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現狀及隱患
貴州巖溶區的自然地理環境,加上社會歷史原因,已成為中國自然條件最差、生態環境最脆弱、貧困程度最深、脫貧難度最大的省份。而石漠化的形成和擴展,更加劇了人口—資源—環境的矛盾。
(一)石漠化的現狀
貴州石漠化土地面積,據20世紀末90年代中期省農業區劃辦匯編資料,當時全省共有石漠化土地138.88公頃,約占全省土地總面積的7.9%;至90年代末,據有關學者研究,全省石漠化面積已達23430平方公里(即2343000公頃),已占全省土地總面積的13.3%。2001年西部論壇上,國家林業局和環保總局負責人向與會者提供了更令人心驚的數據:地處世界最大喀斯特巖溶地區的貴州石漠化面積已超過全省面積的20%,面臨石漠化威脅地區超過40%。石漠化面積與土地總面積之比例最高的六盤水,高達43.74%,其它半石漠化的土地面積更大。
(二)石漠化的隱患
貴州石漠化的現狀及其擴展之勢,標志著自然對人類懲罰報復的嚴酷。生態環境惡化的危機直接導致人類生存資料和生存空間的萎縮,以及人口貧困化和社會矛盾的加劇,如不能得到遏制和治理,還必將使“兩江”(長江、珠江)生態屏障面臨垮塌的危險。
1.生存資料的喪失與生存空間的萎縮
對于生活在喀斯特高山地區的人們而言,林、水、土三大要素,比之生活在平原、丘陵地帶的人們,是更為寶貴的最基礎最具有決定性的生存之本和生命線。當森林植被遭到破壞.水土流失而出露大片基巖,則無異于斷送了人們賴以生存的根基。許多生活在石山區的人們.無不深切體驗到“水貴如油”、“寸土如金”。而林草不存,水土難保,水土不存,人將焉附?據典型調查,西南地區近20年石漠化率高達幅員總面積的0.5%左右,貴州是石漠化的典型重災區,如按此變化速度,僅石漠化一項,每年至少使數十萬人喪失生存環境。如今貴州石漠化每年仍以900平方公里速度擴展,再過十幾年或數十年,貴州賴以生存的空間還有多少?
2.人口貧困化與社會矛盾
長期以來,貴州屬貧困面最大、貧困程度最深、脫貧難度最大的省區。其根源不應歸罪于所謂“人懶”,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巖溶區的自然地理環境,加上社會歷史和指導思想等原因,已成為自然條件最差、生態環境最脆弱的地區,而在石漠化形成的區域,更成為扶貧攻堅久攻難克的“堡壘”。
貧困人口的存在,潛藏著諸多社會矛盾。一是人口、資源、環境的矛盾不斷加劇,在貴州人均耕地面積已接近“危險區”“臨界點”和地方財力拮據的情形下,根本無法搬遷安置生存條件惡劣的貧困人口;二是經濟的貧困與文化的貧困直接交織在一起,貧困地區人口增長與文盲半文盲的不斷再生相伴隨,又直接制約了整個區域的開發。三是在西部開發中,人與地、人與糧、農民與政府的矛盾越加凸現,眼前的生存需要與長遠的生態建設矛盾加劇。
3.“兩江”生態屏障面臨崩潰危險
從更大的空間和范圍考察,從整個長江、珠江流域的生態大系統角度看,貴州和西部無疑是“兩江”的上游生態屏障。由于巖溶石山生態惡化,石漠化加劇,旱澇災害頻繁,全省每年流失的表土近1億噸,其中5800萬噸泥沙通過河流外泄,導致河、塘、水庫淤積,阻塞或摧毀交通等基礎設施,直接間接地影響長江、珠江下游的生態平衡和經濟建設。一旦這一生態屏障崩潰,富庶發達的兩江中下游必將后患無窮,永無寧日。
二、成因剖析
貴州的石漠化,既非今日始,也非古已有之。據史料載,在明清之前,現今貴州全省境內,系炊煙依稀、森林遍布、人跡罕至之處。當時除少許耕地外,多為莽莽原始森林和繁茂的草山草坡。至20世紀,尤其從50年代后期至世紀末的數十年間,石質荒漠化才日益顯露在人們眼前。1958年以前,貴州人口不過1700萬,森林覆蓋率高于30%,且積蓄力高,盡管全省農戶能耗多以薪柴為主,但木材消耗量仍低于生長量。在人口少、耕地尚未向陡山陡坡延伸的情況下,基本不存在石漠化現象,即便有少量因自然力形成的石漠化,對自然生態的平衡也不會產生影響。而從50年代至90年代,卻是貴州石漠化日益凸現的時期。在短短的幾十年中,貴州石漠化面積從無到有,從隱到顯,從小到大,終成影響人類生存和經濟社會發展的一大災禍和隱患。
(一)生態系統之鏈首先從何處斷裂?
