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們部門招了一名新員工,姓石,有三十好幾,屬“大佬”型。大伙兒都叫他老石。
老石做事認(rèn)真勤快,不管是輕活、重活,都爭先攬著做,因此備受我們——尤其是部分懶怠慣了的小伙子們的愛戴。只要一忙活,大家都習(xí)慣性地大呼:“老石!老石!”老石便“哎”地高應(yīng)一聲,責(zé)無旁貸地接過活兒,動作麻利地忙乎起來,樂呵呵的臉上不時露出憨厚的微笑。
時間一長,我才知道,老石與我來自同省同一個地區(qū)。有了這層老鄉(xiāng)關(guān)系,老石跟我自然比跟其他人親近了許多。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大家是老鄉(xiāng),有緣相處,照顧照顧。”我笑著說:“一定一定!”
老石雖“老”,卻仍未成家。用老石自嘲的話說,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典型王老五。工閑時,部門的小伙子們湊在一起胡侃,天南地北也無非是圍繞以女孩子為中心的話題,或說某某部門的哪個妹子俊,若能泡上她,死而無憾,或說昨晚逛街碰到一靚妹時,被其驚艷所惑,險些撞中電線桿,只可惜無緣結(jié)識……老石總是默默地聽著,從不插言。
一次,一個小伙子突然問:“老石,你談過戀愛嗎?”老石的臉?biāo)⒌匾幌伦蛹t了,低頭不語。
有人插嘴道:“該不會是個老處男吧?”眾人哄堂大笑。笑聲中,老石害臊得不知把手放在何處。
大伙兒便喟嘆:老石是蒸餾水,清純得可愛啊!算得上是當(dāng)世珍寶了。
二
第一個月出糧,老石領(lǐng)了700元。盡管不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老石卻顯得有些激動,通紅的臉上像開了花。一見到我,他就生拉硬拽地拖著去大排檔,說要好好地嘬一頓慶賀慶賀。
我說:“老石,省點兒吧,這錢來之不易,何必那么浪費(fèi)?”
“你不懂,你不懂。”老石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今天去給我分享一下喜悅,算是幫哥哥一個忙,若不去,大家不夠老鄉(xiāng)意思,不算朋友。”話說到這份上,我不好再推卻。
飯桌上,老石叫來服務(wù)員,不顧我的勸阻,點了幾道比較貴的菜。幾杯酒下肚后,我勸他:“老石,積攢點錢,趁著年輕成個家吧。”
“七尺男兒既不缺胳膊又不少腿,只要勤勞肯干,何愁攢不到錢?”老石的話音里充滿了樂觀和自信,“至于家——嘛,”老石把聲音拖得長長的,神情一下子迷惘起來,“如果不是一念之差,我可能早就擁有了一個家,而且一定美滿幸福。”他望著遠(yuǎn)方,眼眶內(nèi)有晶亮的東西在閃爍,“不慎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我說:“老石,對不起,勾起你的傷心事了。”
老石搖搖頭,神情落寞。沉默了足足5分鐘,他才嘆息道:“8年哪!8年鐵窗毀了我的一切。漫長的8年終于熬過來了,兄弟,我終于能跟你們一樣,可以打工給自己賺錢了。你說,這不值得高興祝賀嗎?”
