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得從上海開始

上海這個時尚之都，或能成為推廣設計意識最理想的基地

七十年前，上海的摩登男女急切地渴望歐化。他們穿起西裝，踏上高跟鞋走進咖啡廳、舞廳，學洋人去賭馬。當時亞洲最時髦最奢靡的娛樂場所不在日本東京，而是在古樸的上海靜安寺馬路對過，一個隱身在現代裝飾藝術派風格建筑里叫做百樂門的舞廳。在不鼓勵女性拋頭露面的傳統社會中，百樂門的出現算是當時極富大膽與創新的商業冒險。1931年百樂門的出現，使這種有舞女伴舞的娛樂方式走向了大眾，并興起像仙樂斯、新仙林、麗都等舞廳的競相爭逐，全國各地對這種完全屬于西方的社交娛樂型態也隨之風糜起來。在那之前，中國人的主要的社交娛樂去處是茶館和戲樓。

如果要找一個能快速接受國際潮流而且輕易就能將其轉化成本地時尚，在當時封建的社會中，除了上海，大概也不會有其它城市能夠做到。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上海在擁抱國際文化上，仍然走在中國最前沿，依然是當今能較快接受新事物、新概念，并且引領時尚潮流的領頭羊。

九月中旬，就在重新開張的上海百樂門舞廳附近的上海展覽中心，進行著一場二年舉辦一次的設計展。這場設計展邀請了國際上許多重要的設計界人士前來交流、分享、開拓設計行業的經驗和理念。如果和房展、車展相比起來，這場為期三天活動并沒有引起廣大社會的關注，即使主辦方上海對外科學技術交流中心請來了一些媒體，但這些報導在信息爆炸的互聯網時代也只算是滄海一粟，沒有引起整個中國的關注。

但這次活動算是中國內地所舉辦的最專業、最國際化的設計展覽會。來自意大利米蘭、法國、加拿大、美國、德國、英國、韓國、日本等全球頂尖的設計界專業代表，齊聚在上海展覽中心這個俄式風格的建筑里。他們帶來的許多新的概念，不僅對中國，甚至對他們國與國之間，都是難得的交流經驗。

誰能料到，就在三十年前，中國還是一個以藍色和綠色為服飾基調，思想極為保守的社會。當年活躍在國際舞臺中的工業大國，視中國與印度為生產力滯后及封閉的地區。而現在，卻由中國開始做莊，辦起時髦又有點前衛色彩的國際設計活動。過去20年，中國和印度快速興起的批量生產力，已經使得西方頓時感到如排山倒海的壓力。中國市場成為西方企業兵家必爭的主戰場，在這個戰場上的勝負，將決定它們未來的命運。而現在，我們又開始試圖進入高端市場，摸索著連西方都還沒準備好的創新經濟，準備大干一場。

然而競爭形勢并非如此平坦。就在設計展舉行的所在地上海展覽中心位于南京西路對過的街上，是上海商城(Shanghai Center)。在這棟老外出沒頻繁的復合式建筑一樓基層，可以看到許多世界知名品牌專門店。在這些店鋪里，有著柔和的光線，華貴的木質展示架，它們顯得人們的生活精致，格調高尚。在這棟酒店公寓商城中，在這樣的氣勢下，放眼望去我們卻找不到一個成熟的中國高檔消費品牌。

即使華為、海爾、吉利汽車、聯想走出了國門投身到國際市場，有可能在未來二十年內成為國際品牌的主要競爭者，但除此之外，中國企業在其它領域還顯得較為稚嫩。中國沒有較俱國際競爭力的服裝品牌，沒有國際化的汽車、娛樂、消費電子品牌。在全中國最時尚的上海外灘，中國香港的廣東道，東京的表參道，紐約的第五大街，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我們找不到幾個和中國有關的品牌，就像是蘋果、寶馬、索尼、梅德賽斯、摩托羅拉、三星、松下等等這樣的武林大會上時髦的英雄。所有的國外專家幾乎一致指出，中國產品未來之命運，決定在創新和設計能力上。

