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陳紅民博士的《函電里的人際關系與政治———讀哈佛-燕京圖書館藏“胡漢民往來函電稿”》,充分利用了二千六百余件胡漢民的往來函電稿,在研究中國現代史上的一些重要事件和人物,豐富歷史細節方面,為讀者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
九一八事變后,中國已與日本處于時斷時續的局部戰爭狀態,然而兩國卻始終保持著正常的外交關系,頗令人費解。作為受害國的中國何以忍氣吞聲屈辱至此?在全國輿論一片“抗日”、“宣戰”、“絕交”、“抵制日貨”呼號之下,中國當局是否有過對日強硬的考慮呢?或者說,中國執行屈辱的對日外交過程中是否有過反復?
“往來函電稿”中,有一封伍朝樞1933年3月14日致胡漢民的信,提到他參與南京政府內部討論對日絕交問題的細節:
二月杪,弟一日之中接南京三急電,催促入都要事相商。至則開外交委員會,討論對日絕交問題,時諸委員以委員長相強,弟堅不允,最后以臨時主席資格主席,發表弟意見(如另說帖),是日會議結果仍須待軍委長之見意。后公使雖召回,但并未聲言理由,則召回與不召回等耳。且平時亦常有召回公使面商外交者,與此何以別乎?
前日總理逝世紀念,特晉京謁陵,方知《字林西報》所載日偽密約之事果不虛,乃一般人不甚注意其事(《新聞報》譯載剪附呈)。日偽諱莫如深固也,不知何以我當局亦為之隱秘?弟今日與記者談,囑其廣為宣傳,俾存有割地求和以期日偽安心之心理者,有所警惕。南中亦請飭宣布原件,尚有準備。
此信表明南京當局確曾于1933年2月底專門開會討論過對日絕交問題。伍朝樞(1887—1934)系伍廷芳之子,民國時期知名的政治家與外交家,曾代表南方政府參加巴黎和會,1927年5月任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委員。1928年2月辭職,與胡漢民、孫科等游歷歐美。1929年任駐美公使。1931年胡漢民被囚后的“寧粵對立”中,支持粵方立場,辭職回國加入廣州國民政府,后代表粵方參加上海和平會議。廣東方面發表他為廣東省政府主席,南京方面發表他為司法院院長,均未就。1932年被任命為瓊崖特區長官,因與廣東地方當局意見不合,常住上海,對國內政壇的紛爭保持著“中立”,但正如信中所流露的,他在政治上仍同情胡漢民與西南,對南京當局的對日政策頗為不滿。伍氏此信有向胡通報的意思,其中所提到參加的“外交委員會”,推理應當是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的外交委員會,是處理外交事務的最高決策機構,“外交一切計劃由外交委員會決定,其實行則由外交部行之”。
對日絕交問題到底是如何擺到當局面前的,各種意見及交鋒的結果如何?筆者根據“往來函電稿”提供的線索,查閱相關史料,將其綜合梳理出大概。
一、對日絕交的強烈呼聲
對日絕交是中國民間一直的呼聲。暴日侵華的九一八事變發生,舉國嘩然,民間的反映最為強烈,除要求軍事上堅決抵抗外,在外交上也要求對日“宣戰”與“絕交”。蔣介石為首的南京國民政府卻采取了“不抵抗,不交涉”的政策,將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在國際聯盟的身上,束手待斃,致使日本肆無忌憚,將侵略魔爪從東北伸向華北,民間的不滿越來越強烈。
