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的廣東熱浪襲人。凌晨時分,位于深圳南山的萬基醫藥園辦公大樓內仍燈火通明,43歲的深圳萬基集團有限公司(下稱萬基)董事長陳偉東頻頻拭汗。他的周圍,幾員親信大將正在忙碌之中。
這位曾以“萬基洋參”蜚聲海內外、名列各類“富豪榜”的民營企業家,正面臨危急時刻。
三個月前,陳偉東派駐山東孔府家集團有限公司的財務總監陳天剛被刑拘,至今身陷囹圄。曲阜市政府強行接管了企業,作為孔府家集團控股股東的萬基,已被剝奪一切權力。
一個月前,萬基在山東的另一重鎮——煙臺發展(上海交易所代碼:600766)也告失守。當地一家民營企業已收購原本由萬基控制的大部分股權,成為上市公司第一大股東。
看來,退出山東,對于萬基和陳偉東而言已成定局。從當年雄心勃勃挺進齊魯大地,到如今鎩羽而歸,不過短短五年。
回首當初,無論山東當地國企還是民企萬基,在彼此交易前均失之草率;交易后更是各謀其利,非但不能攜手共進,反而長年陷于對企業控制權的激烈爭斗,最終落得兩敗俱傷的結局。
進軍山東
萬基集團由陳偉東于1991年創立,是中國最大的保健品集團之一;總資產達50億元,最初主營洋參、燕窩,陳偉東則是遐邇聞名的“中國保健品大王”。
1998年至2000年,萬基收購多家藥廠,向制藥業跨出第一步。陳氏將目光投向國內上市公司“殼資源”。
2001年時的煙臺發展,已是有五年上市歷史的國有企業。煙臺發展本是煙臺市國有商貿企業,旗下以當地華聯商場為主業,早期控股股東系煙臺市國有資產經營公司(下稱煙臺國資公司)。
然而,自1996年上市以來,企業雖然有上市公司之名,但是從未擺脫國企積弊,管理疏散,經營不力,投資屢屢失敗,對外負債累累。在外界看來,它不過是一家靠政府資源上市、“扶不起來”的平庸國企。
當年5月,萬基與煙臺發展第一大股東——山東魯信國際經濟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魯信國際)簽約,以1.41億元受讓其所持煙臺發展27.35%的全部股份,入股價每股3元。陳偉東證實,至2001年10月,萬基已付清全部股權款。
魯信國際是煙臺當地大型國企,以貿易、投資為主業,其上是山東魯信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魯信集團),后者持股魯信國際56.76%。
“當初買煙發時,萬基多位高管都有不同意見,認為進去后必死無疑,但陳偉東一意孤行。”知情人說。
陳偉東遠赴煙臺“買殼”,幕后軍師正是當年的“資本能人”張大偉。
張曾擔任廣東億安科技發展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億安科技)總經理,涉嫌參與轟動一時的億安股價操縱案。萬基入股煙臺發展,整個談判就是由張操盤。不久億安事發,張大偉受調查,一度被公安限制人身自由。
2001年5月,正值中國股市盛極而衰的前夜,初涉資本市場的民營實業家陳偉東對資本高人的指點滿懷期許。
“陳偉東當然也知道煙臺發展的整體狀況不好,但他看中這個上市公司平臺;而且煙發下面還有制藥企業,與萬基的拓展方向吻合。”接近陳偉東的萬基高層說。
煙臺發展擁有魯信(美國)有限公司(下稱魯信美國)100%的股權,這家在美國注冊公司最有價值的資產,是對魯南制藥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魯南制藥)25.7%的股權投資。魯南制藥兼有化學原料藥和中西藥制劑兩大產品系列,煙臺發展超過50%的利潤來源是魯南制藥。
然而,現實與愿望幾乎背道而馳。
泥足深陷
陳偉東很快就發現,煙臺發展狀況之差,遠遠超出了他的最壞預期。
“我在2001年中被派到煙臺發展摸底時,才發現有很大的窟窿。我把調查之后的真實財務報表交給了陳偉東。”萬基集團董事長助理朱定海告訴《財經》記者。
煙臺發展2000年年報顯示,公司當年凈利潤為2123萬元,但這不過是賬面上的數字游戲。“陳偉東預估上市債務大概有1.2個億,但進來后才發現高達兩個億。”煙臺發展一位前高管向《財經》記者坦言。
“從上市第一天起,煙臺發展就是虧的,都是靠報表做出來的利潤。”這位煙臺發展前高層稱,煙臺發展歷史上曾經歷多次重大投資失敗,在萬基接手時,公司債務沉重,每月僅利息負擔就達200多萬元,靠報表包裝也包不住了。
陳偉東2001年出任煙臺發展董事長,“他拿著真實的報表,和當年被包裝過的報表對比后,不敢簽字。”
2002年4月,煙臺發展發布年報,顯示2001年虧損7539萬元。2003年4月,公司再報2002年虧損1.56億元,被打為*ST。然而,厄運不僅是財務黑洞。陳偉東發現,自己斥巨資買進的上市公司,在很大程度上根本不能掌控。
