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節制原則：爭端解決機制的“助力器”

司法節制原則，就其字面意思而言，就是將WTO有限的司法資源優化配置，追求投入與產出的最高效應。那么在GATT和WTO的爭端解決機制中，這一原則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呢——

據WTO統計，從WTO1995年成立到2006年7月31日，爭端解決案件已達348起，其中77起主要是依靠磋商用外交手段解決，其余都是經“司法”手段審查的。根據《關于爭端解決規則與程序的諒解》（以下簡稱DSU）的規定，專家組的審理期限一般為6個月，最長不超過9個月，而在專家組所出具的報告中，幾乎每個報告都在200頁以上，最長的可達900多頁，那一般僅由3人組成的專家組為何會產生如此之高效率呢？DSU的有效運轉，爭端各方的配合，反向一致原則的采納，都是這種高效率的動因，而司法節制原則（Judicial Economy）也舉足輕重。司法節制原則，就其字面意思而言，就是將WTO有限的司法資源優化配置，追求投入與產出的最高效應。在GATT和WTO的爭端解決機制中，許多專家組運用過這一原則。從專家組的論述中，可知該原則是指專家組在解決爭端時，只須審查那些足以解決爭端的訴請，而不必對當事方所提出的所有訴請做出審查。

DSU以及其它WTO文件中，并沒有任何一個條款規定專家組必須分析申訴方提出的每一訴請，但也無直接規定“司法節制原則”的條款。“司法節制原則”是專家組根據DSU的宗旨在實踐中確立的，并得到了上訴機構的肯定。從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論述中，主要依據的是DSU第3.3條、第3.7條、第7.1條和第11條。DSU第3.3條規定：在一成員認為其根據適用協定直接或間接獲得的利益正在因另一成員采取的措施而減損的情況下，迅速解決此類情況對WTO的有效運轉及保持各成員權利和義務的適當平衡是必要的。第3.7條指出“爭端解決機制的目的在于保證使爭端得到積極解決”。第7.1條規定了專家組的職權范圍是“審查（爭端方名稱）在……文件中提交DSB的事項，并提出調查結論以協助DSB提出建議或作出這些協定規定的裁決。”第11條規定“專家組的職能是協助DSB履行本諒解和適用協定項下的職責。因此，專家組應對其審議的事項作出客觀評估，包括對該案件實施及有關適用協定的適用性和與有關適用協定的一致性的客觀評估，并作出可協助DSB提出建議和提出適用協定所規定的裁決的其他調查結果。”從這些條款的規定綜合理解，WTO的爭端解決機制設立的目的允許專家組只需分析解決具體爭議問題所必須分析的問題，對爭端做出客觀、迅速、有效的解決，這已經成為專家組在處理爭端中的共識。

追根溯源——司法節制原則的淵源

司法節制原則淵源于美國的國內審判實踐。在美國，“司法自我克制原則”（Doctrine of Judicial Self-restraint）是進步主義時代著名大法官Holmes和Brandeis首先提倡的，其針對的是19世紀后半期最高法院頻繁推翻聯邦以及各州社會經濟立法的現象。該原則主張司法機關實行“自我約束”，但這種“約束”并不是消極的，而是旨在給予政府更多的行政空間，使其能夠最有效地行使社會管理和公民權利保護的職能。法官們對這一原則的落實也推動了馬伯里訴麥迪遜一案后美國違憲審查制度的最終確立。“司法克制原則”的核心思想是通過司法權力的自我限制來實現對行政權力的尊重。

在GATT\\WTO體制中，司法經濟原則的適用要追訴到GATT階段。GATT第22條和第23條為爭端解決提供了法律依據。第22條的規定傾向于用外交解決爭端，“給予同情的考慮”和“充分的協商”顯示了外交手段在爭端解決中的地位。第23條的規定帶有一定的準司法性質。GATT階段的司法節制原則，似乎更多強調成員方之間的積極能動作用，法律裁決都較多以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曖昧的外交語態做出，旨在達成雙方均可接受的和解方案。1995年WTO成立后，DSU為爭端解決機構解決爭端提供了規范的司法手段。可以說，與GATT階段相比，WTO階段的司法節制原則在側重點上發生了變化，但本質仍然一脈相承：強調爭端解決機構在有效解決爭端時對當事方主權的尊重，追求有效解決爭端。