1933年元旦,日軍進占榆關,華北危在旦夕。對日強硬已是全國多數人的共識,民間輿情洶洶,對當局再次形成巨大的輿論壓力。上海各團體救國聯合會致電林森、蔣介石、宋子文等人,指責當局“徘徊歧途一誤再誤,東北既陷于不可收拾之境,華北亦瀕于岌岌危殆之中”,指出“諸公負干城之重寄,系全國之安危,處斯危局,詎容偷安。國亡固無以對后世,不亡豈能告無罪惡于國人,萬望速下決心,即日宣布對日絕交。”上海一百八十個同業公會于2月26日聯合通電,要求國民政府對日經濟絕交。同日,上海各大學教授也召開大會,要求對日強硬。
在日軍侵華的形勢下,“抗日”與否已成為國內政治斗爭的焦點。處于困境的中國共產黨以“抗日”相號召,爭取政治上主動。國民黨內的在野政治勢力也以此攻訐南京當局。1931年后領導西南與南京對抗的胡漢民,以“抗日、倒蔣、剿共”為其政治主張,提出“惟有對日抗戰,是我們的生路。假如政府不抗戰,那我們便說:惟有推翻不抗戰的政府。”馮玉祥等人則一直在策劃獨立于南京政府之外的抗日軍事行動。在民情激憤的社會心理激蕩中,對日態度軟弱的南京當局明顯處于被動不利的位置。
南京當局在制定政策時,對來自民間與政敵的呼聲與批評不能不有所考量。但在政權更迭并不依民意為依歸的年代,這種批評充其量只能是一種鋪墊,不能成為促使其改變政策的決定性因素。真正的壓力來自體制內部。作為國民黨統治支柱的軍隊,對當局的政策也日漸不滿。一月下旬起,湖北綏靖主任何成濬、黔軍王家烈、川軍田頌堯等將領紛紛致電中央,請纓抗日。馮玉祥則更以“抗日”相號召,抨擊當局的政策。蔣介石在江西“剿共”前線也感到了民意,在給何應欽的電報中無奈地承認:“各將士皆屢求北上抗日,故亦無斗志。”立法院更在2月下旬秘密通過了決議,催促行政當局與日本絕交,并列出絕交的五點利益:1.有利于全國抗戰;2.能使治外法權問題得到解決;3.能使不平等條約得到廢除;4.它標志著抵制日貨運動的全面勝利;5.國聯會員和九國公約的簽字國將會實施經濟制裁。
真正使南京當局將對日絕交提上議事日程的契機,是國際聯盟內關于中日戰爭討論的進展。國民政府在九一八事變后發表的《告全國民眾書》中稱:“政府既以此案件訴之于國聯行政院,以待公理之解決,故已嚴格命令全國軍隊對日避免沖突。”完全依賴國聯解決中日爭端。英法等國把持的國聯對日本百般姑息,行動遲緩,直到1933年2月24日才將李頓調查團的報告書加以表決,四十四個投票國中,四十二國贊成,一國(暹羅,今泰國)棄權,日本反對并當場宣布將退出國聯。盡管中國對國聯報告書多所不滿,但它畢竟承認了中國對東三省的主權,不承認“滿洲國”傀儡政權。
中國駐國聯代表團不憚其煩地爭取各國支持通過國聯報告書時,面臨的最大難題是無法回答外國代表的詰難:既然中國認為戰爭存在,何以至今仍未與日本斷交或召回公使?倘中國自己的行動并不表示戰爭存在,又能要求外國做什么呢?中國代表不斷致電國內外交部,要求對日絕交,以配合其在國聯的行動,且含糊地以“報告書通過后中國會有強硬立場”應付外國代表。外交部2月2日電告代表團,“政府可能在原則上決定與日斷絕外交關系,召回公使”,并稱蔣介石已初步同意。