我震驚了,像現(xiàn)在才認(rèn)識老石似的看著他。沒想到敦厚老實的老石竟是個歷經(jīng)了8年牢獄之災(zāi)、剛剛刑滿釋放的勞改犯。老石滄桑的面孔和深邃的眼睛在我眼里一下子顯得復(fù)雜起來。
老石說:“兄弟,咱不見外,我就給你說說我的故事吧。”老石打開了話匣子——
三
我出生在一個貧窮苦難的家庭。在我不滿一歲時,母親就因病去世。我的童年是灰黑色的,沒有快樂,能留在記憶中的,只有貧窮、饑餓和寒冷的冬天,還有父親那為生活而愁苦的面孔、佝僂的背脊。我長到8歲時,父親積勞成疾,臥病在床。臨終前,父親緊緊拉著哥哥皮包骨的小手,哆嗦著嘴皮卻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流淚。
懂事的哥哥對父親說:“爹,有話你就說吧,我跟弟弟聽著哩。”
父親長嘆一聲,無比艱難地說:“大娃,爹不中用了,以后弟弟就靠你帶著過日子了。唉……我苦命的娃娃……”父親沙啞的聲音無奈而悲愴,他最終帶著深深的遺憾和牽掛,不顧我和哥哥呼天搶地地哭喊,與世長辭。
我和哥哥成了孤兒。
14歲的哥哥不再上學(xué),而是扛上父親用錈了口的鋤頭去侍弄父親再也不能耕耘的田土。沒有了父親的日子更苦更難,我們兄弟倆連填飽肚皮都成問題,常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
哥哥極愛面子,遇事不肯求人,每一頓他都是先為我盛滿,留小部分給自己。一個正長身子的孩子,再加上繁重的農(nóng)活,體能消耗大,那一點點少得可憐的食物怎能滿足得了哥哥的身子的需求?終于有一天,經(jīng)受不住饑餓的煎熬,哥哥竟然眼冒金星地癱倒在地。
我蹲在地上,扶著哥哥骨瘦如柴的肩膀放聲大哭。幸虧離我家不遠(yuǎn)的劉大嬸聞訊趕來了,見狀后急忙回家做了一碗加糖的綠豆大米粥端過來,接著又一口一口地給哥哥喂下去。劉大嬸一邊喂粥一邊不停地罵道:“你們兩個畜生,小兔崽子!把鄉(xiāng)親鄉(xiāng)鄰不當(dāng)人看,把你大嬸不當(dāng)人看,沒米煮問你嬸嬸要一點,你嬸嬸就會因為給了你們一點米連累一家子餓死?……”她一邊罵一邊哭,哭罵聲中,哥哥的臉才逐漸有了點紅潤。
跟著劉大嬸過來的是她女兒小雯。小雯小我一歲,扎著羊角辮子。她看著我們,大而美麗的眼睛充滿了同情和關(guān)切。這種目光讓我感受到了無比溫暖和幸福。
此后,劉大嬸就經(jīng)常打發(fā)小雯為我們兄弟倆送一些吃用的東西過來。小雯聰明伶俐,嘴也乖,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喚著,聽得我幼小凄涼的心暖暖的,暖得直掉熱淚。
我們那兒是窮鄉(xiāng)僻壤的山區(qū),普遍家庭生活困苦。常言道:窮山惡水出刁民。雖然大部分鄉(xiāng)民是善良的,劉大嬸和一些鄉(xiāng)親寧愿勒緊自己的褲腰帶,給我和哥哥無私幫助,但也不乏欺凌弱小的村民。我家村東頭一塊最肥的旱地就是被一個地痞大頭白白地占去的。大頭拎著一把菜刀說,這塊地是分給他家的,誰跟他爭誰站出來說話就砍死誰。還有我爺爺小時候種下的一棵老柿子樹也被人爭了去,那人說我們小孩子家根本就不懂事,當(dāng)年種柿子樹的是他爺爺而不是我爺爺,現(xiàn)在搞清楚了,要物歸原主。
一個稻子抽穗的季節(jié),水田的水源因久旱而變得比往日緊張起來。為了能分得一點水灌溉自家稻田,度過稻禾最需要水的時刻,天還沒亮,哥哥就帶我下到地里,從水溝中往田里放水。
沒多久,那個叫牛麻子的人來了。他二話沒說,堵了我家水口,把溝里的水往他家水田放。哥哥走上去跟他爭論起來。牛麻子嘴里罵著“狗兔崽子”,狠狠地甩了哥哥一個耳光,哥哥被打得摔倒在地。打了哥哥的牛麻子又轉(zhuǎn)向我,見我正憤怒地盯著他,走過來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我提起來,罵罵咧咧地說要把我扔到山坡下摔死。哥哥嚇得大哭起來,連跪帶爬地向牛麻子哀求,并保證不再跟他爭水,牛麻子這才把我放下地。
哥哥一把抱緊我,渾身顫栗著,眼里流露出的盡是驚恐和凄惶,臉上的五道指印在流淌的淚水中觸目驚心。我摸著哥哥臉上的傷痕,小聲問:“哥,你疼嗎?”哥哥搖搖頭,低聲啜泣。
我沒有流淚,我的內(nèi)心正種下仇恨的火苗,我默默地對自己說:記住今天的屈辱,記住可惡的牛麻子,等長大了,我一定要報仇雪恨!