運用之妙——司法節制原則在實踐中的靈活應用

WTO協定體系嚴密，數量眾多。DSU第7條的“適用協定”，包括在《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中納為附件的所有WTO多邊協定，以及《政府采購協議》和《民用航空器貿易協定》這兩個復邊協定。由于事涉國家利益，爭端雙方會反復較量，盡力周旋。針對某項措施，申訴方可以援引所有相關的20個附件文件以及DSU本身來證明該項措施違反了WTO規定，以增大專家組裁定該項措施違法的可能性。因此，當事方針對某項措施的訴請往往數量眾多，案件復雜。例如在美國與阿根廷關于鞋、紡織品和服裝進口措施的糾紛案（WT/DS56）中，阿根廷對進口鞋類等商品征收了最低特別進口稅，并對產品進出口征收3％的統計稅。美國申訴這些措施違反了GATT第2、7、8、10條，TBT協議第2條，海關估價協議第1至8條，ATC協議第7條。專家組只審查了GATT第2、8并得出了結論。可以說，這是專家組運用司法節制原則的典型。那么在眾多的WTO案件中，專家組采納司法節制原則是否有章可尋？具體考察，可以發現如下規律：

（一）“已決案件”不再理原則。如果已經對某項措施做出審查，那么將不再審查該措施。典型的案例是印度－影響汽車工業的措施案（WT/DS175）。該案中，專家組在分析是否具有管轄權時，采用了英美法系國家已經是相當成熟的一項程序原則“Res Judicata”，意為“已判決的事件（指法庭就其爭議點，已作出最后判決，使當事人或訴訟關系人間的權利因而臻于明確的事件）”。其基本的涵義是：一份有效的最終判決具有阻止與該判決的訴訟主張相同或部分相同的第二次訴訟的作用，也能阻卻具有相同起訴理由的訴訟案件的開始。該原則適用的目的就是阻止相同當事人之間就已經作出判決的相同爭議事項再次提起訴訟，節省有限司法資源，防止出現司法混亂。

（二）若已確認一項措施違反了WTO某一協議，則對于申訴的違反情形不再審查，直接認定該措施違法。該類型案例眾多。在上述美國與阿根廷關于鞋、紡織品和服裝進口措施的糾紛（WT/DS56）中，專家組認為，既然已經確認阿根廷違反了GATT第2條和第8條，即使確認阿根廷也違反了ATC第7條，對問題的性質并沒有任何改變。專家組決定從司法節制原則出發不再審查美國的“違反ATC第7條”這一訴請。在美國－對加拿大針葉木材補貼的初步裁定案（WT/DS236）中，專家組認為其既然已經確認美國在確認存在補貼時違反了反補貼協定，那就采用司法節制的原則，不對就美國商務部是否超額征收臨時反補貼稅的問題作出決定。在美國－對歐共體進口面筋實施最終保障措施案（WT/DS166）中，專家組提出，既然已經確認美國實施保障措施違反了《保障措施協定》第2.1條和第4.2條，根據司法節制原則，沒有必要再審查此項保障措施是否進一步違反了協定第5條和GATT第1條。

（三）同一協定中，如果裁定違反某一條款，就不對其它條款的違法性做出審查。例如，在上訴印度－影響汽車工業的措施案（WT/DS175）中，美國主張本地化要求違反了GATT第3.4條和第11.1條，由于本案的專家組已經確認本地化要求違反GATT第3.4條的規定，所以就不必審查該措施是否符合GATT第11.4條，盡管同時違反GATT第3.4條和第11.1條是完全可能的。

（四）如果對某一措施是否符合WTO某協議取決于一系列事實或法律結論是否成立，那么否定其中的任何一項要件就足以作出結論，而不必對其他要件再作分析。在多米尼加——影響香煙進口和國內銷售的措施案（WT/DS302）中，專家組指出多米尼加要證明印花措施符合GATT第20條的例外，就必須證明：（1）規定印花稅的法律法規是符合GATT1994規定的；（2）粘貼印花要求是為了貫徹上述稅收法律法規的；（3）粘貼印花要求是為了貫徹上述稅收法律法規“所必須的”。（4）必須滿足第20條總體序言的規定。專家組在認定印花措施不符合第（3）要求之后，就不再審查第（4）條，直接認定該措施不能援引GATT第20.d條得到豁免。

（五）專家組無須審查申訴方提出的全部證據，并且這種對部分證據的不審查也不構成對DSU第11條的違反。在美國與歐共體關于肉類產品進口的糾紛案（WT/DS26）中和加拿大與歐共體關于肉類產品的糾紛案(WT/DS48)中，上訴庭指出并不是某些證據的不審查都構成“對事實沒有做出客觀評價”，上訴庭認為專家組不審查某些它認為無關的證據，是從司法節制原則的角度行使正確判斷的結果；DSU第11條和GATT的實踐都沒有要求專家組審查各方提出的每一項證據，專家組只需要分析解決爭端所必需要分析的問題。