代表團望眼欲穿,外交部的回答卻始終停留在絕交的“可能性”上,沒有實質的消息。國聯報告書通過時,日本宣布將退出國聯。中國代表團認為這是外交形勢轉捩的關鍵,十分有利于爭取國聯進一步通過制裁日本的決定。而實施制裁的前提是中日兩國須處于交戰狀態,中國宣布與侵略國日本絕交是最基本的條件。代表團因而更積極地要求國內盡速行動,2月26日,代表團致電外交部稱,“我們在國外向國聯宣布日本犯下的罪行。但在國內,中、日密使卻往來頻仍,官方屢設酒筵款待日人。所有這些,國外無不引為怪事。”“我們向國聯的控訴既已獲勝,自應立即向全世界宣布與日本斷絕外交,以便杜絕國外再說中國自己也不把日本侵略視作戰爭。”而外交部的回電是,絕交問題政府當局正按照代表團與各方面意見“慎重審議”,“一俟作出決定,當即電告”。
國內的敷衍已使盡責盡力的中國代表們有無力感,而頻頻傳到日內瓦的中國前線將士不戰潰逃的消息更使他們在外國人的嘲笑面前無地自容。顏惠慶、顧維鈞、郭泰祺三人遂以熱河前線“戰線屢縮,失地頻聞。友我者對于我國是否真心抵抗,群來惶問;忌我者謂我本無自助決心,國聯可不必多事。惠(顏惠慶———引者)等待罪海外,無法答辯”為由,請辭駐國聯代表職務。辭呈引起強烈反響,國民黨中央與蔣介石本人都致電顏惠慶等,撫慰挽留。代表們乃勉力維持,顧維鈞明知無望,仍在3月初擬定絕交程序詳細方案送回國內供參考。雖說弱國也有外交,但弱國外交官在非常時期和非常環境中“艱苦掙扎”的窘境,恐怕為常人所難以設想。
代表團的一份份敦促電報,合情合理,對南京當局來說,是壓力之中帶著巨大誘惑。外交部長羅文干也一直支持對日絕交,數次將相關方案提交國防委員會討論,促其通過。
二、伍朝樞對絕交利弊的分析
依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的條例,其下設的委員會成員并不固定,視所處理事務邀請黨政相關人員參加。伍朝樞于2月底被誠邀至南京參加外交委員會討論對日絕交問題,并被推為臨時主席,固然是要借重他的外交經驗,另方面則是他政治上接近西南的立場,可以表達各方意見。作為會議的主持人,伍在2月28日歸納各方見解及自己意見寫成題為《對日絕交問題》的說帖,呈報蔣介石,“以備采擇”。在伍朝樞寄給胡漢民前引信時,附有這份長達二千五百字的《對日絕交問題》。這份現存于美國的珍貴資料,是筆者所見當時對絕交利弊思考最周全的,現將其要點歸納介紹如下:
關于絕交可能給中國帶來的利益,伍朝樞在說帖中歸納了七條,他列舉出每條的理由,并加上評論按語:
(一)國防較為便利。謹案:便利容或有之,第不便之處,亦應慮及,且恐害多于利。
(二)治外法權問題可以從此解決。謹案:恐不如是之簡單。
(三)其他一切不利益之條約,可以片面取消。謹案:亦恐不如是之簡單。
(四)抵制日貨,可以十成收效。謹案:此點有相當理由,如我規定極高度之關稅,使日貨不能入境是也。但應注意下列兩點:(甲)私運能否禁絕;(乙)抵制日貨運動,如能組織完備,全國一致,即不與日絕交,亦可十分收效。
(五)國聯及九國條約各國,可以實施經濟制裁。謹案:此點不知主張者有何根據。就各國形勢觀之,更證以外交部所得報告,則此舉恐非最近之將來所能實現(以上為立法院建議案五理由)。
(六)代表團所持理由,則謂如欲國聯各國援用盟約第十六條之制裁,必須先有第十二條及第十一條第六項之局面,此局面即為戰爭狀態。若我不對日絕交,無以證明中日兩國已處于戰爭狀態之中。謹案:此項主張不獨我國代表團言之,即國聯中對我表示友誼之他國代表亦嘗言之,理由頗為充足。
(七)尚有一點,即為對內關系。人民方面希望政府對日絕交,軍人方面在疆場為國效命,當亦希望政府有相當舉動,政府在外交上應有表示,以示同仇敵愾之意。況國內有一部分人對于政府抗日決心頗懷疑慮,若對日絕交,則此種疑慮不煩言而自解,且可以借此團結內部矣。
