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妮/口述 陳遠/整理
河北來的“鄉巴佬”
1906年的正月十四,天上飄著鵝毛大雪,寒風凜冽,一輛騾子拉的轎車吃力地走在從河北獻縣到北京的途中。十四歲的父親跟著他當時在京師大學堂讀書的七叔,走上了到北京求學的征途。父親(張申府)在他自己的回憶中說,那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件大事。
到了北京之后,父親先在識一學堂上了小學,半年之后升到東城的崇實學堂讀高小。剛到北京的時候,父親說話帶著濃重的鄉音,學校里就有些紈绔子弟譏笑他為鄉下佬。當時父親只是一心讀書,對于那些整日吃喝玩樂不務正業的紈绔子弟根本不加理會。
1908年,父親考入公立的順天高等學堂,那是當時北京很有名氣的一個學校。當時的同學有梁漱溟、湯用彤等人,不過梁先生他們相對年長,年級也高,父親在那時跟他們交往并不多。父親考入順天高等學堂時的成績是全班第一,按照當時慣例,老師安排他做了班長。不過父親當時只有十六歲,在班上是最小的學生,老師怕他管不了別人,就特地找了一個年紀稍長的學生協助父親。
到了辛亥革命之后的1913年秋天,父親跳班考入了北京大學預科。父親在那篇《回想北大當年》中描寫當時的生活,對于北大的藏書樓(北大圖書館的前身)情有獨鐘,他回憶說當年藏書樓的書除了工程書之外,幾乎沒有他不看的。而他發現羅素并介紹羅素,“也可以說是與北大藏書樓的幫助分不開的”。
北大畢業之后,父親留校做助教,由于平時課程并不多,就在圖書館幫助李大釗做一些圖書館的工作。父親接觸馬克思主義學說并投身于風起云涌的革命運動,可以說與這段經歷關系很大。李大釗組織一些學生“勤工儉學”,課外幫助整理圖書、翻譯、編目、打印卡片等工作,父親則負責檢查和校對。毛澤東在北大聽課時,就曾經在圖書館擔任過登錄圖書的工作,有時候登記錯了,父親就會讓他去重新登錄。
參與籌建共產黨
“五四”運動前后,父親和李大釗、陳獨秀已經是非常熟悉而又志趣相投的朋友。陳獨秀創辦《新青年》,父親和李大釗經常投稿,是熱心的作者和讀者。1918年底他們又一起創辦了《每周評論》,經常在一起談論工作。
“五四”運動之后,馬克思主義哲學開始在中國廣泛傳播,為中國共產黨的建立奠定了思想基礎。1920年4月,共產國際東方局的代表魏金斯基來到中國,幫助中國建立中國共產黨。魏金斯基到了北京之后,見到了父親和李大釗,就中國的問題進行了廣泛的交談,后來李大釗又介紹他到上海去見了陳獨秀。那一年8月,父親收到陳獨秀的一封信,信的主要內容就是講建黨的事情。信中說:建黨的事情在北京只有李大釗和你兩個人可以談。當時陳獨秀還在信中就黨的名稱跟父親和李大釗商量,到底是叫共產黨還是社會黨。父親說他們當時還是比較幼稚,雖然認為叫共產黨比較好,但是自己卻不敢決定,最后還是魏金斯基說:還是叫共產黨。
名稱定下來之后,大家就開始分頭去籌組。上海方面由陳獨秀負責。陳獨秀為人熱情,說干就干,很快就發展了周佛海、田漢、李達、施存統、沈雁冰、沈玄廬等人。等到父親9月份到上海迎接羅素來中國講學的時候,陳獨秀在上海已經把共產主義小組發展起來了。在陳獨秀在上海活動的同時,北京也開始進行籌組活動,不過李大釗性情溫和、為人穩健,工作起來又比較細致謹慎,所以雖然他和陳獨秀一樣具有熱情和信心,但是相對來說北京的發展還是稍微緩慢了一些。父親從上海回到北京之后,跟李大釗講到上海的情況,并進一步商量發展黨員的事情。后來李大釗找到了張國燾。張是北大的學生,當時表現積極,熱情很高。除了李大釗和父親,他是北京的第三個黨員。
