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一位經濟學家像加爾布雷思一樣,擁有如此廣泛的讀者。相較于學術論文,他更喜歡公共寫作;相較于專家評審,他更在乎公眾反應;相較于理論目標,他更關心現實的社會福祉。他的30多本著作不斷重印,影響了幾代美國人的思想,最終使他成為20世紀最卓越的著作家之一。
令加爾布雷思卓爾不群的,不僅僅是他的旨趣。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他對他所身處的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現狀,始終保持著深遠的憂慮——無論這種憂慮是否“正確”,他的思考都不是任何“非黑即白”的邏輯所能輕易否定的。在似乎總是彌漫著樂觀情緒的經濟學家中間,加爾布雷思無疑是個異類。
這本由加爾布雷思親自選定,并為每一篇文章撰寫引言的集子,可以讓我們窺見他憂慮之所在。
文集的第一篇“抗衡力量的概念”,來自加爾布雷思對大公司壟斷地位的思索。和許多左派思想家類似,加爾布雷思批評大公司的經濟力量更可能導致“把大量的資源用于腐化政治和控制公眾輿論”,使“美國人的生計和精神受到大公司的控制”。
但面對這樣的社會頑疾,加爾布雷思慣用的思想立場不是“批判”,或者不是一味批判,而是“抗衡”。他用反面的思考來抵消某些社會觀念的影響,用工會來抵抗大公司的統治,從而為當時美國的勞工和工會運動提供了經濟學意義上的合理性論證。根據這一論證,與其借助于相當昂貴的“政府”來抑制跨國公司在勞動力市場和消費品市場上的壟斷權,不如借助于經濟利益的當事人為捍衛自身利益而成立的各種工會和農會的抗衡力量,后者往往來得更有效率。
在第三篇“消費者主權神話”中,加爾布雷思提出了他“一生中爭議最大的觀點之一”。在戰后商業迅速發展、物質極大豐富、消費者自信高漲的時候,他卻看到了生產者對消費者需求的支配性。消費者的需求并不總是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自發產生。現代生活中充斥著幾乎無孔不入的廣告,在消費別人指定給我們的商品的同時,我們的習慣也在被影響,需求也一點一點被生產廠商塑造。對于這樣的論點,我們可以支持,也可以反駁,但無論如何,問題一經提出,就已是揮之不去了。
現代社會的“福利標準”也是加爾布雷思質疑的一部分。完全以經濟效率來衡量社會總體福利,將導致私人產品豐富、公共服務匱乏的“社會失衡”。在從《豐裕社會》節選的“社會均衡狀況”一文中,加爾布雷思以辛辣的筆觸描繪了這種失衡(據他稱,這是全書被最為廣泛引用的文字):
“一家人駕著空調轎車外出旅游,經過路面不平整、滿地垃圾的城市街道,雜亂無章的建筑,年代已久的廣告牌和電話亭,穿越幾乎滿是商業藝術的鄉間。他們來到一條水質受到污染的河流旁,從冰盒中拿出包裝精美的食品野餐,晚上在一個有礙公共衛生的停車場過夜。在腐爛垃圾的沖天臭氣中,他們躺在尼龍帳篷下的充氣床墊上入睡之前,也許還模模糊糊地思考著自己的幸福來之不易。這難道真的就是美國人的天賦嗎?”
他的結論是,現代社會的大規模私人生產,只能與大量復雜的、成本昂貴的公共服務結合在一起,才能運行良好,這對公共部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幸,在加爾布雷思表達其憂慮的半個世紀之后,他所在社會的狀況已經大為改觀,或許,他在其中也功不可沒。
關于加爾布雷思的憂思,不用再列舉更多。對戰后美國社會風險的擔憂,已經深深浸淫于他的骨髓中。隨著技術與社會的巨大變遷,經濟系統已經成為復雜的龐然大物,沒有人能看清楚它的全貌,也沒有人要為它的總體運作負責。每個人都只是雇員,都只做一塊微小的工作,拼命掙一份體面的報酬。但經濟一旦失控,卻會給人們帶來巨大的傷害。
1929年的經濟崩潰深深影響了加爾布雷思的人生觀。這在他那本描繪大蕭條的經典著作《1929年大崩盤》中得到了集中體現。在文集收錄的該書部分章節中,加爾布雷思生動地描述了大蕭條前的繁榮景象。盡管當時一些工業生產指數已經出現危機征兆,但股票投機者卻集體無意識地把股票炒作到了令人吃驚的高位。崩潰幾乎在一天內發生,過去數十年的輝煌被一筆抹去。
在現實問題上,加爾布雷思似乎永遠比別人悲觀,永遠在發出不協調的聲音。但這絲毫不意味著冷酷或淡漠。本書的編者威廉姆斯就說,加爾布雷思其實是一個真正富有同情心的人。在加爾布雷思心中,似乎還有著一個社會和諧的烏托邦夢想。以他的夢想照見現實,這也許就是他憂慮的源頭所在。
幾乎就在《加爾布雷思文集》中文版面世的同時,大洋彼岸傳來了97歲高齡的加爾布雷思去世的消息。我想,閱讀這本文集,對加爾布雷思一生的探索和憂思,應該是最好的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