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記憶中,一年四季最令人留戀的是夏季,而夏季最美妙的時刻是晚上的戶外納涼。
我家在水鄉的一個小鎮上。建國初期,多數人家房屋低矮,窗子又小,炎炎夏日,屋內潮濕悶熱,室外驕陽似火,令人難熬。但那時,小鎮上小橋流水,院落里青磚鋪地,花草茂盛,“滿架薔薇一院香”。太陽落山后,余熱散得快,一陣清風,頓生涼意,人們迎來最愜意的納涼時光。正如宋代大詩人陸游在《橋南納涼》一詩中寫到的,“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塘自在香”。
晚飯后,各家在庭院里、街道上,搬出躺椅,支起門板或竹床。洗過澡后,人們在椅上、床上或坐或躺,小扇輕搖,勞累了一天,此時是最好的休息和享受。左鄰右舍,互相串門。哪家寬敞、風涼,街坊就往他家去。大家搖著扇子,拉著家常,偶爾還品嘗著菱角、芡實或瓜果。夏夜的天空奇妙無比,星星眨眼,流星飛逝,月圓月缺,云朵變幻。老人們有說不完的故事,孩子們望著銀河,會產生許多奇思妙想。“七顆星,七個角,東邊出,西邊落,是好人念七遍,不喘氣。”這是祖輩相傳的兒歌。“南莊一棵稻,天天雞來吊,不知是稻吊雞,還是雞吊稻。”大人們在教孩子繞口令,有時繞住了口,會引起一陣哄笑。
小鎮上出過狀元、探花和進士,處處散發著一股書卷氣。多數人家有藏書,人們愛看書、說書、聽書。納涼正是說書、聽書的好機會。小鎮上有一批說書能手,他們熟讀某部書,并能把書中的精彩之處說給鄰居們聽。南頭的瓦匠師傅李福仁擅長《七俠五義》,南俠展昭的不凡身手,錦毛鼠白玉堂大鬧銅網陣的故事令人癡迷。市口是小鎮上的鬧市區,夏夜這里并不涼快,但人很多。人們不是來乘涼的,是來聽書的。理發師張壽臣會給大家來段《岳飛傳》,什么大鵬金翅鳥轉世、岳母刺字、王佐斷臂等,講得繪聲繪色。更吸引人的是張師傅講宋徽宗、宋欽宗二位皇帝被金人擄去,逼著他們學狗叫,是因為他們在上界犯了“天條”。他們父子本是上界的紫微星,下凡時需向玉皇大帝打報告辭行,他們在寫報告時把玉皇大帝寫成“王皇犬帝”了。玉皇大怒,拿筆批到:“王皇可恕,犬帝難饒。”當時,婦女識字的不多,東廣生戴家老奶奶不但能看書,而且還會說書,她的拿手書目是《再生緣》,講的是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的愛情故事。我的父親專攻《三國演義》,他不是講哪一回,而是把書中的精華提煉出來,先是問別人,然后再講給別人聽。他有時問別人:“三國中有一僧、四道、三騎驢,你知道嗎?”接著他會告訴你:“一僧,是和尚普凈,是關羽的朋友;四道是左慈、管輅等;三個騎驢的是黃承彥、呂伯奢、諸葛謹。”他又會告訴你,《三國演義》中人的名字多是兩個字,名字后面有三個字的號,有的字中間有個“伯”字,全書共有八位,如呂伯奢、鄧伯苗、姜伯約(姜維)、陸伯言(陸遜)、郭伯濟(郭嘉)等。書中還有“八火”,是指“火燒新野”、“火燒赤壁”等八次爭戰中的火攻。我沒有問他,是他自己看書總結出來的,還是聽老人講的。家庭婦女都愛講“劉全進瓜”、“唐王游地府”、“魏徵斬老龍”、“薛仁貴征東”等,有的是成段地講,有的是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講。有的老太婆專門講“鬼”,說人肩上有兩盞燈,走夜路不能回頭。因為后面有鬼跟著,你一回頭肩頭的燈就滅了,鬼就會附到你身上。還有的說“僵尸鬼”的故事。說“僵尸鬼”能變成美女,同人結婚,半夜起來梳妝,把頭搬下來梳頭發。男的醒來一看,昏死過去。嚇得我們不敢進屋去拿東西。
夏夜納涼,也是人們張揚個性,展示才藝的時候。在幽靜奇幻的星空下,螢火蟲飛舞,“紡紗婆”鳴叫,人們在說著、笑著,有的漸入夢鄉。此時,會從幽深的小巷里傳來《梅花三弄》悠揚的笛聲和《良宵》、《病中吟》如泣如訴的胡琴聲,這樂聲使小鎮更顯得高雅、溫馨并帶有幾分神秘。有的工匠師傅在涼快一陣后,恢復了精神,會睡在躺椅上,打著赤膊,放開喉嚨,唱著自編的“洪山洞”,說“古人名”:“一里長江數劉備,二郎擔山趕太陽,三氣周瑜蘆花蕩,四郎失落在番邦,伍子胥獨把韶關闖,七星壇借風諸葛亮,八仙過海鬧嚷嚷,九里荒山活埋母,十面埋伏楚霸王。十一征東薛仁貴,十二甘羅為宰相,十三太保李存孝,十四鐵篙子擺渡王秉章,十五武松去打虎,十六羅成到瓦崗,十七好漢單雄信,十八里相送離余杭,十九秦瓊去賣馬,二十四孝下南唐。”
納涼,是鄰里間相互交流的場所,孩子們啟蒙的課堂。我就是在猜謎語、唱兒歌、聽故事中漸漸長大的。我又把聽來的兒歌和故事講給我的兒女們聽。我還想講給我的孫子們聽,但沒有那個機會,沒有那個環境,更沒有那個心情了。現在,一家一戶,住在空調間里,看著電視,聽著音樂是種享受。但回憶起兒時那種充滿夢幻色彩的納涼還是令人十分留戀。留戀的是那份活力、那份鄉情、那份情趣……夏季納涼是幅畫,是首詩,是首交響曲,永遠留在我的腦海里。
(責編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