后來北京方面又發展了高語罕、劉仁靜、鄧中夏、羅章龍等人,不過這都是父親到法國之后的事情了。
1920年,李石曾、吳稚暉等人在法國巴黎里昂大學籌辦了一所中國學院,邀請父親去教授邏輯。父親離國赴法之前,李大釗和陳獨秀分別跟父親談過黨組織的發展問題,他們希望父親到法國之后能夠繼續發展黨員,建立黨的組織。父親在法國的生活安頓下來之后,開始著手進行這項工作。
在法國,父親見到了早他一個月來到法國的周恩來。周恩來告訴父親:他曾經想到英國去學習,但是英國生活水平太高,所以才到法國來。當時周恩來住在巴黎南郊的哥倫布,從那里坐火車到巴黎大約一個小時。在那之前,父親曾經和周恩來有過交往,也曾經聽李大釗談起過他,覺得他思維縝密,對中國的現狀和前景都有著清醒的認識和獨到的見解,于是父親就發展了周恩來入黨。后來趙世炎、陳公培陸續到了法國,他們一起在巴黎成立了共產主義小組。
1921年7月,中共“一大”召開前,父親收到國內寄去的通知,并在黨小組內進行了討論,但是因為時間緊、路途又遠,沒能回國出席。不久,中國共產黨就成立了。
父親和羅素
父親最早對羅素發生興趣就是在前面說過的北大藏書樓。一天,父親在北大藏書樓發現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這就是羅素所著的《我們的外界知識》,1914年在美國出版。父親翻看了一遍,覺得很有新意,又接連看了兩遍,從此就對羅素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并且開始廣泛搜集羅素的文章和著作,并推薦給他的同學。
1919年至1920年間,父親先后翻譯了羅素的《我們所能做的》、《哲學之價值》、《夢與事實》《民主與革命》等文章,并且還撰寫了若干介紹羅素的文章,發表在當時的《新青年》和《每周評論》上。1920年10月,羅素應梁啟超所辦的“學術講演會”與北京大學的邀請來中國講學。父親得知后9月中旬就從北京趕到上海迎接羅素。
羅素在中國的第一次講演在上海大東旅社舉行,由趙元任先生擔任翻譯。他的演說平易暢達,語皆中的。父親說羅素的講話“很像玉泉山水,爽人宜人,清冽干脆”。結束了在上海的講演,羅素由傅銅、趙元任等人陪同轉往長沙,父親便回到了北京。后來羅素又從長沙到了北京,父親曾經多次到羅素的住處看望。
父親向羅素講北京大學,講蔡元培校長以及蔡校長實行的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講五四運動之后民主與科學的口號深入人心。羅素都很感興趣,他認為當時遺傳的舊教育日漸衰敗,新教育必起而代之,他希望中國能夠創造一種新文化,以補西方文化的不足。在與羅素交談的過程中,父親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學生,向羅素請教哲學問題,這是他們最感興趣的。當時,父親已經辦好了去法國的手續,所以當梁啟超先生見到父親的時候,梁先生嘆息道:“羅素來了,你卻要走了。”
舒衡哲的訪談錄
1979年11月中旬一個寒冷的下午,父親在20年里第一次被允許接受一位西方歷史學家的采訪,這位西方歷史學家的中國名字叫舒衡哲。后來舒衡哲在她的文章中寫道:“越聽張申府講故事,越核對他與同時代知識分子(這些知識分子是所有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中最有世界影響的)的文獻以及回憶,就越覺得這位杰出的哲學家竟然在現代史上被忽略了這一點是多么的不可思議!”