長期以來,由于毀林開荒和亂砍濫伐嚴重,導致水土流失加劇和土地超負荷運轉,從而造成生態系統與外部的物質能量交換失衡,系統內部結構、功能失調,系統的穩定性弱、抗逆性差、脆弱性強。顯然,植被覆蓋的減少,直接造成了水土流失,尤其陡坡開墾,致使表土在雨季相當長時間內被沖刷,形成基巖裸露。據統計,貴州土壤侵蝕面積,1954年為14.19%,50年代全省土壤侵蝕面積僅為3.5萬平方公里,80年代增加到5萬平方公里,占28.4%.1994年擴大到7.67萬平方公里,占43.6%,而1997年明顯侵蝕面積達73291.32平方公里,占全省土地總面積的41.62%。
(二)自然的客觀因素
不同的自然條件,有著不同的生態演化規律。地形類別的差異,對于石漠化的影響有不同的機率和狀態。貴州是高原山地,地表坡度是影響水土流失的重要客觀因素之一。水土流失的強度、速率與地表坡度的高度、長度有很大關系。貴州山地集中,存在大量坡度不等的坡地。據統計資料,地表平均坡度角為21.5度,小于5度的土地面積僅占全省總面積的5.86%。17.5~25度的坡地面積占78.96%,大于25度的坡地面積占35.07%,甚至大于45度的極陡坡達1260平方公里。大面積的坡地、陡坡地,無疑給土壤侵蝕形成了客觀外在條件,加之溫暖濕潤的氣候,降雨集中,使本來瘠薄稀少的土層極易被沖刷而流失。從地質因素看,貴州地質復雜,地層比較齊全.巖石種類多樣,其中碎屑巖組母質疏松,易風化成粗骨土,且多被辟為坡耕地。在暴雨沖刷下,這類土地極易發生滑坡、崩塌、泥石流等地質災害,導致地表植被破壞,坡面上大量泥沙下瀉,使河床淤積,農田雍埋,從而形成大面積的石質荒漠化土地。在碳酸鹽巖分布區,由地貌演替引起的石漠化是一種漫長的變化,演替過程的每一狀態,由植被、土壤、水環境等因素所引起,但在人為作用下也極易發生變化。從植被覆蓋因素看,植被類型、覆蓋度及其分布,都對生態環境產生重大影響。據上世紀末統計,貴州森林面積為242萬公頃,森林覆蓋率僅13.7%,加上灌木林等,僅有18.7%。而據國內外有關資料估計,要充分發揮森林植被改善和保護生態環境的生態效益,山區森林覆蓋率至少要達到30%(不含灌木林)。我國森林法也規定,山區縣森林覆蓋率要達到40%似上。顯然,貴州的森林植被還遠達不到這一要求。森林植被少且分布不均,缺乏森林生態的綜合效應。這就使許多缺林地區的水土保持、水源涵養受到嚴重制約,導致土地退化、土地生產力下降,繼而退化為石質荒漠化土地。
(三)人為的過墾過伐
生態環境之鏈為什么首先在森林植被上斷裂,特殊的地貌地形易于水土流失的客觀潛在可能性何以會成為現實嚴酷性?直接根源在于人們的過墾過伐。石漠化的指數與墾殖指數成正比。由于長期大面積砍伐森林、放火燒山、陡坡墾殖等人為活動引起的植被退化、水土流失,在一些石漠化嚴重地區,已出現無土可流、無地可耕的景象。以此發展下去,人類的生存空間何在?人類的農業文明會不會隨著綠色的消失而毀滅?