七條中包括了立法院提出的五條,中國駐國聯代表團提出的一條,伍朝樞自己補充了一條。伍朝樞相當理智與客觀,他根據自己對國際政治與現實的理解,對絕交的有利方面(理由)仍提出了商榷。伍朝樞寫道,“凡事有利必有害,即或不得謂之害,亦為事實上之困難,均宜平心靜氣,詳細推求,然后權衡輕重,以為決斷,方能措施恰當。”接著,他又列舉了三條“絕交之害”,即絕交于中國不利的三個方面:
一、日本擴大戰斗范圍。如“騷擾商埠、封鎖口岸,此為絕交之后意料所及之事也”。尤其是日本會采取報復手段,對我國商務及僑民橫加摧殘;伍朝樞同時又指出,從日軍以往行徑看,“我即不向日絕交,日本此種舉動,亦可隨時隨地發生”。二、“日本對我正式宣戰”,且借口中國絕交在先,反以戰爭責任歸于中國。而“萬一中日戰爭結果,我不幸而失敗,則彼時兩國地位與現在大相懸殊,現在日為侵犯國,我為被侵犯國,彼時則日為戰勝國,我為戰敗國,其情況如何,不難逆料矣”;三、“我既認中日系處于戰爭狀態之中,則我應有之舉動,不僅限于絕交而已,如日本在我國商務、工業、僑民、租界、商船、軍艦、軍隊等,均應有相當之處置,否則仍屬不徹底也。”
仔細權衡絕交的利害得失后,伍朝樞認為“仍以實行絕交為宜”。其總的理由是:
我國對日方在斗爭之中,斗爭之方法不一,疆場上之斗爭,所關至巨,收效亦至宏。然其他之斗爭方法,如經濟上、外交上、道德上者,又烏可輕言放棄哉。況非實行絕交,內之無以饜民望,振士氣,團結渙散之內部,喚起全國之精神。語云,多難興邦。暴日之侵凌,或轉足以使我全國上下一致奮起,而建造一嶄新之中國,固意中事。外之非此不能表示我國自重人格,而引起列強之注意。尤重要者,則關于盟約第十六條之制裁,我絕交后雖他國未必即能實行,但我不絕交而望他國實行,始為難能之事。
伍朝樞也承認,在日軍侵略日亟,形勢瞬息萬變之際,不可貿然行事,絕交前須對“由絕交所發生之結果詳為研究,先作極周密之準備方可”。他建議分兩步走:第一步為“立即實行者”,包括“召回駐日蔣公使,以秘書代辦使事”,并在召回時“宣言召回之理由,為表示不滿于日本”;密令全國各機關各地方,禁止一切對日交際。第二步為“俟準備完成然后實行者”,除軍事上周密布置外,在外交上應設法與各國聯絡,以期其依約對日本制裁。然后正式宣布對日絕交。而在絕交后“對于日本在華之商務、工業、僑民、租界、商船軍艦等之處置,尤應特別注意,并可參照從前我國對德、對俄絕交先例辦理”。
伍朝樞對于絕交問題的分析與建議,較為客觀理性,也有可操作性。拳拳之心,可惜并未被蔣介石采納成為國家政策。他的不滿情緒在致胡漢民的信中有所宣泄。1934年1月,伍朝樞即病逝香港,未能經歷全民族抗戰的艱辛與勝利的喜悅。
三、反對絕交的意見
在全國上下同仇敵愾的抗日氛圍中,公開反對對日絕交的人不多,駐日公使蔣作賓是其中之一。他1931年8月獲任,赴日本履任途中即遇九一八事變發生,預示著其使命將異常艱難。蔣作賓初到東京即與提出“協和外交”的日外相幣原商定,以外交途徑謀解決,條件是中方承認日方在華土地商租權,日方撤銷領事裁判權,雙方開始撤兵談判。蔣作賓認為單純依賴國聯,是“不交涉,不抵抗”,是最壞的選擇,因而提出“不如一面利用國聯,一面自己設法了結”。但當時國民政府正全力在國聯進行控訴,“連電阻止”他的交涉行動。蔣作賓判斷,列強各有難題,都無意戰爭,中日絕交必致兩國全面戰爭,而“我國此時毫無準備,勝敗均于我無利”。日本代表為阻擾李頓報告書的通過,竟在國聯會議中稱若無國聯干涉,中國愿與日直接交涉。中國駐國聯代表為挫敗日本陰謀,電蔣作賓勸其回國,“表示斷交,以示堅決”。蔣在日記中對此建議不以為然:“渠等不知國際情形,妄作主張,可發笑。”