2001年6月,煙臺發展的一次董事會,就令剛擔任董事長的陳偉東如坐針氈。會上,煙臺發展全資子公司魯信美國提出,將持有的魯南制藥25.7%的股份,全部轉讓給一家名為凱倫實業有限公司的美國企業。沖著魯南制藥而來的陳偉東在震驚之余,立即堅決反對這一轉讓。
據煙臺發展一名董事透露,陳偉東事先有所不知,其實魯南制藥這個“利潤貢獻大戶”,從來不曾聽命于上市公司煙臺發展。“魯南制藥老總作風強硬,雖然煙發每年報表上都顯示從魯南制藥獲得高額投資回報,事實上根本沒拿到過一分錢。”
“這個公司只有賣掉——賣了我們還能賺點錢,不賣一分錢都拿不到。”前述煙臺發展董事說。
就在陳偉東渾然不覺的情況下,2001年6月20日,魯信國際將所持魯南制藥全部股份售予凱倫實業,并獲得當時的國家外經貿部批準。隨后,陳偉東控制下的煙臺發展向外經貿部申請行政復議,但后者維持原批復。2001年8月,煙臺發展就此向法院起訴。
一段長達五年的訟訴糾紛就此展開,直至2005年11月,煙臺發展收到來自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宣告魯南制藥股權轉讓合法。對此,陳偉東至今憤然,“轉讓魯南制藥股份,是他們在我沒進去之前就搶先簽的合同,沒經過煙發董事會和股東大會決議批準,是非法的。”
甫入煙發,枝節橫生,陳偉東身后的資本之路難有坦途。
爭奪控制權
在入主煙臺發展之后長達兩年的時間里,新的大股東萬基忙于財務堵漏和訴訟,幾無實質性重組動作。
“我們很想重組煙臺發展,但拿不到控股權。”陳偉東對《財經》記者說。
雖然早在2001年10月就已付清全部1.4億元股權款,但萬基遲遲未能從魯信國際手中辦理煙臺發展的股權過戶。至今在煙臺發展股東列表上,魯信國際仍是持股27.35%的第一大股東。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陳氏對個中原因閃爍其辭。
這也許并不影響萬基對上市公司的控股地位,但當地政府對外來股東的微妙態度,在萬基入主后的次月就已顯露出來。
2001年6月,煙臺發展第三大股東中國糖業酒類集團公司(下稱中糖集團),將煙發14.02%的法人股全部賣給煙臺正海集團有限公司(下稱正海集團),每股作價2.50元。與僅一個月前魯信國際與萬基的交易相比,同樣的法人股,每股售價已降低了0.50元。
然而,令陳偉東郁悶的,還不止于此。
接近煙臺市國資委的知情人向《財經》記者透露,正海集團由煙臺市政府出資設立,主營業務一向是生產電子網板,原本與商貿及制藥企業煙臺發展毫不相干。“萬基收購煙發時,煙臺政府并不希望這家當地的上市公司讓外地人擺弄,想將控制權收回自己手里。”
正是在當地政府積極推動下,正海集團在萬基收購后,從中糖集團手中閃電式購股;加上仍握于煙臺國資公司手中的18.9%的股份,當地政府實際控股煙臺發展超過30%,足以牽制持股27.35%的名義第一大股東萬基。
這場入股之初與煙臺當地政府之間的股權博弈,被陳偉東形容為“我們搶到了雞腿,他們搶到了雞翅”。
暗中的爭奪一直沒有結束。在陳偉東多方運作下,煙臺發展的股權格局又有了新的變化。
2002年5月,萬基集團與魯信集團簽署協議,以6600萬元的價格受讓后者所持魯信國際全部56.76%的股份,希望在進軍煙臺發展失利之后,將魯信國際打造為在山東當地的另一資本運作平臺。
2003年7月,深圳昌信實業有限公司(下稱深圳昌信)向正海集團收購14.02%的煙臺發展股份。五個月后,煙臺發展第二大股東煙臺國資公司再將上市公司18.9%的股份,賣給深圳市國發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下稱深圳國發)。這兩次股權轉讓的價格,都是每股0.60元。
盡管萬基一貫否認上述兩家收購方是自己的關聯公司,但據《財經》記者多方求證,深圳昌信和深圳國發正是萬基的一致行動人。
伴隨著曲折入股,從2003年下半年開始,萬基集團方始可以在煙臺發展進行一系列資產清理和重組,先后將旗下醫藥企業廣東萬基藥業、永安藥業及“女人緣”保健品等系列資產置入煙臺發展。
但此時的煙臺發展已是每況愈下,“外來戶”陳偉東曾經寄予厚望的這家上市公司,曾經耗費整整兩年時間方才控制的這一資本平臺,此時已是徒具空殼。
敗相
自2003年下半年起,逐步獲得上市公司控制權的萬基,頻頻以煙臺發展名義向當地銀行大舉借貸:當年9月至12月,累計向中國銀行煙臺銀行貸款7140萬元;當年12月,向建設銀行煙臺分行貸款8430萬元,又向光大銀行煙臺分行借貸2700萬元。