(四)人口增長與資源壓力
盡管貴州山地多、平地少.作為農耕的土地資源欠缺,但在歷史上,貴州曾是“不患無地而患無人”之境。自明清以后,隨著中原王朝行政統治的進入,伴隨幾次移民浪潮,使人口密度不斷提高。據史料載,清初(1661年)貴州人口200萬左右,至清末已增為810萬。自清中葉以后,貴州人口密度不斷上升,在全國人口中的比重由0.06%升為2.23%,貴州人口超過全國人口增長速度,外來移民(包括軍屯的軍士)超過了本地土著居民。而從1911~1949年的38年中,貴州人口凈增長150萬,人口總數達1000萬,增長3.6倍,年均增加52萬人左右,相當于每年增加一個中等縣的人口。實際上,貴州從清代中葉以后即開始出現了人口壓力。在人口快速增長的同時,可耕地的資源量遠遠不能滿足人口增長的需要。于是,大量的劣質地、危險地也被開墾出來了。據有關資料,在全省現有耕地中,一等耕地僅占22%,二等耕地占43%,三等耕地占35%,表明大部分都是劣質地,山坡地,望天田。由于土地生產力低,產出率低,加上產業結構單一,又以農業特別是種植業為主,經濟力量單薄,無力搞內涵擴大再生產,便只有走外延拓地擴大再生產之路。并將臨界宜農或不宜農的林地、草地、陡坡地辟為耕地。隨之而來的是水土流失和長期土地超負荷運轉,使土地資源退化,逐漸失去支撐力。而隨著人口的增加,土地質量的退化,又需尋求更多的土地才能滿足最低生存的需求,這又不得不開始新一輪的墾荒,陷入“越窮越墾、越墾越窮”的惡性循環而難以自拔。
(五)體制政策方面的負面影響
造成人與地的尖銳矛盾,不完全是農民的個人行為。在體制政策上也有一定的負面影響。其一,強調農業的基礎地位無疑是正確的,但對于生物資源豐富而耕地奇缺的貴州而言,卻忽視了農業產業的自然本質是在完成經濟功能過程的同時,完成著生物再生產及自然生態循環過程。其二,長期存在的城鄉二元結構加上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所形成的城鄉堡壘,加上農民長期形成的歷史慣性,使農村產業結構和就業方式單一化、凝固化,并通過各.種政策強化了農民的歷史角色和地位,使農民在低層次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結果卻是“靠山山光”“靠水水逝”。其三,“一刀切”的行政行為加劇了對自然生態的破壞,不能按照因地制宜分類指導的方式行事,使大自然遭到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摧殘。20世紀50年代“大煉鋼鐵”中,全省出現了向森林全面開戰,在烈火、油鋸和刀斧之下,使貴州大片原始森林毀于一旦。在“農業學大寨”中,出現不顧主客觀條件,不看需要與可能,不管地形地貌特點,有的毀掉好田好土,搞所謂“人造小平原”,更多的則毀林毀草把荒山陡坡辟為耕地。不少地方投工不受益,造成了勞力資源的浪費和生態環境的破壞。更為甚者,在高原明珠草海,當地政府為擴大耕地并改變長期旱作玉米的歷史,號召群眾把天然湖水排干,用于種水稻,提出了“要讓高原產大米”、“讓老母豬戴上金耳環”等豪言壯語。一萬多人,歷時二年多,費工200多萬個,耗資130萬。結果得到的是水產枯竭,珍禽鳥類消失,使包括云南一些地區在內的區域性氣候出現災變。
三、理性的思索
石漠化的嚴酷現實與演化趨勢,日益震撼和警醒著我們,必須重新審視和改變人與自然的關系,走一條適宜喀斯特生態環境的人與自然和諧互補、共生共榮的可持續發展之路,向生態文明邁進。
1.必須轉換人對自然界的認識和態度。人們生存于喀斯特環境中,它只是生態系統中的一部分,是生存于喀斯特土地上的無數生物物種當中的一種。人類與其他生物圈一樣,只有依靠系統才能生存。而它們之間存在著不平衡關系,即喀斯特生態環境可以沒有人類而自行演化,而人類存在卻不能脫離客觀的生態環境。這就意味著,自然環境具有先在性與基礎性,因此人類根本沒有資格凌駕于自然之上,不能片面地把自然作為被動的可以任意征服統治的對象。人與自然的關系決非統治與被統治的“主人”與“奴仆”的關系。人的存在與發展必須以自然為基礎,以自然生態的存在和發展為條件,只有和諧互補、共同發展,才能達到“雙贏”。在人與自然的相互作用中,自然既是人產生、確立和發展的基礎和前提,又是人類認知和情感的對象和朋友。人們尊重、呵護了自然,也就等于尊重、呵護了自身。人與自然是辯證的矛盾統一體,沒有自然的生態環境,也就沒有了人的生存發展。所謂發揮人的主體能動性,只是在于能動地認識和把握自然及其規律,并按此要求改造客體世界和主體世界,從而推動人與自然關系的良性發展。實踐作為人與自然聯系的中介和調節手段,并非意味著簡單地索取和征服,而必須站在更高更遠的角度不斷審視、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這種調整必須考慮到包括具體小生境的承載力、人口密度以及生產生活方式、生存觀、發展觀等。
