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嚇不是戰斗
70年代中期,當荷蘭的吸毒現象明顯上升時,政府組織了專門委員會調查這一問題。調查的結論是,要完全消滅吸毒并不現實,最好是實行堵截、分流和疏導并舉的方法。于是,在開放大麻的荷蘭,許多咖啡館一方面做宣傳吸毒的危害,一方面又銷售各種政府不再禁止的大麻制劑。其狀況頗像目前世界各國對香煙的控制方法一樣,既宣傳吸煙的危害和禁止公共場合吸煙,又允許公開銷售一樣。結果,因為非法販毒的暴利沒有了,伴隨而生的各種逆反性心理和吸毒亞文化力量弱化,不少年輕人開始能夠非常冷靜地對待這些毒品了。
但也有人認為,矛盾的行為會使青少年處于無所適從的境地。例如,他們看到煙盒上明明印有“吸煙有害健康”,“吸煙會引起癌癥”等警語,為什么還要生產和銷售香煙?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要吸煙?他們會感到警語只是騙騙人而已。這樣做,不僅無助于戒煙,而且還起著麻痹公眾,特別是麻痹青少年的作用。如果指望在海洛因等毒品包裝上也印有“海洛因會使你家破人亡”,“海洛因會毀滅你的生命”這樣的警語就可以防止吸毒,恐怕完全無濟于事。這種自欺欺人的警語,反映出當代社會多元道德價值造成的人格分裂現象。
基于國際上對禁毒教育和毒品看法的爭論,在我國,學者和有關部門在是否要對青少年開展禁毒宣傳的問題上,也曾意見紛紜、莫衷一是,討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這一宣傳對青少年可能造成的負面心理影響上。人們擔心這一宣傳可能會激發青少年的好奇心,誘發他們接觸毒品。應該說,這樣的擔心是不無道理的。但困難的是,面對世界毒潮的洶涌和巨大的毒品銷售網絡,任何一個社會都不可能再回避這個問題。因此,教育青少年遠離毒品必須成為社會的責任。這里,問題的關鍵已經不再是該不該進行教育的問題,而是怎么教的問題。
在現有的禁毒教育展上,青少年看到的通常是繳獲的毒品和宣傳畫與照片,有一些骨瘦如柴的病人、吸毒死亡的尸體和骷髏的形象。總之,這樣的教育是試圖通過對毒品恐怖的描繪以達到嚇唬青少年不去吸第一口的目的。這種恐嚇式的教育對那些沒有機會接觸吸毒者的青少年來說,還是具有一定警示作用的;但是,對于那些走近吸毒圈子的青少年來說,這樣的描繪與他們所看到的實際情形會產生太大的反差,因此反而給毒品亞文化的反宣傳留下了太大的空間,使青少年更容易輕信毒品亞文化的宣傳。諸如“宣傳的一套都是嚇嚇人的”,“偶爾吸一口沒什么關系的”等等。
由于毒品的種類很多,依賴程度也各不相同,因此僅僅用吸毒的后果來做宣傳的版本,并不能使青少年真正識別毒品陷阱和毒品販子層出不窮的毒招。當一個看上去和常人無異的吸毒者用自己描繪的“飄飄欲仙”的體驗來作宣傳時,由于青少年無法從他們身上立刻看出毒品危害的結果,反宣傳的效果就很容易顛覆正面教育的效果。面對愈演愈烈的毒品亞文化的滲透,如果教育不能改變板著臉說教的形式,不僅對青少年缺乏吸引力,甚至會激起青少年的逆反心理和好奇心理,喪失對毒品的警惕。
硬控制模式的失效
長期以來,我們的社會控制模式是在一種對立的理論指導下運行的。例如,多元和一元的對立,秩序與自由的對立,道德與非道德的對立,規范和越軌的對立等等。在這種對立的思維方式下,社會控制堅持一元管理下的秩序性和規范性,忽視了社會不可避免要出現的多元結構和矛盾性,在實際管理中將本來可以通過多種途徑協調的多元性和矛盾性硬性納入一元的規范模式中,從而強化了制度的硬控制模式。結果是,當硬控制模式無法同化多元矛盾時,原本不屬于對立的社會問題,因為在制度上推向絕對而變成了對立的社會問題。
在禁毒教育上,傳統硬控制模式造成的對立是非常明顯的。首先,在理念上,吸毒不僅是一般的行為失范。雖然在我國對吸毒者只是進行強戒和勞教,但實際上這種懲處的嚴厲性并不遜于法律處罰。長此以往,在公眾的觀念中就形成了吸毒等同于犯罪的看法,吸毒的越軌概念自然被放到了社會規范的對立面。建立在這種對立觀念上的教育理念,必然產生恐嚇式的教育模式。在人們的思維慣性中,似乎越是將吸毒行為說得可怕,越是將吸毒者當作嚴厲打擊的對象,教育就會越是有效。根據這種教育思路,禁毒教育的課程設置也就變得非常簡單,只要講清毒品的危害,說明吸毒的后果,學校教育就基本完成了。余下的就是青少年自己選擇人生道路的問題,不屬于教育范圍。