蔣作賓作如是觀,固然與他身在日本,對問題的觀察理解角度與眾不同有關。同時也是基于職務所在,要有所建樹,不能不力爭兩國交涉的心態。一旦絕交,則閉館撤使只能說明作為公使的他無能。當時中日關系決定了縱使他心比天高,也難有所作為。畢竟形勢比人強。他后來自承任駐日公使四年,“所耗心血,未可以言語形容也。”蔣作賓的公子蔣碩杰教授當時隨行在日留學,目睹其父的處境,他回憶道:
先嚴使日的第一年是他生平最痛苦的一年。他眼見那時中日關系還有一線用交涉方式挽救的希望,可是他的建議,都被那些迷信國聯的法力者,不負責的唱高調者,甚至別有用心如拉西曼者,所壓倒。中央一再訓令不準他和幣原作進一步的探討。因此眼見著日軍席卷東北,國聯只是敷衍,不采任何制裁辦法;而他自己當初負責挽救中日關系的使命,出使日本,如今受著相反的訓令所束縛,使盡管自覺還有挽救的希望,而竟措手不得。精神上的苦痛是可以想像的。
在制定南京政府對外政策方面有著重要決定權的蔣介石在本質上也不贊同對日絕交。他對日本侵略的態度相當復雜,一方面他痛恨日本,自1928年“濟南慘案”起“每日皆記‘雪恥’一則,從未間斷”。另一面他又深知兩國軍事實力的差距。蔣介石在接到九一八事變的報告時,竟“仰天嘆”:“天災頻仍,匪禍糾纏,國家元氣,衰敝已極,雖欲強起御侮,其如力不足何!”1932年1月,已下野的他獲知外交部長陳友仁主張對日絕交的消息,在日記中感慨道:“內無準備,遽爾絕交,此大危事也。”重新上臺后,他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把軍事重點放在圍剿紅軍與敉平地方實力派上。他對日本采取步步退讓的妥協政策,依賴國際聯盟,也有拖延與日本徹底決裂時間的用意。他在政策取向上反對對日絕交,基本理由是,絕交“如義和團之視國家為孤注之一擲”,必招致日本大規模的侵略。1932年6月,蔣作賓在廬山向蔣介石請示對日外交機宜,他在返回日本船上寫道:“余此次回日使任,其目的在使兩國漸漸接近,感情尤關緊要。”
南京熱烈地討論對日絕交問題時,蔣介石正在江西籌劃“剿共”。他在南昌召集軍事會議,“重新策定第四次圍剿計劃”。國聯報告書通過后,日本卻退出國聯。蔣介石憂慮遠多于高興,他憂慮日本從此“更蠻橫無忌”,且斷定“其必以直接交涉為言,強吾國屈服其條件”。他的應付之道是“一面秘備軍事,一面對于外交主張力持鎮靜”。他怕日軍報復,要求行政院代院長宋子文與外交部長羅文干秘密準備各種處置,并命令長江各商埠與各要塞秘密戒嚴。所謂“對于外交主張力持鎮靜”,顯然是不能多事,刺激與招惹日本。蔣作賓風聞國內絕交呼聲高漲,來電詢問。蔣介石竟于2月25日復電斷然否認:
來電由岳軍(張群———引者)轉贛,具悉。所稱宣戰、斷交、召回駐使,均無其事,勿信不負責之讕言,宜力持鎮靜。此時兄有無回國面商之必要,在此緊張空氣中回國,是否引起誤會,或其他不良影響,均待考慮,希兄與鈞任(羅文干———引者)部長切商。
