1966年任周恩來總理聯絡員后,先后參與中科院、國務院科教組的領導工作,親身經歷了教育戰線在特殊年代的風風雨雨。特別是1 977年擔任教育部長后,在鄧小平的直接領導下,對教育戰線進行撥亂反正,批判了錯誤的“兩個估計”,恢復了高等學校的入學考試制度。
記者專程前往武昌,拜訪了這位歷史的當事人和見證人。
時間:2007年5月
地點:武水果湖茶岡
記者:劉老,您好。看到您身體還不錯,很高興。記得是4年前了,我們《中華兒女》雜志曾發過您的《我任總理聯絡員》的文章,當時引起極大反響。今年是恢復高考30周年,也正好當年是您在教育部長任上,因此,想請您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劉西堯:(笑)你們《中華兒女》真會找人,找到我這兒來了。不錯,當年作出恢復高考制度的決定,我的確是在任教育部長。但那主要是小平同志的功勞。沒有小平同志的果斷拍板和大膽決策,一切都不可能發生。你們也知道,建國后我主要在工業和國防科技戰線工作,對教育戰線我一是不熟悉,二是“心有余悸”,尤其在那個是非顛倒的動亂年月,工作很難做,也沒法做。所以,要沒有小平同志那樣的膽識和謀略,真的是不可想象。
記者:但是,您畢竟是那段歷史的當事人,也是見證人啊。
劉西堯:這個倒是不錯。我的確親身經歷了那段歷史。也好,那我就以一個見證人的角度,給你們講講吧。
“兩個估計”的由來
“文革”中教育戰線之所以成為受災難最重要的一條戰線,與所謂的“兩個估計”有很大關系。不明白這一點,就不會體會到后來小平同志大氣磅礴地力主恢復高考制度的偉大歷史意義。
大約是上世紀70年代初,我那時在國務院任科教組副組長,直接在周總理領導下工作,適逢毛主席發表了“大學還要辦”的批示,1971年第一期《紅旗》雜志便發表了清華大學工人、解放軍宣傳隊關于教育革命的文章和毛主席委托張春橋、姚文元召開的教育革命座談會紀要,召開全國教育工作會議被提上了議事日程。當年4月11日,我和遲群聯名向總理送呈了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的開法與領導問題的請示,總理批示同意,并指定當時的科教組組長李四光任會議領導小組組長,徐景賢(由張春橋推薦)、劉西堯、嚴峻(軍隊代表)、遲群任副組長,各省、市、自治區負責同志各一人參加領導小組。由于不久李四光因病逝世,張春橋因自己已在京而不再需要徐景賢來掌握全教會領導小組,我又是教育戰線的新兵,因此全教會的具體工作主要由遲群負責。
在全教會第一次領導小組會上,王首道代表廣東、謝正榮代表四川,提出建國十七年來教育戰線也應該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占統治地位,即“紅線為主”。上海、遼寧等省、市、區的代表持相反意見,認為是“黑線為主”即“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了我們的學校”。
開會的人都住在前門飯店。一天我到遲群房里,他正在看筆記本,我要來看,原來是抄的毛主席和謝靜宜談話的內容摘要,毛主席在這個談話中,既講了對“十七年的估計不要講得過分”,“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執行了錯誤路線,不是大多數人,是一少部分人”,多數知識分子還是擁護社會主義制度的話,等等,又講了肯定“兩個估計”的話。說“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還是認得的,就是愛面子,當人的面不認,是資產階級思想,過后還是要認的。工農子弟一進學校就“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了,誰在統治學校,不就不言而喻了嗎?至于世界觀也說得很清楚了,實際上這是否定了新中國成立十七年來黨對教育戰線的領導和改造,否定了廣大教師隊伍的改造和進步,把我黨自己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依然說成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于是會議以及后來的紀要就在既要肯定“兩個估計”、又不要對十七年估計過分的矛盾中做文章。
盡管我在會議開始之前,就會上對十七年教育戰線的估計會有爭論的問題與張春橋討論過,張春橋當時就把我頂回來,說,毛主席早就講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統治就是專政,還有什么可爭的?但在張春橋、姚文元處討論修改會議紀要時,我還是提了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我說,毛主席關于知識分子世界觀是“兩頭小,中間大”的論斷是1957年作的,經過十幾年,在數量上應該有所變化了吧?張春橋說,不行,他五一節在天安門城樓上問過毛主席,毛主席說,數量上也不能變。另一個問題,我說,許多與會同志認為,說毛主席的路線在學校基本上沒有得到貫徹執行,為什么從學校出來的學生在各條戰線上又都表現不錯呢?令人難解。姚文元又搬出了一條沒有公開發表的毛主席語錄,把我的問題又頂了回來。這條語錄是:“從這些學校出來的學生,有些人由于各種原因(這些原因大概是,或本人比較好,或教師比較好,或受了家庭、親戚、朋友的影響,而主要是受社會的影響)能同工農兵結合,為工農兵服務,有些人則不能。”于是在紀要中加上了這條語錄,這是張、姚的主張。這樣,“兩個估計”就一個也動不了。
1971年7月26日,在總理主持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討論通過了《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上報給了毛主席。1971年8月,以印有“毛主席批示:同意”七個紅色大字的中共中央文件發給了全國。這個工作會議,由于大家思想不通,“紀要”也是改來改去,整整開了100天,可見當時情形之復雜,而從此,教育戰線也更加陷入了極左的深淵……
粉碎“四人幫”后我到了教育部
記者:據我所知,您在被任命為教育部長之前一直是二機部部長,怎么一下子又到了教育部?