在第一次采訪之后,舒哲衡表達了希望以后能夠到家里繼續跟父親進行談話的愿望。當時外國人還不準自由到中國人的家里訪問。可是父親立刻回答:“我希望可以,非常希望,我們必須坦誠地談,因為對我來說,講真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先后近60個小時的訪談中,父親與其說是在接受舒衡哲的采訪,倒不如說他在給自己尋找一面鏡子,他要在這面鏡子里尋找自己被忽略了的過去的真正面目。父親仿佛在他和舒衡哲的談話中找到了這面鏡子。雖然在父親的晚年,曾經有不少中國學者采訪他,但是父親在跟他們對談的時候,仍然有一些不能探索的、有關他的經歷和內心世界的死角。
在1980年4月28日的談話中,他們談到了父親的退黨和被民盟開除。那是在1925年中共四大在上海召開的時候,陳獨秀認為當時共產黨的力量還比較薄弱,所以革命應該由資產階級領導,但是父親不同意陳獨秀的觀點,他把自己的看法說出,結果卻遭到了眾人的冷笑,認為父親看法幼稚。當時他們那種輕蔑的態度讓父親感到極端難堪,憤而提出退黨。父親走出激烈的辯論會場,從旅歐時就跟父親成為好朋友的周恩來跟他走出會場,表示支持父親的觀點,并勸說父親不要退黨。
“但是,我還是退了出來。我就是那種寧折不彎的人。”說著,父親大笑起來。他越說興致就越高,因為他覺得寧折不彎這四個字可以對他的性格做一個概括。他把這四個字給舒衡哲這個外國歷史學家寫在紙上,接著又笑,說:“是的,我總是那個樣子,在1925年,1948年和1957年都是這樣……”
哲學家的生活點滴
1948年9月,父親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呼吁和平》,這篇文章后來發表在當時比較有影響的雜志《觀察》上面。因為這篇文章,父親受到了黨的嚴厲批判,政治地位從那以后完全掃地。新中國建立之后,父親曾經一度沒有工作。后來章士釗對主席說,申府也算我們黨的老人了,他的工作應該安排一下。主席說: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我怎么敢安排他呢。后來父親的工作還是由周總理給安排到北京圖書館。在圖書館,父親只是埋首自己的研究工作,政治上的活動沒有了,文章也很少發表。
我小時候,父親每天除了伏案讀書,有時也教我識字,和我一起游戲。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專門向我講授過大道理,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教導我怎么做人。我七歲生日的時候,父親送給我一個日記本,他在扉頁上寫道:有為而有所不為。父親講給我聽,我也似懂非懂。
在他的晚年我跟他一起生活,父親在我的眼中,似乎除了書之外沒有別的愛好。1974年的時候,母親得了半身不遂,父親只是埋首書齋,家里的事情基本都是我來料理,每個月我都要算計這個月的開支,把水電費、買煤、買糧食的錢都算出來,但是就是擱不住父親買書。有時候日子過得真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是父親都能淡然處之。當時家里訂有五六份報紙,有時候實在不能維持,就拿一些舊書報來賣錢。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陰沉著臉。那幾天我總是不敢跟他說話,因為只要跟他講話就翻臉。而每次買廢紙的師傅拿走報紙之后,他也總能想起一些舍不得賣的,就追過去再把報紙買回來。一個師傅曾經對我說:“你們家老頭兒,有意思!”
1976年,我參加工作,第一年每月的工資是16塊錢,第二年是18塊錢,第三年是21塊錢。出徒之后是33塊,隨后才是38塊6毛。三十多塊還能勉強維持生活,沒出徒的時候日子的艱苦可想而知。當時跟我一起參加工作的同事都有表帶,就我沒有。我就跟父親說我也想要表。父親拿不出錢,又不愿意讓我失望,就把自己的表給了我。
父親常說,“盡其在我,聽其自然”。冬天的時候家里五個屋子都用炭火取暖。當時家里的保姆是南方人,不懂生火,我每天上班也不能隨便請假。家里的火經常是這個正著著那個就要滅了,父親就自己把這個爐子中的炭倒到那個爐子里,又從那個爐子倒到這個爐子。他把這種瑣碎的家務作為一種調劑,一種鍛煉,善于在生活中尋找樂趣。人生真是意味深長,父親早年可以說轟轟烈烈,晚年卻默默無聞,現在跟人們說到張申府,大概沒有幾個人會記得他了。
(選自《文史博覽》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