主張對日絕交者的重要理由,即絕交后各國可能會制裁日本,制止侵略,蔣介石原也抱此幻想。可國聯處理東北問題的過程及日本的反應使他改變了觀念。蔣在給陳濟棠的電報中表達了新感受:“列強所謂助我者,僅予日本以一罵,而日本必即還我以一刀。立國不能倚賴他人,全仗自己努力。”基于這種新認識,蔣介石認為實行對日絕交顯然是弊大于利,不愿實行也就是意料中之事。顧維鈞曾分析蔣介石等反對絕交者的思路:他們所以不愿冒險加緊抗日,或掀起外交上和經濟上的抗日斗爭,“是因為他們不能事先獲得國際上給予支持來應付可能出現的后果的保證。他們害怕一旦日本正式對我宣戰,封鎖我港口等等,而國際上都袖手旁觀。他們還害怕在剛剛對江西共產黨的威脅做好應付準備之時,被迫外內兩面作戰,以致腹背受敵。”然而,他們又不敢公開申明自己的觀點,“因為害怕激起公憤,推翻政府”。此論可謂一言中的。
四、絕交建議的夭折
如果說2月底國聯報告書通過的最初一段時間,南京曾形成討論絕交問題小小高潮的話,其后的形勢發展則將絕交之路完全堵死。
3月3日,蔣介石在各方強烈要求下赴華北布置對日防務,行前他在日記中寫道:“以對內對外關系,此時須以秘密方式出之。”不敢公開刺激日本。同日,外交部電國聯代表團稱,國防委員會已審慎地決定,“第一步先召回駐東京公使蔣作賓,至于與日斷絕外交關系一節,蔣委員長以及其他一些人尚在躊躇未決之中。”駐日公使蔣作賓5日奉令由東京啟程回國,11日到南京向國民黨中央報告中日情勢后,即北上謁蔣介石。召回駐日公使,本是伍朝樞等主張絕交人士的一步棋,但國民政府未同時聲明召回蔣作賓是對日本強烈不滿,其對內對外的象征作用大打折扣。即使如此,這也是南京政府在一片“絕交”聲中邁出的最遠一步。
蔣介石改變幾天前的意見,讓蔣作賓回國述職,是一箭雙雕的妙棋:既算是對“絕交派”的小小妥協,以塞人口舌;而蔣作賓以駐日公使的身份,四處宣傳其力主對日直接交涉的觀點,亦可消弭“絕交派”的影響。
3月中旬,前一年因政爭失勢辭職出國的汪精衛回國,宣布將復任行政院長職務。蔣介石立即電請其“積極負責,即日復職”。汪于此一敏感時刻回國,是否出于蔣的精心安排,不得而知,但其一貫的對日態度,預示著當局的對日政策將趨向軟化。3月26日,蔣介石返回南京與汪精衛秘商對內對外政策,并在國防委員會上報告了基本內容。兩天后,蔣在日記中寫下了他的決定:抵抗日本與剿滅紅軍是兩大急務,“對前一項,應取守勢;對后一項,應準備速剿也。”既取“守勢”,則絕不可能有絕交這類冒險舉動。4月4日,蔣乘軍艦赴江西主持剿共軍事。幾乎同時,汪精衛致電國聯中國代表團,明確表示“寧愿采取不帶刺激性的對日政策,以爭取時間加強軍事力量”,認為撤回公使也“等于日只損面子,于我無大利益。”絕交就自然更免提了。
綜上所述,隨著國內外形勢的變化,1933年初南京政府內部曾一度討論過對日本實施強硬外交甚至絕交的問題。蔣介石為首的南京政府經過短暫的動搖后,重又回到“安內攘外”老路上,其對日政策則從“不抵抗,不交涉”,漸漸轉向了“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鴕鳥政策”,它既未能阻止日本的侵華步伐,又無法滿足中國社會各階層抗日的一致要求。所以日本繼續其“蠶食”政策,擴大在華北的侵略,而中國國內在民族危機的刺激下,也有突破當局禁忌的察哈爾抗日同盟軍的崛起和“福建事變”的發生。
(選自《函電里的人際關系與政治:讀哈佛-燕京圖書館藏“胡漢民往來函電稿”》/陳紅民 著/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9月版/本文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