后來,村里開始有人去廣東打工,回來時一個個衣著光鮮,容光煥發(fā),把呆在村里的人們羨慕得眼都紅了。窮急了的村民們很快形成了一股南下淘金的狂潮。哥哥也被卷入了這股浪潮。
臨行前,哥哥含著淚對我說:“弟,田地事你就不要做了,好好讀書。我去外面掙錢回來,咱很快就會過上好日子了。”說完又轉(zhuǎn)向為他送行的劉大嬸和小雯,“咱弟就托嬸嬸和妹子照顧了。”末了,他給她們行了一個大禮,不待我們再說什么,掉過頭便匆匆上路了,沒有回頭。我知道,哥哥不敢回頭,回頭必是滿臉悲傷的淚水。哥哥是疼愛我的。
哥哥去廣東打工后,有劉大嬸和小雯的噓寒問暖,使我感覺不出孤苦。小雯跟我從小玩到大,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了。在我眼里,小雯比任何女孩子都聰明、漂亮。她熱情、善良,對我比親妹子還親。當(dāng)然,也有跟我耍脾氣慪氣的時候,但過一陣子又好了。
記得我轉(zhuǎn)學(xué)去武術(shù)館學(xué)武時,小雯好一陣子沒理我。我追問了她老半天,她才繃著臉說:“學(xué)武做什么?以后每天尋事打架呀?”
我一聽樂了,說:“原來我以后打架還關(guān)系到你了,也怪不得你生氣了。”我故意把“以后”兩個字說得很重拖得很長。小雯聽懂了意思,臉羞紅了,掄起拳頭來追打我,我一蹦一跳樂滋滋地逃開了。
隨著年齡的慢慢增長,我同小雯的關(guān)系也從兄妹之情到戀人之情微妙地轉(zhuǎn)變。到18歲時,連劉大嬸也不得不默認(rèn)了我這個準(zhǔn)女婿。也正是小雯的柔情融化了我的復(fù)仇之心,打消了我從武校畢業(yè)后找牛麻子等無賴算帳的念頭。在步出學(xué)堂的第二天,我背上行囊毅然踏上了開往廣州的列車,開始了我的打工征程。臨行時,小雯把一條手絹塞到我手中,她說:“二哥,出門在外很苦,累了出汗了你就用它來擦汗水吧。”
這是一條雪白的手絹,上面鑲了紅色小字,是小雯的名字,是她親自用紅線一針一線繡起來的。她噙著淚說:“我把自己鑲上去了,這樣就可以天天陪著你。”幸福的暖流電一般流遍了我的全身,我的眼睛濕潤了。
就這樣,我懷揣著小雯送給我的手絹走遍了南方的城市,嘗盡了打工生活的人情冷暖,酸甜苦辣。在這些城市里,我做過下水道疏通工人,做過建筑工地的小工,進(jìn)過熱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輪胎廠,后來幾經(jīng)周折,進(jìn)了哥哥打工的那家電子廠,兄弟倆終于團(tuán)圓了。
當(dāng)時,哥哥已經(jīng)是一條生產(chǎn)線的拉長。一個從大山里出來的孩子,無學(xué)業(yè)無技術(shù),僅靠勤懇務(wù)實的敬業(yè)精神,一步一個腳印地做上拉長一職,哥哥付出了很多很多。更可喜的是,哥哥有了女朋友,她叫于慧,一個美麗而賢淑的四川女孩,是哥哥拉上的一名員工。上天有眼,哥哥終于苦盡甘來,生活開始充滿了陽光。然而,在我還來不及慶幸的時候,災(zāi)難再一次降臨到我們兄弟二人頭上。
那天,哥哥與于慧出去逛街,在回廠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胡同時,突然從旁邊躥出幾個兇惡的男子,拉住哥哥便是一陣拳打腳踢……
等我聽到消息時,哥哥已經(jīng)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看到病床上的哥哥手上、頭上都纏著繃帶,還有嘴角凝固的血痕,我怒不可遏,牙齒咬得咯嘣作響。
