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化完妝,映在鏡子里的便是一個粉面紅唇的嫵媚女人,臉微側,嘴唇輕翕,艷若桃李卻冷如冰霜。我對著鏡子深吸了一口氣,鏡子里,是一個名叫安妮的夜總會公主。
洗手間外面擾擾攘攘的一片紛鬧,客人喝醉酒鬧事,在夜總會里并不鮮見,我正要開門出去,經理步履匆忙地推開洗手間的門走了進來,看見我,忙道,姑奶奶,你倒輕省,楊駒找你都找瘋了。
我問,出了什么事?
楊總喝多了酒,發酒瘋,一定讓我們找到你才罷休,真不知你幾輩子修來的這樣福氣,竟遇到他。
我的手臂雖然被她掐得生痛,也不反抗辯解,只任由她把自己拉扯到夜總會包房的走廊里。遠遠看見楊駒常坐的貴賓房門口,擁塞著圍滿了人,服務員、公主、幾個部長及經理,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不過因為去醫院多陪了陣養母,請了兩個小時的假,竟惹出這么大的麻煩來,這楊駒的脾氣,實在是惡劣得緊。
楊駒站在人群中,一眼看見我,指著我說,你,安妮,過來。圍在門口的人群見到女主角現身,都識趣地走開。
楊駒何許人也我未曾考證,反正其人做派奢麗,出手闊綽,常帶人來夜總會消磨,用經理的話說,我是何其有幸,竟被這個男人看中,他每次都點我進房服務,且每次拿到手的小費總讓別的公主望而興嘆。
我來夜總會應征做公主前,本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真正入行,才知道需要犧牲的其實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我十九歲之前,一直過著單純的生活,乍一進這樣的風月場,哪里放得開去學那些風塵中浪跡慣了的女孩子,將裙擺撩得老高,嘴唇涂得妖艷?可就在這時候,我遇到楊駒,我曾一度以為是自己運氣好,遇到大方客人,誰知道這好運氣一直不曾間斷,楊駒即使有時候自己不來,也總有與他沾親帶故的客人來點我進房服務,我存折里的錢,像汛期的江河水,飛快地積聚著。
楊駒對我如此特別,夜總會里的人都以為楊駒是要追求我,所以都對我曲意迎合。我心里其實比誰都清楚,楊駒對我,不過像對待一只寵物,他或許覺得我這樣的人,恰好適合被他逗趣罷了,他時常在喝多酒時跑來與我開些低俗的玩笑,他有時候說得實在過分,我卻不能發火,只能啞忍,每次,楊駒似乎都能從這種幼稚的游戲中得到無上快感。
二
下午睡醒來,用慢火煲了些草菇雞粥帶去醫院看養母,走到病房門口,看見子安正一邊削蘋果一邊與他母親說話。
養母嘆息說,能去美國念博士當然是好事,光耀門庭,哪個做父母的不愿意?雖然是公費,但家里的情況你是清楚的,一貧如洗,現在我又得了這病,家里全靠小莫一個人打工掙錢,她一個女孩子,哪里吃得消?
子安說,媽,我知道你喜歡小莫,你放心,我不會對不起她,等我從國外回來,就和她結婚。
媽,子安把削好的蘋果遞給養母,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什么辦法?這僅有的一個公費名額,學校推薦我去,我真的不想錯過。對了,當年莫阿姨不是說小莫有一個有錢的生父嗎?你看能不能讓小莫去找他生父家借點錢,將來我一定加息奉還。
養母壓低聲音說,子安,這事你可千萬不能對小莫說,就權當這世上沒有小莫生父這回事。
其實養母不說,我也是明白的,當年生父是一個有婦之夫,因為手上頗有些錢財,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招惹了我母親,卻突然得病暴斃,等我母親發現自己懷了他的孩子時,跑去那家里討說法,想為肚子里的孩子爭些切實利益,可那男人的發妻竟將我母親趕出來,說我媽拿個野種來糊弄別人可以,但騙不了她,因為她丈夫也即是我生父根本不能生育,并拿出醫院證明,母親當年一怒之下,將我生了下來。
我現在還記得母親帶我去過無數次的那幢帶花園的大宅,里面住著一個光鮮華貴的女人,眼神冷清,表情淡然,每次母親站在圍墻外面按門鈴,比保姆更快跳出來的,總是一個比我大約五六歲的男孩,他那時候總幸災樂禍地叫我,小要飯的,小要飯的。
有一次,我因為惱恨,竟跟他打了起來,他當然輕而易舉地贏了我,他把我推倒,我的頭正磕在花園的秋千椅上,從此我額頭的發腳線便留下一條丑丑的疤痕。據說,他就是我生父和妻子在孤兒院里領養的兒子,也是我生父不能生育的鐵證。那時尚沒有做親子鑒定的技術,母親后來在嘲諷與冷眼中慢慢絕望,某天以外出散心為名,將我寄養在她當時的同事,也即是我現在的養母家中,一去不回,半年之后,才從公安局獲知她自殺的消息。
那年我不過五歲,生活只留給我一些模糊而又殘酷的回憶,幸虧養父母寬仁慈善,待我如己出,若非做工程師的養父因工廠爆炸而殉職,我們一家四口的小康生活會一直維持下去,養母不會突然病倒,我不會念不上大學,而子安,也不會因為沒錢放棄去美國念書的機會。
這時候子安看見我,忙叫我說,小莫,站在門口發什么呆?