劉西堯:是的。粉碎“四人幫”后,我在二機部任上奉命去《光明日報》社搞“清查”。1976年12月,華國鋒、李先念、紀登奎把我叫到玉泉山,劉偉也被召去了,宣布我到教育部當部長,劉偉接任二機部部長。我一直不想搞意識形態方面的工作,確實,多年來意識形態領域翻來覆去的批判,令人感到無所適從。“文化大革命”把我敢闖的那股勁頭消磨得差不多了,那時中央也還沒有給教育戰線平反,長期從事教育工作的一些同志也沒有恢復工作,可是,中央已當著劉偉的面宣布他當二機部部長,我只好說一聲:服從組織。
記者:您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誰都知道教育戰線受“文革”災難最深,粉碎“四人幫”后百廢待興,您在此關鍵時刻走馬上任,壓力肯定不會小。
劉西堯:你說得一點不錯。要知道,原來搞教育的部一級同志,在批“教育黑線”后全部靠邊了。包括我在內,部里的班子只得從各地抽人重新組建。我上任后,僅人民來信之多,就使我不得不用了兩個秘書,還忙不過來。
那時,悶在教育界和廣大知識分子心里的有兩件大事,一是要否定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中關于建國十七年教育戰線的兩個錯誤估計,二是由于廢除了高考入學制度,學生水平太低,各條戰線后繼無人、青黃不接的現象十分突出,恢復高考成了當務之急。但是,這兩件大事都事關“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以我當時的身份和工作水平,說實話還很難有所作為,只好采取“回避”的態度,但內心里又十分同情教育界的普遍呼聲……
記者:可以想見,您那時一定特別難?
劉西堯:是的。我憋得沒法,便幾次找中央領導反映大家的呼聲,要求否定“兩個估計”,否則教育部沒法開展工作。當時主管教育的政治局同志總是說去請示,請示回來總是問:“肯定‘兩個估計’的全教會紀要,經過毛主席沒有?”這還用問,肯定是經過毛主席批示同意的,得,那就還是不能動。不久高等學校招生問題提上日程,我也就不多想了,報經國務院批準,仍按“文革”中的辦法,在太原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會議。招生會前,剛“解放”到天津市工作的蔣南翔打電話給我,他說培養人才有如種莊稼,要選好種子,要求高等學校招生不要只憑單位推薦,允許他在全市挑選學生,我同意了。但在招生會議中,天津市代表說,蔣的意見不代表天津市委,又被否定了。
鄧小平撥亂反正
記者:關鍵時候,是小平同志出面,迅速改變了這一切?
劉西堯:是的。說實話,小平同志的政治智慧,沒人可比。他恢復工作后,自告奮勇主管教育和科學。我們第一次去見他時,我說“大家都很高興”,他說“我可是不客氣的”,我說“那很好”。我們反映了“兩個估計”問題,他就要我們暫時避開“文化大革命”,提出建國二十八年教育戰線都是毛主席的路線占主導地位,從而果斷地否定了“兩個估計”。
接著,鄧小平連續親自召開教育問題的座談會。在1977年8月的一次座談會上,武大教授查全性慷慨陳詞恢復高考的必要性,小平肯定了他的意見,但招生通知已由國務院發出,開學日期臨近,有個當年是否來得及的問題。所以小平說,今年來不及了,明年恢復吧。我說,若推遲開學還是可以的。小平當即斷然拍板說,那就立即恢復。這樣,我國就在1977年恢復了高等學校考試入學的制度。當時全國統一命題來不及了,便由各省市自治區命題,不到年底,各高等學校也都先后開學。1978年又恢復了全國統一命題。
根據當時的情況,必須召開新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在起草報告時,由于個別同志的堅持,寫了一大段毛澤東的教育思想,并把毛澤東教育思想的核心概括為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這和當時教育戰線面臨的形勢和亟待解決的問題不符合。這樣,我們起草的報告第一稿被鄧小平退了回來。他指定了胡喬木、鄧力群等同志幫助我們重新起草。經過胡、鄧的指導、研究,我和李琦與來幫助的吳明瑜等熬了幾個通宵,總算寫出了一個像樣的報告。在新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我作報告之前,鄧小平作了重要講話,從此我國教育工作展開了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