于慧坐在旁邊低聲啜泣。我問起當(dāng)時的情況,于慧說可能是她老家的前男友請人干的,因為之前那男的曾發(fā)過毒誓,說一定要請人揍我哥哥一頓。兇手中其中一個于慧認(rèn)識,是她前男友要好的老鄉(xiāng)。
我聽后“呼”地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出病房。我知道于慧前男友的那家工廠,就是電子廠對面的一家小印刷廠。我來到那家廠,托熟人進(jìn)去傳信。
不一會兒,那家伙出來了,東張西望,還不明白是誰找他,就被我沖過去掀翻在地。憑著在武校兩年練就的扎實功夫,那家伙在我的拳腳下只有喊爹叫娘挨揍的份。憤怒使我失去了理智,我專揀他的要害部位用拳頭捅,用腳狠命地踢,直到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沒了聲息,我才意識到可能打死人了。清醒后的我立即想到了逃跑。我不敢再去醫(yī)院看望哥哥,更不敢回廠里,而是買了回家的車票。我預(yù)感到自己絕對逃不脫法網(wǎng),趁著還沒被抓到槍斃之前回去看一眼日夜思念的戀人。
我是在一個漆黑的深夜摸索回村的,惶惶如喪家之犬。我做賊似的在劉嬸家大木門上敲了幾下,起來開門的是小雯。一見到我,小雯滿臉的驚奇、喜悅,還有些許羞澀。她不顧一切地?fù)涞轿覒牙铮o緊地抱住我,生怕我飛了似的,嘴里不停地喃喃叫著:“二哥。”
我知道,小雯每天都在想我,想得很苦,可我……捧起小雯秀美的臉龐,我尚未開口淚水便已奪眶而出。我說:“雯,我闖禍了。我殺了人,這輩子不能陪你了。”
小雯一下子驚呆了,怔怔地看著我,好一陣子才“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我掏出白手絹替她擦淚,她的眼淚就像春汛暴發(fā),擦干了又流出來,把白手絹打濕了。
我說:“雯,別哭了,手絹都濕透了。看,這是你送給我的東西,還那么白,我一直都帶在身上,以后到死我都會把它帶在身上,揣上它就等于揣上你……”說完,我把手絹收入懷里,轉(zhuǎn)身便沖入夜色之中,瘋了似的在黑暗中狂奔。淚水再一次從我眼中洶涌而出,隨風(fēng)灑了一地。
我再次坐上了開往廣州的列車,不同的是,這次是狼狽的逃亡出走,前景渺茫。
身份證不能再用了,工作無法找,為求生存,我迫不得已跟隨一些不法分子做起了炒賣火車票的行當(dāng),雖然冒險,但利潤不菲。同行有人賣假票,我不干,我有我做人的原則——只賺人的錢不坑人的錢。
我把賺到的錢以老鄉(xiāng)的名義給哥哥匯過去,因為哥哥現(xiàn)在不但清貧如洗,而且欠了同事很多錢。那個被我揍的家伙沒死,花了很多錢醫(yī)治,但治好后也成了半個廢人。醫(yī)藥費(fèi)加上協(xié)議上的賠償,花光了哥哥和于慧所有的積蓄,還借了債。這些都是我從老鄉(xiāng)那兒打聽到的。于慧已經(jīng)是我嫂子了,他們結(jié)婚沒有辦宴席,冷冷清清的,因為沒有錢。聽到這些話,我忍不住大哭一場。我真后悔啊,自己闖了禍還連累哥嫂沒過上好日子。我更對不起小雯,辜負(fù)了她對我的一片情意。
逃亡歷程中,我偷偷回去看過小雯。小雯勸我說:“二哥,那人沒死,你去自首吧,頂多蹲幾年監(jiān)獄。不管多長時間,我等你。”
一聽到“監(jiān)獄”兩個字,我驚恐得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我不去,我寧愿死在外面也不去自首!”