一方面，在東莞、蘇州、昆山、中山、天津這些全球生產基地的工廠里，大部份的工人們主要是站在類似福特原型汽車生產流水線上加工，而不是坐在計算機前把胡思亂想的零散成果傳遞給一個創新管理者，由他引導眾人的想法，歸納或演譯出一個看來賣相特別好的商品。中國是靠著前者生產線的大量制造模式奠基目前的工業基礎。另一方面，中國社會因為種種原因對設計還沒有普遍的素養。“中國社會還處于亟待培養藝術文化意識的階段。大部份的中國人還不俱備分辨‘好設計’與‘壞設計’的能力。”德國青蛙設計公司（Frog Design）副總裁馬克．高格（Mark Gauger）說。而這兩方面的因素將成為中國企業引入設計管理系統最重大的障礙。

極富戲劇性的是，或許是沒請國內外明星到場幫忙助陣，也或許是沒有足夠的廠商提供贊助。如果和汽車展、房產展的熱鬧勁比起來，上海舉辦這次設計雙年展，規模不算大，同時也沒有引起國人相同的重視（設計展完全可以由廠商贊助，而贊助廠享有在現場擺攤的特權。明星加上資金，情形或許就會不一樣了）。

即便如此，我們卻看到，“創新經濟”真的有可能如同我們奇跡似地只花30年就完成工業革命一樣成功的希望。畢竟，這是一個開頭。以過去中國發展的經驗看來，只能說，凡事皆有可能。“中國社會的變化太大了，”日本設計基金會執行副主席井口忠雄先生說：“我1976年第一次來中國，這次是第三次來，我感到中國社會充滿了一種活力、創造力。那些高樓一下子迭床架屋就拔地而起。” 井口忠雄先生30年前來到中國時，沒有想到中國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如果按照相同的頻率造訪中國，下次井口忠雄再來時，或許就能看到中國推動創新型經濟的奇跡。

或許不是不可能。在上海展覽中心友誼會堂里，來自全世各地約莫70位以上重要的設計專家們，彼此交換著名片和想法。他們有的來自美加地區或學院，穿著極為正式的西裝西褲，拎著公文包打著領帶。也有來自歐洲的德國、意大利，穿著五彩繽紛花哩狐哨的設計師。這對他們許多人來說，也是第一次見面的社交場合。“上海在這方面是很有優勢的，”在設計界逐漸顯露頭角的橋中設計咨詢管理公司總裁黃蔚女士說，“全球知名的設計師一聽是上海辦設計展，就算自己掏腰包也想要過來。”她說。“上海，連名字都是香的。”黃蔚原本是海爾的設計師，后來她跳槽到一家外國公司，培養了國際化視野和經營能力。現在她下海自己開了間設計公司，由于走得是國際化的經營路線，生意火得不得了，并且在業界可謂是一呼百應，擁有雄厚的資源。

著名的德國青蛙設計公司和美國設計基金會（DMI）的工作人員第一次在這個中國舉辦的場合見面。他們握手寒暄彼此交流著設計的見解。不同的文化和工作實踐，使他們有擅長也有盲點。一個意大利設計師的對品牌與作品不沖突的解決方案可能使英國人受到啟發。日本北海道大學研究院法學教授青木博通在講臺上解說日本對設計采取的保護法規，反映出中國在專利保護上的力度不夠。米蘭理工大學教授露莎．哥里娜（Luisa Collina）宣揚意大利娛樂領域的創新設計趨動力。來自英國的約翰#8226;霍金斯先生向大家解示創意經濟的特征。美國設計管理協會總裁湯姆士#8226;拉克塢（Thomas Lockwood）介紹了設計管理（Design Management）的觀念。上海市官員則不忘介紹自己推動上海成為創意城市所作的努力。

設計專家們對設計的見解透露著他們所屬國家工業設計的發展狀態。美國設計師強調設計管理，重視把設計引入企業的技巧。反映到現實上，美國公司多半有著強有效的設計系統競爭力。德國青蛙公司強調的是極度的理性，一個設計可以被拆分成幾個組成象限，在分解過后他們承認，設計是需要天才的工作。而意大利籍的設計專家們言談間則充滿著對美好生活的想象和生命的熱情。日本設計人員則顯得嚴謹，注重流程細節。

