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環、倪志福、郝建秀、王進喜、陳永貴、張秉貴、向秀麗、郭鳳蓮、王崇倫,等等,數十春秋,這個群體不斷壯大。他們之中,有的成為國家領導人;有的曾經飛黃騰達,但又晚節不保;有的一直循著自己本來的人生路徑默默前行。作為群體,他們的生命伴隨著共和國的風雨歷程,他們的精神凸顯著時代的主流價值。作為個體,他們又將歷史的戲劇性用沉浮的人生演繹得淋漓盡致。
本文的主人公時傳祥,便是這個群體中的典型代表。
劉少奇誠懇地說:“你當淘糞工人是人民的勤務員,
我當國家主席也是人民的勤務員。”
1915年,時傳祥出生在山東省齊河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14歲逃荒流落到北京城郊,因生活所迫當了淘糞工。解放前,淘糞工不僅受到社會的歧視,還要受行業內部一些惡勢力的壓榨和盤剝。建國后,北京市統一安置了全市的淘糞工,各區成立了清潔隊,淘糞工列入了正式的工人編制。同時,政府為了體現對清潔工人勞動的尊重,不僅規定他們的工資高于別的行業,而且想方設法減輕淘糞工人的勞動強度,把過去送糞的轱轆車全部換成汽車。新舊社會兩重天的對比,讓樸實的時傳祥萌發了強烈的報恩心理。在工作上,他兢兢業業,不畏風雨,以群眾的需要為先,主動給自己工作加碼,原來每人每天平均背糞50桶,他卻背93桶;淘糞的分內事他做,壘好倒塌的廁所這種分外事他也做。時傳祥的敬業和奉獻精神贏得了廣大群眾的尊敬和愛戴。1954年,他被評為先進生產者;1956年當選為北京市崇文區人民代表,同年6月加入中國共產黨。他的事跡被報紙廣泛報道,他的精神也被濃縮為“寧肯一人臭,換來萬戶香”的“時傳祥精神”。
1959年10月26日,在北京召開了第一屆全國先進工作者“群英會”,時傳祥參加了這次會議并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國家主席劉少奇在接見參會代表時,走到時傳祥跟前,一把抓住他那長滿老繭的大手,親切地說:“你是老時吧?”時傳祥心里十分感動,也有一些驚奇:劉主席怎么就徑直走到我面前來了呢?劉少奇平易近人的態度很快打消了時傳祥的顧慮,兩人拉起了家常。劉少奇拉著時傳祥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了一段著名的話:“老時呀!你當淘糞工人是人民的勤務員,我當國家主席也是人民的勤務員。這只是革命工作分工的不同,我們都要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好好地為人民服務。”之后,劉少奇又問起清潔工人的學習情況,時傳祥自豪地向劉主席匯報:“我這個班又進了新生力量,他們是中學生,如今咱們的淘糞工大部分都能讀書看報了,只有我還差一點兒。”聽了時傳祥的話,劉少奇說:“一個先進生產者,一個勞動模范,光好好工作還不行,還要努力學習文化。”接著,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使用多年的英雄100號鋼筆,送給了時傳祥,并叮囑他:“年底一定要給我寫信。”當天,《人民日報》刊登了劉少奇與時傳祥的合影,而這支英雄100號鋼筆,后來被中國革命博物館作為一級文物收藏。
萬里幽默地說:“我是時傳祥的第一大徒弟。”
“群英會”以后,時傳祥的事跡迅速在全國傳開,尤其是《人民日報》上和劉少奇的那張合影更讓他成了那個時代工人階級的代表。北京市曾專門舉辦了老工人訓練班,幾千名老師傅悉心傾聽時傳祥的報告。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辦了時傳祥事跡展覽,參觀人數達7萬多人。工人出版社出版了介紹時傳祥事跡的小冊子——《讓無產階級革命精神代代相傳》,全國發行180萬冊。
在那個激情澎湃的年代,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信仰的力量使勞動的美在不知不覺中滲入了每個人的心扉。當時,社會上掀起了“背糞熱”:北京各大、中學校的師生,都以能和老時一起走街串巷背糞為莫大的榮幸;來北京開會的干部,都以能跟著老時背一次糞桶而感到自豪。
1963年6月初,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萬里、崔月犁,結伴來到崇文區環衛三隊“時傳祥班”參加勞動。兩位副市長輕裝簡從,公安、環衛、新聞單位等部門的人一個也沒帶,來隊以后,二話沒說,抄起工具,便跟著時傳祥外出背糞,直干得滿頭大汗,兩個多小時后才離開。事后,萬里風趣地對別人說:“我是時傳祥的第一大徒弟。”副市長到“時傳祥班”參加勞動的消息見報后,迅速在社會上引起轟動。“時傳樣班”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大學生、解放軍、歌唱演員……各行各業的人紛紛跑來向時傳祥拜師學背糞,最后,連德國、法國、英國、日本的外賓也來了,西哈努克親王的侄子尤馬那拉王子還在“時傳祥班”學了一個星期。
1964年,時傳祥被選為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1966年的國慶節,時傳祥被選為北京市先進工人代表,參加國慶觀禮。此前的一天,毛澤東還特意把他接進中南海小住,在宴會上,周恩來還專門給他敬酒。
然而,這位樸實的老工人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命運竟奇怪地和國家主席的命運連在了一起,兩個月以后,迎接他的將是一場噩夢。
