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通過對勞倫斯作品《販馬者的女兒》的創(chuàng)作動機,寫作手法,故事情節(jié)有人物性格的分析,關注潛藏與深層的意識與無意識,展現(xiàn)人性的基本沖突;生與死,愛與恨,光明與黑暗。以揭示人類的共同處境和普遍傾向。探索文明的壓抑與人性的復活。
[關鍵詞] 愛 精神分析 人性 壓抑 內(nèi)心沖突 意識與無意識
創(chuàng)作和欣賞是人類特有的精神活動。人們通過語言去捕捉和探索自己的感覺,作家通過寫作將自己對生活的審美體驗傳達給他人,語言和文本由此成為人類心靈的詩意棲居。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欣賞的心理過程,我們能進一步洞察人類豐富的情感及產(chǎn)生這些情感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
D.H.勞倫斯于1885年出生在英格蘭的一個礦區(qū)山村,他感受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西方社會不斷加深的社會危機,尤其使他不安和憂慮的是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對人的嚴重摧殘——它壓抑和歪曲了人的自然本性。因此他厭惡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崇尚原始的,生機盎然的大自然。他認為在現(xiàn)代,人性涅槃的最高境界和最終目的是一種與自然的徹底融合,他希欹以兩性關系在感情與肉體上的雙重融合來恢復人的天性,恢復原始的,自然的,充滿活力的生命個體,進而達到使被工業(yè)化摧殘了生機的英國和人類社會獲得再生。對男女兩性關系的描寫與批判,實際上包含了勞倫斯對整個西方文明的認識與批判,使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了社會批判,文化批判和心理探索的多重含義。他的小說一方面真實地再現(xiàn)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外部生活和物質(zhì)形態(tài):另一方面,又努力展露在自然本能驅(qū)使下人物的心理與情緒狀態(tài),具有現(xiàn)代小說心理探索的特征。本文中作者仍然發(fā)揮了他一向擅長的心理描寫手法,作品充盈著沉重的壓抑感。
《販馬者的女兒》描述的是一個衰敗家庭中,面臨支離破碎的家最終解散時,懷著對無愛、冷漠的現(xiàn)實社會的絕望,女主人公Mabel即販馬者的女兒選擇以跳水結束自己的生命,卻被小鎮(zhèn)醫(yī)生救起,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兩人發(fā)生的情感糾葛。工業(yè)主義在勞倫斯看來是污染了人類的家園,使人成為機械的奴隸,扼殺了人的本能和直覺。伴隨著社會下滑的是人性轉(zhuǎn)為物性,而隨著愛在男女主人公之間的產(chǎn)生,人性逐步復活。同過故事情節(jié)及主人公性格的分析,關注潛藏深層的意識與無意識,展現(xiàn)人性的基本沖突:生與死,愛與恨,光明與黑暗。以揭示人類共同處境和普遍傾向。本文的一個基本主題,就是探索文明的壓抑與人性的復活。
意象是勞倫斯作品最鮮明獨特的藝術特征。用自然物象和景致來暗示人的某種心靈隱秘,借以溝通物我之間的交流,表達人的心靈在自然力啟迪上下的某種頓悟,反響和心態(tài),情緒與意識的細微變化。意象的運用大大增添了作品的藝術魅力,同時也深化了小說的主題。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有著明顯工業(yè)革命烙印的英格蘭礦區(qū),文中多次出現(xiàn)“grey,deadened,wintry,dark,black”等環(huán)境描寫詞語,從頭到尾故事都籠罩在一片陰暗,甚至有時是黑暗之中?!昂诎怠弊鳛橐环N象征,在勞倫斯小說中隨著情境及人物細致微妙的心理變化而產(chǎn)生不同的象征意蘊。透過黑暗勞倫斯從死亡角度闡釋了自己對生命的體察和了悟。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就是吞噬人的活力乃至生命的黑暗。同時“黑暗”還象征著一種神秘的自然力量。這是一種能摧毀包裹在人身上禁錮真實和自由的堅硬外殼的力量,一種能夠喚醒潛伏于靈魂深處的意識自然流淌的力量。對陰暗的描寫,是這場意志之戰(zhàn)的前奏。倍受壓抑的靈魂蠢蠢欲動,自我意識在黑暗中掙扎。像這樣無法用語言來明確表達的混沌的意識、潛意識及無意識狀態(tài)等微妙的東西,或許只有借助于黑暗的魔力才能顯現(xiàn)出來。勞倫斯總習慣于讓筆下的人物之間的各種交流放到大自然真實的黑暗中默默地進行。黑暗是勞倫斯崇拜并且反復使用的意象。他在《金魚草》中寫到的句子可能最能表現(xiàn)這點:在那黑暗中我確實發(fā)現(xiàn)了