我回過神來,想起剛才聽到他與養母說結婚事體,臉上突然紅云染盡。我從小仰慕這個學習出色為人謙和的哥哥,所以當家里的生計因為養父突然去世而陷入困頓時,我決然放棄了學業,瞞著所有的人,應征去夜總會做公主,我知道,這是一個游離的職業,是冒險,但值得。
三
我去銀行打折,這一年賺到的錢雖然不少,但是養母治病,已花去了許多,雖然還有不少節余,但遠遠不夠子安去美國的費用,我想,我得再多做半年,白天的時間我已經報名去電大學習,假若有天子安知道真相尚不嫌棄我,接納我與他一起生活,那時若我仍只得一張高中文憑,我會自己看不起自己。
因為天天在學校、醫院、夜總會之間奔走,精神逐漸不濟。這天,在楊駒的貴賓房內服務,十點多鐘時,困倦得要命,頻頻切錯歌,倒錯酒,甚至將冰夾放進楊駒的酒杯里,楊駒這晚喝得不少,抓住我的手,臉幾乎湊到我臉上,他邪惡地威脅我說,小心我投訴你,你的飯碗可是端在我手上的。
我甩開他的手,這些日子心里承受的壓力瞬間爆發,我說,你這碗飯我不吃了還不行嗎?
房間里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們,楊駒笑得翻天覆地,酒氣直噴到我臉上,他說,你不吃這碗飯,你拿什么奉養你臥病的養母?你不吃這碗飯,你的情哥哥拿什么留學美國?你以為你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不跟男人拋媚眼,不跟男人上床,你就清白了嗎?
一直以來,我以為只要我少說話,少交朋友,便能將火包在紙里,沒想到他竟把我的底細調查得這么清楚,我氣極了,甩手出來,竟給了他一耳光,楊駒似早料到,兇悍地把我扛進房間附設的洗手間,衣服撕扯的聲音猶如刀鋒游走在黑暗里,我屏住呼吸,身體抖成一片落葉,我已經意識到自己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當著他那么多朋友的面,打了這個驕傲的男人一巴掌,他這刻若不把我撕碎,如何消他心頭之恨?
楊駒把我狠狠地摜在洗手臺上,粗暴地咬我,脖子、耳朵、肩膀,我早嚇壞,放棄抵抗,我知道他對我有那么一絲奇異的好感,仿佛獵人對自己馴養的獵物,但我一直相信,在該開槍的時候,他是不會遲疑的。
拍門聲急促地響起,他的朋友在外面叫他的名字,楊駒似剎那間在夢中醒來,他放開我,淡淡地像沒事一樣,捋了捋我額上的頭發,我知道那個地方有我一直掩藏的疤痕,忙推開他,他將我身上被他弄亂的衣物理了理,站在一步遠的地方看了看我,對我說,你回去好好睡個覺吧。
我猶疑地盯著他,這個時候,我寧愿他干凈清爽地打我一耳光,讓我不必因虧欠了他似的而提心吊膽。
四
下課之后買了些水果直奔醫院而去,看見養母安詳的睡姿,我突然覺得心里安定了許多,養母醒過來,看見我,對我說,小莫,我正要打電話找你。
有事?我的眉頭立時蹙了起來。
是的,養母表情頗嚴肅,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我的頭突然開始嗡嗡作響,養母沉吟片刻,剛才你叔叔來找過我。
嗯?我沒有回過神來。
就是你生父的弟弟,他說他受他父親也就是你爺爺之托,特意從比利時趕回來,如果你真是你生父的女兒,你將從你尚未謀面的比利時爺爺那里繼承一筆遺產,現在的科技比以前高明,只要驗一驗,便知道真假。
我突然昏蒙起來,明白突然的禍喜,都是需要承受力的。
養母牽著我的手,輕輕拍撫,小莫,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疑惑地看著她。
這件事情,千萬不要告訴子安。
五
耳光事件之后,已經一個星期不見楊駒在夜總會露面,這件事情早在夜總會里沸沸揚揚傳開,因楊駒是夜總會常客,更替夜總會織出龐大客源,他不來,他的那些朋戚便都不來,一下子,夜總會似冷清了不少,老板知道這事,親自面見我,勒令我向楊駒道歉,無論用什么辦法,都要讓楊駒重回夜總會,否則我只能卷鋪蓋走人。子安的學費一天沒著落,我便一天不敢失掉這工作。
我硬著頭皮去找楊駒,楊駒的家在本市著名的富人區內,離楊駒家越近,我心里的鼓點越急促,這條路曾那么的熟悉,當年路邊的小香樟樹如今已經長得濃萌蔽日,路邊的那些獨幢別墅,并未因為歲月洗禮而顯衰頹,反而愈發高貴起來。