江青惡狠狠地說:“時傳祥已完全是個工賊,被收買了。”
1966年12月27日,“中央文革”召集北京部分大專院校師生開座談會,陳伯達、江青、戚本禹、劉志堅、張春橋、穆欣等人出席了這次會議。會上,江青特別提到:“左派組織最大的危險是被人收買。現在發現一些省收買紅衛兵。”接著便以時傳祥為例,惡狠狠地說:“時傳祥已完全是個工賊,被收買了。”
江青的講話一出,上海的姚文元立即搖唇鼓舌,大喊:“目前有個傾向,就是勞模被拉過去了。”霎時間,大帽子、黑棍子一齊壓過來,一夜之間,時傳祥變成了“千古罪人”。
清華大學的蒯大富心領神會,立即指使人來揪斗時傳祥。他們來到清潔隊,欺騙工人說,要請時傳祥去作報告。清潔隊的領導看情況不對,再三拒絕。來人看軟的不行,馬上變臉:“實話告訴你們,時傳祥是工賊,江青同志已經點了名,今天一定要拉走。”說著,數十人一擁而入,四處搜尋。由于受到工友保護,清華大學的這次揪斗行動沒有成功。12月31日,政法學院紅衛兵組織“政法兵團”趁人不備,沖到清潔隊,強行將時傳祥綁架押走,在政法學院操場召開了10萬余人的批斗大會。他們上綱上線,大肆造謠:“時傳祥的岳母死了,劉少奇給過500元安葬費”、“時傳祥解放前是糞棍”、“解放前時傳祥穿長袍馬褂,有兩輛小車”等等。這些隨意編造的“材料”,竟然被作為重要“罪證”,裝進了時傳祥的檔案。從1967年新年開始,時傳祥常被押上汽車,脖子上掛著寫有“工賊”、“糞霸”字樣的大牌子,拉到京城各大街小巷亮相、游斗。
然而,時傳祥始終心胸坦蕩,他正氣凜然地說:“俺老時活了這半輩子,從未給哪位工友使過壞。因為俺是全國勞模,受到過劉主席接見,就這樣作踐俺,俺不怕!”這樣的態度令造反派們極為惱怒,他們甚至剝奪了時傳祥背糞的權利,不準他從事任何勞動。除此以外,還將他帶到暗室,接受審訊和拷問,用三角皮帶纏上鐵絲鞭打他,逼他就范,交代罪行。
“你岳母去世后,劉少奇是不是給過你500元的安葬費?”
“你們無中生有。俺岳母還好好地活著!”
“你同王光美跳過舞!”
“俺老時粗手笨腳,沒學過那玩意!再說,俺一次也沒見過王光美!”
“劉少奇接見你,是不是為了欺騙人民,撈取政治資本?”
“劉少奇接見俺這個淘糞工人,全國人民都知道,俺只覺得他和人民的心貼得更近了,別的,俺不懂!”
“你反對毛主席!”
“俺從小受苦受難,俺什么時候也忘不了毛主席解救窮人的大恩大德!”
“你是‘工賊’!是‘糞霸’!”
“俺時傳祥在舊北京淘大糞18年,受盡老板的剝削,挨盡軍警的毒打,俺什么時候也沒出賣過工人階級,俺不是賊!”
時傳祥的回答,有理有據,令造反派們毫無辦法。
周恩來氣憤地說:“難道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一個淘糞工人嗎?”
在不足半年的時間里,時傳祥被帶到各處揪斗200余場,最多時一天達四五場。如此頻繁的游街、批斗,令52歲的時傳祥身心健康受到嚴重的傷害和摧殘。
到了1971年,被摧殘了5年之久的時傳祥已是形銷骨立,大小便失禁,身體極度虛弱。或許是忙于內部斗爭,無暇顧及這個老“工賊”,也或許害怕時傳祥死在清潔隊不好交代,造反派們決定將他遣送回山東老家。人未到山東,北京的電話已到:這是江青同志點名的工賊,要按工賊處理。時傳祥病情很嚴重,可當地的診所都不敢給他治療,家屬也受到牽連,頂著“工賊”的帽子,小兒子不能參軍,閨女沒資格升學。
由于缺醫少藥,延誤治療,1972年秋天,時傳祥已變得四肢癱軟,說話都十分困難了,一種嚴重的彌散性腦軟化病威脅著他的生命。時傳祥變得神情恍惚。他經常揚起手中的拐杖,東倒西歪地蹣跚于街口,有時立足未穩便踉蹌摔倒,斷斷續續地念叨:“俺時傳祥是個好人,不是工賊……”他每天都對著一面白墻長拜——這面墻曾經掛著那幅和劉少奇合影的照片。時傳祥哪里知道,國家主席劉少奇早在1969年便于河南開封凄然過世。
1973年8月21日凌晨兩點,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會見時任北京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萬里,商談北京市的環境衛生工作。周恩來關切地問道:“清潔工人時傳祥現在哪里?”當聽到時傳祥的遭遇時,周恩來非常氣憤地說:“難道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一個淘糞工人嗎?”他當即指示:“要代表黨組織把時傳祥請回北京。給他平反,向他道歉,給他治病,落實政策。”
周總理指示第二天,時傳祥就住進了公社衛生院。8月29日,北京市環衛局派救護車把他接回北京,送往崇文醫院急救。住院期間,當年和他一起背過糞的萬里,著名的勞動模范李瑞環、胡四輩等人,都趕往醫院看望他。遺憾的是,由于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一年以后,時傳祥便與世長辭,享年60歲,到死也沒有等到自己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據說,時傳祥臨終前留下了兩句話,一是“我對淘糞是有感情的”,二是“我唯一的一個愿望是孩子們接好我的班”。他的愿望最終成真,一兒兩女,全部繼承了他的事業,在環衛系統上班,并干出了突出的成績,兒子時純利1989年被評為“北京市勞動模范”,并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后任北京市總工會副主席。
(責編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