我在尋找的東西
勞倫斯對所有徘徊在黑暗和光明之間的人們發(fā)問“我們將怎樣從這種普遍存在的活著的死亡中拯救我們自己?”這是他在小說中一直探索的深度主題。
另比如本篇中對三兄弟進行比喻的animal—“horse”,除開物性的象征外它還有另兩個象征意義:(“horse”在本文中被描述為原本“sumptuously”,現(xiàn)在卻“tired”)從廣義上講,這是對經(jīng)濟蕭條,人們精神頹廢的象征:從狹義的角度說,則是反映了故事中發(fā)生在這個家庭的衰敗。
而勞倫斯讓女主人公Mabel選擇跳水自盡則是因為在人們心目中水是生命之源,也是一切生命的回歸之處,所以它既是“生”也是“死”的象征,生與死之間并沒有截然的界限,生孕育了死,死又孕育了生。對現(xiàn)實的失望,使她選擇了死:對幻想的另一世界中母愛的期望,使她選擇了另一種“生”。隨著她一步步走入水中,有關現(xiàn)實的一切憂傷慢慢離去。勞倫斯借Mabel的行為道出了他對死亡這一人類自誕生之日起就不得不面臨的問題的探尋:向死而生。
故事從父母雙亡家道敗落后,自私自利的三兄弟各自盤算出路開始,勞倫斯筆下的老大是個愚蠢而又固執(zhí)的家伙,僅關心自己的將來,結婚也只是為了得到一份工作,愛這個字不在他的字典里存在:老二他不被任何人所能控制,但,精于騎馬卻不精于生活,“he was not master of thesituation of life”;老三,“the baby of thefamily”,想的總比做的多。正如勞倫斯所說,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沒有“內(nèi)在的創(chuàng)造萌芽”,那他就從沒有活過,或者說他已經(jīng)死了——那是“活著的死亡”,“活著的死人正是一種可惡的虛無。”“活著的死人”是那種只有空洞無物的軀殼和一個已走進墳墓的靈魂的人。文中三兄弟正是如此,這是真正的徹底的毀滅和消亡。已經(jīng)喪失人性,變成了機器的附屬,變成了工具的人們“隨著時間的推移,心滿意足地接受了這一切”,對于自身的走向異化已無從感知,他們已麻木不仁,甚至為能夠走向異化,能夠從屬于這個龐大的機器而感到得意非凡。哀莫大于心死,他們的精神生命和反抗的意志已經(jīng)死亡。
Jack是小鎮(zhèn)上的醫(yī)生,在他的生活中,“nothing but work”,直到遇見女主人公Mabel,心被不自覺觸動,Mabebel的眼神“always made him uncomfortable,unsettling his superfiCial ease”,年輕的醫(yī)生“watching her interestedly all thewhile”。這是故事對兩人見面的首次描寫。鑒賞心理中的直覺表現(xiàn)說就曾提到:人的情感在未被直覺到之前,還只是心靈中潛在的質(zhì)料。他已感覺到內(nèi)心的觸動,卻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觸動。這也為以后故事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在他路過墳地再次看見Mabel時,他覺得“some mysticalelement was touched in him”,“there wasaheavy power in her eyes which laid holdof his whole beinq”并且“the life cameback into him,he felt delivered from hiSownfretted,dailyself”。在文中,勞倫斯多次提到“l(fā)ife”這個詞語,它有兩層含義,既代表生命,也代表生活。現(xiàn)實生活折磨著他們的生命,而Mabel為醫(yī)生不太健康的身體注入了新的生命。文中也多次提到Jack的心一次次被觸動,甚而是痛。如果不是愛,那會是什么呢?