（六）已放棄訴請不再審理。在美國－對印度鋼板的反傾銷反補貼措施案（WT/DS206）中，專家組指出其將不對印度已放棄的訴請作出裁定。

總之，專家組在采司法節制原則時，本著優化司法資源配置的原則，視個案情形靈活處理，也在其中形成了一系列規律性做法，這對之后的專家組審查將起到借鑒作用。

關鍵要義——司法節制原則的本質

在眾多案件中，專家組采納了司法節制原則，那么司法節制原則的本質是什么？是專家組的義務，還是專家組的權力？對此，上訴機構曾在印度與美國關于限制針織羊毛上衣進口的糾紛案（WT/DS33）中指出，專家組只需要解決“那些對于爭端解決有必要的訴請”。同時，上訴機構在美國與印度關于對藥品及農用化學品專利保護的糾紛案（WT/DS50）中指出，專家組的司法節制原則自由裁量權是有限制的，專家組有義務去分析那些訴請，并做出足夠充分的建議和裁決，以便于DSB執行。綜合可知，司法節制原則的目的是在給DSB提供足夠的依據時，節省專家組的時間和資源，而不是對專家組審查權力的限制。司法節制原則的運用是以專家組認為沒有必要分析為前提，是專家組避免重復分析類似問題的依據。但是，當專家組認為有必要時，仍可以對相關問題作出進一步分析，得出進一步的結論，這并不違反司法節制原則。因此，司法節制原則的本質是專家組的自由裁量權。

那么，當事方對于專家組在行使司法節制原則的異議是否可以上訴？DSU第17.6條明確規定了上訴機構的審查范圍：上訴應限于專家組報告涉及的法律問題和專家組所作的法律解釋。但一般情況下，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糾纏不清，很難劃清界限。對此，上訴機構在美國與歐共體關于肉類產品進口的糾紛案（WT/DS26）中對此有經典論述：“認定在時間與空間中確曾發生過的某種事件是典型的事實問題。但是某件或者某組特定事實是否符合某個條約的要求，則屬法律定性問題，是法律問題”。顯然，專家組根據司法節制原則對某些訴請的不審查屬于法律問題，屬于上訴機構的審查范圍，這也得到了上訴機構的肯定。而上訴機構也受理過諸多關于司法節制的上訴。早在印度與美國關于限制針織羊毛上衣進口的糾紛案（WT/DS33）中，印度認為專家組沒有對其提出的另外兩個訴請做出審查違反了DSU第11條規定。對此，上訴機構認為，GATT的規定或實踐都沒有要求專家組討論申訴方提出的所有訴請。大多數專家組都只分析它認為與解決爭議事項有關的問題，如果一個專家組確認某一措施不符合GATT的規定，它一般不再分析這一措施是否符合其他協議的規定。可見，專家組根據司法節制原則對某些訴請的處理是可以上訴的。

辯證分析——司法節制原則適用所導致的不便

WTO爭端解決機制是一個嚴謹的整體，從磋商、專家組的審查、上訴機構的復審、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建議，到DSB決定的做出，各步驟環環相扣。但專家組司法節制原則的適用，在某些情況下，會產生一些不便。

回顧了WTO成立以來的諸多有關司法節制原則的案件，上訴機構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肯定了專家組司法節制原則的做法。但如果專家組采取司法節制原則，對某些訴求沒有做出審查，而上訴機構推翻了專家組審查訴求所得出的結論，那么如何處理其余訴求，如何認定相關措施的合法性就是比較棘手的問題。因為，由于上訴機構只針對專家組的法律問題作出審查，對于那些專家組沒有考慮的訴請，上訴機構缺乏事實根據，也不能發回重審，那么申訴方最終就無法獲得救濟。例如在歐共體與韓國關于對奶制品的保障措施的糾紛案（WT/DS98）中，由于必要的事實裁定或專家組記錄中沒有記載未審查的訴請的事實依據，導致上訴機構作出如下裁定：“在DSU第17條所列明的我們的職權范圍內，我們不能完成分析并作出裁決。”

又，若敗訴方未能在合理期限執行DSB裁決，則會產生敗訴方的補償和報復問題。此時，如果專家組沒有從全部訴請角度考慮，則可能在補償和報復適用上產生不公。DSB在做出裁決時，依據的是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報告中的建議，如果專家組在審理時對某些訴請沒有加以考慮，而根據司法節制原則直接得出該項措施違反WTO規定，那可能會導致該項措施在實際上違反WTO規定的程度上的降低，以及違反WTO協定數量的減少。在敗訴方沒有在合理的時間期限內執行DSB裁決時，如果雙方達成補償協議，那么在補償的量上可能會產生不公。而如果敗訴方沒有主動提出補償，在DSB授權勝訴方報復時，那么在報復實施方式（同一領域內的報復，同一協定下的報復還是交叉報復）以及報復程度上也會產生不公。

總之，專家組在審查案件時，已經形成了一套比較成熟的司法節制做法，這是爭端解決機制的助力器，有效地推動了爭端的積極、高效解決，實現了WTO司法資源的優化配置。

(作者單位：華東政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