2.重視喀斯特生態的多樣性。由于地殼內部結構、運動變化及地殼外部氣候、水流等強大自然力的作用,把貴州喀斯特雕琢成東西各異、南北不同的喀斯特景觀。相對而言,東部喀斯特發育較差,北部喀斯特與非喀斯特相間分布,中部以喀斯特峰林盆地為特征,南部峰叢洼地及地下河極其發育,類型多樣,西南部峰林地貌顯著,而西部則為典型的喀斯特高原山地。這充分顯示了貴州喀斯特發育的普遍和強烈程度、地區分異和多樣化特征。這也就決定了我們的開發、治理和建設,必須充分顧及到它們各自的特點,而不宜再用同一標準、同一要求、同一方法的“一刀切”。只有在調查研究各喀斯特生境演化規律的基礎上,制定出科學性、可行性的方案,才能取得預期成效。對于典型的喀斯特生態脆弱地區,似不應以一般農業種植業和“聯產承包”去要求,而代之以其它產業和就業方式。對于自然留下的寶貴遺產——喀斯特森林和濕地,當務之急是首先加以嚴格保護。對有些喀斯特地區,實施封山育林往往比人工造林效果更佳。在退耕還林還草中,種什么林,植什么草,應在專家指導下從當地實際條件出發。避免“年年造林不見林”的現象再度出現。需注意到各喀斯特生境的土壤多寡、厚薄不同、干旱程度不一,而它們的土壤剖面形態、理化性質、植被習性與植被組成等,均有別于常規地貌地帶。
3.走出資源開發的傳統誤區。在正確認識和擺正人與自然關系的同時,必須重新審視和糾正以往錯誤的資源開發理念。傳統開發模式和理念突出表現為,重開發、輕保護,重利用、輕補償,重外延性開發、輕內涵性開發,重局部眼前近期利益、輕整體長遠利益,重經濟效益、輕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由此造成資源浪費、生態惡化和經濟發展后勁資源不足等后果。這就需要在堅持合理開發、充分利用和有效保護原則的前提下,糾正傳統開發模式的缺陷,把以資源為導向的開發變為以市場為導向的開發,把以人力為開發動力的開發變為以科技為開發動力的開發,把以單一經濟效益為目標變為以生態效益、社會效益、經濟效益相統一的開發目標,把以滿足當代人眼前生存需求為標準變為以永久、健康、持續發展為標準。模式、理念的轉換。意味著關愛自然、重視生態環境保護、維護自然生態和人類長遠利益為基本價值取向,人們在通過與自然保持和諧共濟的消費中,來獲得自身需要的滿足和生活質量的提高,同時也才能使自然生態良性發展。
四、綠色的希望
貴州石漠化所引起的自然生態逆向演替,受到了省內外專家學者和國家政府的強烈關注和高度重視。在《中國21世紀議程:中國21世紀人口、環境與發展白皮書》中,把“喀斯特和黃土高原”列為我國重點治理的兩種最為脆弱的生態環境。并已啟動投入了大量資金和技術,使西部大開發注入了新的方向、目標和理念。與此同時,一大批專家學者對于區域喀斯特環境、喀斯特水文工程環境、礦山喀斯特環境、喀斯特植被、土壤及喀斯特旅游資源等廣泛內容,既進行了區域性研究,又從總體上對喀斯特大環境進行研究,為治理與重建奠定了客觀的科學基礎。中共貴州省委、省人民政府在總結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明確提出了人口、糧食、生態全面規劃、綜合治理、協調發展的指導思想,并制定了農業綜合開發戰略規劃,形成了《關于發展糧食生產加強生態建設的立項報告》。這表明貴州的生物資源開發與生態治理在理性軌道上開始重新起航。
特別令人欣喜的是,生活在生態逆境和生存困境的貴州人民。在痛定思痛中,以艱苦卓絕的精神和尊重自然生態的科學態度,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治理與重建的模式,讓山頭重新披上綠裝,讓綠水重新長流,讓田野重獲豐收。在貴州南部麻山腹地的大關村,黔中地區貴陽城郊野鴨鄉的下麥村,黔北地區正安縣的老鷹巖村等鄉村,相繼在亂石嶙峋的石山中,亮起了綠色之光。
我們有理由相信,經過反面教訓的洗禮和生態治理重建的成功經驗的啟迪,不僅可以使農業文明再現光芒,更可以而且應當走向更高的生態文明。人類不僅必須以生物圈的健康生存來約束和限制自身對待自然的行為,還要以自身創造的價值對整個系統的發展不斷做出新的貢獻,而不是僅僅停留在消極被動劃順應和維護原有系統狀態的水平。根據生物圈安全優先原則,按照人類既要維護生態環境,又要促進自然進化的原則來建立人與自然協同進化的生態文明。這種文明是真(生態規律)、善(生態倫理)、美(生態美)的統一。“神奇”的喀斯特王國,必將日益撩開神秘的面紗,展現在世人面前,成為人類向往的旅游勝地和值得驕傲的永久性的美好家園。
責任編輯:郭漸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