他們不同文化間產生的設計觀念并不沖突，而是很好的共存著。在這個概念相互撞擊激蕩出智慧火花的派對當中，唯獨中國內地設計師的聲音顯得較為薄弱，這也反映出內地缺乏成熟的設計界領軍人物。倒是來自中國臺灣的設計師填補了這個空隙。前摩托羅拉公司中國設計總監邱豐順、Nova浩漢產品設計公司陳文龍、菲利普臺灣設計總監陳禧冠等人在工業設計領域都可算是經驗豐富的先進。他們和這些西方人士們同臺，并且言之有物，算是為中國人爭足了面子。

近來在全球崛起的韓國設計支撐著三星、LG這樣的國際市場競爭者。在中國還沒發覺“設計的中國特色”時，韓國人為了分辨出自己的位置尋找出自己的身份認同倒是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韓國設計振興院國際合作部部長允德勇先生在分析時指出，如果用幾個字來代表亞洲國家設計的特殊性，他會說日本是一個“和”字，中國是“靜中動，和而不同”，而韓國是“人與自然的和諧”。

專家們的意見交流在上海展覽中心熱烈進行著。外頭靜安區南京西路與愚園路、常德路上的交通仍然車水馬龍擁擠不堪。整個大上海1600萬人口，包括數以百計的跨國公司數萬名員工和幾千名重要干部和以萬計的中國公司，似乎沒人注意到在這個只占城市一小塊腹地的區域內正蘊釀著中國創意經濟革命的種子。“我看這一次比上一次辦得更成功。接連三天會場滿滿的都是人。而且請的設計界人士又很國際化。”黃蔚說。

即使說參觀的人不少，但在會場上觀察會發現，和其它展覽不同的是，前來參觀的參觀者，大部份顯得年齡層較低。他們一看就知道不是來自企業和商業界的項目尋求者。他們穿著打扮隨意，手持新一代手機和數碼相機。與穿著西服打著領帶的商人相比，這些年輕人更有想象力，更能代表著中國市場下一代新生的力量。

王子宵，上海交通大學工業設計系本科生，明年他就要畢業了。他和兩位同班同學每人掏了300元參加這次會議附帶的論壇活動。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這種國際性的設計活動。他們用流利的英語和來自世界各地的設計師們討教，所提的問題實際肯切，充滿著求知欲和實在的為學態度。“我們對設計都有一股旺盛的激情。”王子宵說。

“只不過，在我們利用假期到社會上實習后，發現國內并沒有一個很好的平臺供我們去實踐我們的設計理想。”王子宵的同班同學陸敏說：“中國社會不缺才華揚溢的人才，就缺平臺。”對他們來說，到國外繼續學業成為一項保持優勢的發展規劃。于是他們在現場也很關注留學的信息，不斷地向專家打聽。

像王子宵和陸敏所遇到的問題，正攸關著中國企業能否在國際上成為強悍的競爭者。中國設計不僅單純是來自企業重不重視、懂不懂、肯不肯投資的問題，同時也是設計人才供應鏈是否健全，設計人才發展環境是否順暢的問題。完全沒有道理，一個專業設計人才沒有發展前途的國家會產生世界一流的產品設計。像王子宵和陸敏這樣專門學設計的學子以及同濟、清華、中央美院的設計高材生，如果也流向國外的市場，很難想象中國企業到哪里尋找成本更合理、素質更高的設計人才。他們到哪里工作，愿意去哪里學習，去哪實踐理想，都應該受到更高層級的關注。很明顯，他們是中國企業自主創新的幼苗，是發展創意經濟最重要的成功元素之一。

每年中國都要舉辦許多設計展，東莞、吳錫、北京、香港，每一個地方舉辦設計展，都說自己是全中國最大的，最國際化的，影響最廣的活動。這可能需要時間來證明，“或許要十年，才能看出最終哪里辦的展覽才俱有真正的品牌價值。”黃蔚說。而上海設計雙年展，的確流露出些許中國經濟再革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