然而,這種對立模式下形成的簡單教育理念,將人生道路的選擇也簡單化了。事實上,青少年人生道路的選擇并不是在學業結束時開始的。在“分數第一”的現代教育體制下,這種選擇在初中甚至小學生中就分離出來了。那些學習成績不好,沒有機會進入重點學校的學生,由于對學習失去信心,因此干脆不再努力,將大量時間用于休閑娛樂和社會結交。也就是說,對立的教育模式,教育的只是優秀學生或高分學生,而將低分學生推給了社會。這種對立的教育模式相應產生了對立的教育結果,形成了學生前途的兩極分化,優秀者追求功名,淘汰者大量越軌。這種對立的模式和結果給社會造成了大量潛在的不安定因素。
精神毒品
排除毒品在醫學上的特征,從毒品危害結果的廣義上說,現代毒品不僅僅是藥物毒品,還有精神毒品,因為他們對青少年的危害都是通過精神麻醉和精神刺激產生的控制作用。而這種精神的控制作用是與青少年閑暇時間無所事事、人生前途感覺渺茫的現實心理分不開的。當前社會大量青少年沉溺于網絡游戲就是一個例證。山東財經學院今年舉辦了一次“幫助孩子戒除網癮”的報告會,場面之火暴令人震驚。一位學生家長認為,就是因為孩子上網成癮,才導致家庭矛盾激化和家庭破裂。但這個學生自己則聲辯說:“我并不認為是我上網導致家庭破裂、導致我輟學。在這個社會,只要學生學習成績不好,學校老師就不認同,父母也不認同。而我學習成績一直不好。家長排斥,學校排斥,我根本無處可去。我是被逼的,沒有任何地方能容納我,我只能上網。因為那里面都是陌生人,沒有人會攻擊我,我能感覺到溫暖,我需要別人肯定我的價值。”這種社會現象顯示了當前教育的嚴重異化。
從社會和諧發展的角度來看,教育的目的不是為了培養少數人的成功,而是要普遍提高社會的文明程度以保障最大多數人生活得更好。因此,教育不應該僅僅傾向于競爭優勢者,而應該同時兼顧競爭劣勢者。結構主義的社會學觀點認為,社會是由復雜的多層次結構所組成。培養成功的教育和處罰越軌的教育只是社會復雜結構的兩個極端。正像人們不可能從地下室一步蹬上高樓的頂層,中間必須設置多級臺階一樣,從社會生存的人本主義觀點看,社會僅僅設置這樣兩層次的教育范式是不夠的,還應該有適合中間層次的多種教育形式。
當然,我們不可能要求學校教育解決所有的社會問題。在中國,學校教育的應試范式已經走上高速公路,并正在加速度地強化自己極端的功能。但是,我們可以要求社會增加中間教育形式。在許多發達國家,為青少年在社會不同層面實現自我價值的多元化教育模式是很豐富的,即使對行為失范者的教育,也已形成有系統的多元教育結構。
近幾年來,這種結構在我國也已開始出現。上海在社區建立的戒毒社工隊伍,就是試圖對吸毒人群開展教育的工作模式。應該說,這種嘗試是很有意義的。但是,由于這一機構仍然沿用了政府有限撥款的模式,在經費的使用,活動的開創和機制的靈活性方面都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而一種教育機制,如果無法在自主開創的前提下不斷發展,它是很容易夭折的。從社會系統論的視角看,社會系統不是一個機械系統,而是一個生命系統。生命系統的一個基本規律就是它的發展不是預設的,而是生成的。適合社會多層次的教育模式,其生命力必然要在實際需要中培育出來。我國在經濟領域已經有了計劃經濟模式的沉痛教訓,同樣在社會領域也應當吸收市場模式的合理性。以“小政府大社會”為原則,由政府給政策,設基金,為社區和民間團體開創戒毒和禁毒教育的多元模式提供條件。
當然,任何一種有效的教育模式都必須將理論和實踐結合起來,對行為失范人群的教育模式也同樣需要將理論研究的最新成果與具體實踐結合起來,需要中間層次適當的教育實踐模式為基地。在禁毒教育模式的轉換上,要倡導科研機構和社區民間力量的有機結合。只有這種結合,才能為青少年行為失范的研究和社會開創多元的禁毒教育模式注入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