我停在那幢老宅前,幾乎以為這只是一場夢,但我活生生地站在這里,咬一咬自己的舌頭,有活生生的痛覺,大門已經換了,以前是鏤花的鍍銅大門,現在是密密實實可以電動開合的防盜門,花園里的情形,不能再窺見,如果我記得沒錯,里面應當有個美麗的大花園。我有一種錯覺,只要一按門鈴,馬上就會有一個穿著吊帶短褲的男孩從門后跳出來,沖著我喊,小要飯的,小要飯的。
我甩一甩頭,知道這是幻覺。
我的生父姓楊,隨養父母姓前,我一直叫楊小莫。楊駒的出現看來并非無緣無故,他一早就知道我是誰。爺爺要制定遺囑,我的出現勢必將影響他和他養母的利益,所以,他們在監視我,查摸我的底細。我心里突然生生地打了一個冷顫,在夜總會做公主的情形,楊駒是再清楚不過的,大富之家,大約都把這種事情當做家丑,更不希望流傳于市井吧。
我破例向夜總會請了一天假,回到家,用鑰匙開門,當看見門縫下塞著一個白色信封時,幾乎虛脫,我把信展開,工整的打印字體,內容果不其然:安妮小姐,如果不想我把這些照片散布出去,請速匯十萬到我賬戶。
有照片從信封中跌落出來,竟是被客人糾纏得脫不開身的我,穿著短小窄身的公主制服,在夜總會包房昏暗的燈光下,無論怎樣高潔出塵的掙扎,都能打上曖昧的符號。看著照片,我心里反而靜定起來,最壞的結局已經呈現,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六
虛浮了一天的心終于定了下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半夜的時候,突然接到經理打來的電話,她讓我趕緊回夜總會,我看了看表,十點鐘,心里明白,肯定是楊駒來了。
我換了制服進房服務,包房里熱鬧非凡,但我有直覺,楊駒不在這房內。我竟有些失落,從房間里走出來,突然有人從身后掩住我的嘴,將我拖進走廊盡頭的消防通道內,消防通道漆黑一片,只有應急燈發出綠幽幽的冷光,我的嘴被人放開,我驚懼地大口喘息,那人就在我身邊,身體抵著我的身體,滾燙。
我從空氣微粒中嗅到這個人的氣味,當我知道這個人是誰時,內心深處的恐怖竟突然被壓倒,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這黑暗,慢慢看見他的臉,他的輪廓,我仰臉看他的樣子大約引誘了他,當他俯下身來親吻我的嘴唇時,我喉間竟發出輕輕的嗚咽。時光又倒回到十幾年前,他捧著我的臉,看見我自額頭上流下的鮮血,嚇得不知所措的臉上突然現出柔軟的表情。
我知道,他絕不是那個寫匿名信的人。
他的吻輕輕地綴在我臉上,輕輕地說,第一眼看見你時,我便認出了你,你還和小時候一樣倔強。
他突轉話鋒,說,我媽一直想見你。
我說,她想見哪個我?何小莫?抑或是楊小莫?
他思索了一下,答,或者,她兩個都想見。
那個女人還是那么光鮮整齊,只是她的下半身已經癱瘓,當她被人用輪椅推出來的時候,我曾經對她濃烈的恨,頃刻間消釋于無形。或許她已經全然不記得這世上曾有過一個叫楊小莫的小女孩。她欣喜地遞給我一個檀木盒子,打開來,竟是一條翡翠項鏈,這是很貴重的禮物,我正要推拒,她捉住我的手和藹地說,這是楊駒第一次帶女孩子回來。
我蹲在她身前,她替我戴好項鏈,突然嘆了一口氣說,我真希望自己有這樣一個小女兒。小莫,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我和楊駒對望了一眼。
她釋然地笑了起來,說,或者你來,就是為了成全我對她的贖罪。
七
豐盛歡宴之后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別離,剛剛送走比利時的叔叔,又要送子安去美國。
子安臨上機前擁抱我,他說,小莫,我總以為有一天,你會嫁給我,但現在我已經沒有機會。
我看著他走進登機口,揮手對他說,子安,如果那十萬塊錢不夠用,請一定要告訴我。
他在人群中愣住,淚水突然涌出,半晌,他才用力對我揮手,大聲說,小莫,你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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