同時,萬基集團以所持煙臺發展股權做質押,向深圳當地農業銀行貸款1億元;一致行動人深圳昌信也以煙臺發展股票做質押,向浦發銀行深圳銀行貸款1500萬元。
這些貸款幾乎無一能夠到期償還。2004年起,煙臺當地債權銀行紛紛向法院起訴追債,令身為煙臺發展大股東、同時也是貸款擔保人的萬基集團難以自拔。
這一年,煙臺發展報虧2233萬元。
這一年,陳偉東多次試圖向煙臺政府“要政策”,希望政府能置入優質資產扭轉上市公司重組困局,但最終無果。“政府的股份都退了,你一個外地人做大股東的企業,煙臺市怎會愿意把好資產放進去?”接近煙臺市國資委的人士說。
此時的萬基自身尚且難保,更無暇顧及煙臺發展。陳偉東開始謀劃退出。
2005年7月、12月,煙臺當地民營房地產企業園城實業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園城實業),分別受讓深圳昌信、深圳國發所持煙臺發展股份,一舉超出魯信國際,躍居第一大股東。
同時,上市公司對外公告稱,“實際控制人萬基集團2004年試圖通過重大資產重組的方式,扭轉煙臺發展經營不力的局面,但效果不佳”。至此,萬基全身撤出煙臺發展的軌跡已然清晰。
由于2004年、2005年連續虧損,自2006年3月1日起,煙臺發展再被處以退市警示。若2006年度還不能扭虧為盈,公司將面臨退市。
“我們想全部退出,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買家。”萬基集團一位內部人士對《財經》說。如今,萬基集團仍絕對控股魯信國際,而后者也仍是煙臺發展第二大股東。
被逐
時至2006年,盡管陳偉東已在主動收縮戰線,但孔府家集團之變,仍出乎其意料——他沒想到自己在山東布下的戰線,已經全面潰敗,勢不可擋。
萬基進入孔府家集團是在2003年1月,這是陳偉東投資山東的第三個年頭。與當地官員日漸熟絡的陳偉東,接受了曲阜市政府招商引資的邀請,受讓當地國企孔府家集團90%的股權,并于當年5月正式入股。
孔府家集團以“孔府家酒”聞名,上世紀90年代也曾一度鼎盛,屢屢斥巨資刊登電視廣告,競爭央視廣告“標王”。但進入21世紀后,因經營不善,企業效益急驟下滑,市場份額漸次萎縮。2001年、2002年,孔府家集團每年虧損超過千萬元。
曲阜市政府急欲挽救孔府家,當年雄心勃勃進軍山東的陳偉東,也正有意在煙臺之外另辟第二陣地。據萬基集團派駐孔府家集團的一名高層透露,“萬基收購孔府家集團90%股權的價格為8000萬元,首付3000萬,四年內付清其余5000萬元。”
然而,萬基在付清首期3000萬元后,遲遲未能支付其余股權款,當地政府失去了對它的耐心和信心。
2005年之后,萬基集團自身資金趨緊,孔府家的經營更是難以為續。前期,曲阜政府還曾給予一定支持,包括劃撥土地給孔府家集團用于抵押貸款,也曾直接向公司借款500萬元,以解資金之困。
但資金困局始終未能解決。萬基入主兩年來,孔府家拖欠職工養老保險金700余萬元,還相繼出售了一批固定資產,以增加流動資金。這一切,都引發了孔府家員工及曲阜當地政府的反感。
“陳偉東總是想著從當地政府要一些政策,這套做法在他的根據地深圳還行得通,但在山東就難了。”接近陳偉東的人士這樣評價說,“最后,政府已經看不到萬基繼續注資的希望了,所以強行接管。”
今年4月19日,曲阜市審計局突然來到孔府家集團,要求進行企業財務審計。4月21日,政府派出工作組進駐企業;同日,曲阜市質監局以接到劣質產品舉報為由,將工廠兩處大門封住,不允許任何產品出廠。
緊接著,曲阜市領導率政府工作組,宣布終止與萬基的合作協議,勒令萬基管理人員交出公章,并將萬基派駐孔府家的管理人員全部撤換。4月26日,曲阜市公安局又以涉嫌挪用資金為由,將孔府家財務總監陳天剛刑事拘留。期間,曲阜政府多次要求萬基解除2003年1月30日簽訂的股權轉讓協議,要求萬基將孔府家股權退給政府。
時至6月底,記者來到孔府家集團北廠區門口,“仁義美酒孔府家”朱紅色廣告牌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南北兩片廠區一路相隔,廠門氣勢恢宏,見證著這家老牌國企曾經的輝煌,但難掩門庭冷落的凄凉。
一位酒廠員工指著難覓人影的偌大廠區對記者說:“這樣大的一個酒廠,現在變成一個空架子了。”
萬基集團一位人士向記者證實,萬基集團目前已與曲阜市政府達成協議,即將全面退出孔府家集團。
“萬基他們原來是做洋參的,現在又回去做洋參了——就這么簡單。”曲阜市經貿局局長、孔府家集團接管工作組組長呂斌對《財經》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