我塞給小雯一疊錢,小雯問我是做什么工得的,當(dāng)聽到是我在火車站混來的錢時,她的目光黯淡了,默默地把錢塞回我手里。那一刻,我發(fā)覺小雯變了,看我的眼神里不再流露出溫暖和含情,取而代之的是徹底的絕望。
其實,躲躲藏藏的逃亡生涯更累,長期的心理壓抑使我生不如死。逃亡三年,我疲憊不堪的身軀再也承受不了那顆被壓抑得近乎崩潰的心,思慮再三,我決定走自首之路。我終于想明白了,不接受自己應(yīng)該接受的懲罰,就永遠(yuǎn)也不會有希望的明天,永遠(yuǎn)都無法心安理得地渡過余生。做出這個決定時,我再一次回家看望了小雯。
當(dāng)小雯得知我要去自首時,臉上掠過一絲欣喜的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接著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她說:“二哥,你為什么到今天才醒悟?可我……我不能再等你了,我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人了。”說完撫著臉嗚嗚地痛哭。
我此時才注意到小雯微微隆起的肚子,顯然,小雯已為人妻。我悲傷而沒有淚水,只有心頭在淌血。我不怪小雯,我也無權(quán)怪她,因為我不配跟小雯在一起。不是說愛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嗎?只要所愛的人幸福就夠了。既然我不能給小雯幸福,那就讓別人來給小雯幸福吧。我釋然了,心里平靜得像一個虔誠的教徒,毅然走向公安局的大門……
我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
我默默地接受勞動改造,任勞任怨。生活很苦,工作很累,我只有拼命地做,爭成績,爭表現(xiàn),爭取早一天出獄。漫長的8年后,多次獲得減刑的我出獄了。走出監(jiān)獄大門,呼吸到久違的新鮮空氣,我像又一次獲得了新的生命。當(dāng)時的感覺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dá)的。
我沒有去找哥嫂,因為我覺得自己無臉見他們。我更不敢回去找小雯,以免打擾她平靜的生活。后來,我就進(jìn)了這家工廠。
四
老石敘述完他的故事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抽出廠里給他發(fā)的第一個月工資,說:“勞動改造是不給報酬的,每個月只有幾塊錢生活費(fèi)。你看,現(xiàn)在多好,做一個月就有這么多,而且又有人身自由。”老石笑了,滄桑的笑容里流露出些許滿足。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在想,8年哦,老石,你是怎樣熬過來的?
我把老石坎坷的親情愛情故事跟工友們說了,工友們有的驚奇,有的嘆息,更多的是掉淚。大伙兒都說老石不簡單,比起不幸的老石來,我們的人生之路真是平坦幸運(yùn)多了。
從此,大家對老石尊重起來,懶怠的小伙子也不再把老石呼來喚去地做他們誰也不愿做的粗重活。
三個月后的一天,廠門外來了一對找老石的男女,男的相貌與老石依稀有些相像。我馬上想到了老石的哥哥,一問,果然是,那女子正是老石的于慧嫂子。我激動得跳起來,一溜煙跑回宿舍找老石。
老石跟他哥嫂團(tuán)圓的喜慶場面直讓我們激動得抹眼淚,只是,團(tuán)聚回來后的老石起了很大的變化:他常常發(fā)呆,做事心不在焉,有時我們叫“老石老石”,他充耳不聞,待我們喉嚨喊破了,他才回過神來,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
老石的表現(xiàn)使得大伙兒疑慮重重,一致舉薦我向老石討個究竟。我逮了一個機(jī)會堵住老石,橫說豎說套問內(nèi)情。
原來,那天老石和哥嫂相聚,哥哥告訴了他一些關(guān)于小雯的事:小雯嫁人后生活一直不幸福,因為跟丈夫感情不和,經(jīng)常吵架,她丈夫還打她。四年前,她丈夫出了車禍,肇事者逃逸,小雯沒拿到一分錢賠償。后來的日子就更苦了,沒辦法,她只有出來打工,現(xiàn)在正在郊區(qū)的一個農(nóng)場種菜。劉嬸也過來了,幫她照料孩子。末了,哥嫂交待老石要完成一個任務(wù):讓小雯做他們的弟媳,因為他們欠小雯及劉嬸的太多了。
我把這件事轉(zhuǎn)告了大家,我覺得這個美好的希望不能讓自己一個人獨享。
幾天后的一個假日,我們發(fā)現(xiàn)老石穿一身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根根油亮,手里拎著一個漂亮的高檔時裝紙袋,神采奕奕地朝廠門外走去。
大伙兒在背后異口同聲地朝老石喊:“加油哦!老石。”
我想,那紙袋內(nèi)一定裝有一塊雪白的手絹吧。
責(zé) 編:雪月
插 圖:余和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