只有當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他才能感受到她,感受到她的感受。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Jack內(nèi)心的觸動慢慢形成鮮活的意象,潛藏的情感被Mabel引發(fā),當他回答Mabe他愛她的,“the word costhim a painful effort.Not because it wasnottrue.But because it was too new,ytrue\"。但同時他又在擔心“how they Wouldall jeer if they knew”。由于文明和社會教條帶來的恐懼和壓抑,使絕大多數(shù)人們對自己豐富的感情從未認識,也從未體驗。因此,當面對愛時,內(nèi)心深處兩個相互分離而又相互抗爭的力量——情感與理智在進行著激烈的交鋒。“法”與“愛”相互對撞、沖突、交融。最終,愛引導Jack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各種壓力,他\"want”并且希望“marry”Mabel。
文中的女主人公Mabel,父母的亡故,兄弟的嫌棄,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使她陷入了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一種難以驅(qū)譴的孤獨憂傷之情導致她對自身存在價值的懷疑,為了抵御外界對自身心靈的傷害,她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在表面上也以冷漠來回應環(huán)境與世人的漠視。這可用心理學中的壓抑(repression)來解釋,即將那些不能見容于意識的欲望、情感和觀念拒之于意識的門外而形成無意識。文中,她鮮少講話,也幾乎不曾笑過??偸前逯粡垺皃erfectly impassive face”。擔心別人的傷害,她在自己心的周圍筑起一堵高高的圍墻,可這樣同時也阻礙了她自己與外界的交流。內(nèi)心的死亡使她渾身彌漫著一種死亡的氣息。文中,Jack在墳地看見她時,就覺得“she seemed SO intent and remote,it was like looking into another world”。她希望能“avoiding everyeye”,甚至喜歡走在無人的黑暗的小路上,因為“there shealways fele,tsecure,as if no one could seeher”??▊悾裟菰鴮⑦@種逃避自我的傾向說成是人格的異化,在異化過程中,個人通過一種虛假的認同而放棄了自己真實的自我(identity),借此擺脫面對自我時所產(chǎn)生的巨大焦慮。虛假的認同是一種病態(tài)的防御機制,其實質(zhì)在于以犧牲自我為代價,以避免人格在焦慮的壓力下全面崩潰。這是人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巨大妥協(xié)。
在三兄弟決定各奔出路后,這個支離破碎的“家”最終垮塌,Mabel陷入到了失望與絕望交織的境地之中。她強烈渴望離開這個給予她太多痛苦與悲傷的所謂的“家”,離開這個冷漠的世界。當人生陷入危機之中,就像是遇到一股黑暗的潮水,不得不在茫然與掙扎中摸索再生的道路。在現(xiàn)世中嘗盡辛酸的Mabel更加懷念母親的愛,當她走到墳地,“she felt in immediatecontact With the world of her mother”并且“for the life she followed here in the worldwas far less real than the world of deathshe inherited from her mother”。于是她決定跳水自盡,這是作為一個男權社會中無選擇與自主能力的弱女子對現(xiàn)實給予自己無端苦難及灼人苦痛的偏執(zhí)的抗爭。
在現(xiàn)實生活中,社會的外在限制和心理的內(nèi)在壓抑使人的個性只能得到片面的發(fā)展,與此同時,天性中受壓抑的方面卻在無意識中形成反抗的力量。壓抑作用成了走向內(nèi)心分裂的起點,由此導致理智與情感的沖突、靈與肉的分裂、意識與無意識的脫節(jié)。迷狂狀態(tài)正是一種來自無意識的;中動。在經(jīng)歷生與死的瞬間,在走近死亡的路上被救,讓Mabel積壓已久的情感終于爆發(fā),就像突然解開繃帶后的殷紅的熱血從傷口汩汩冒出。她以為,或者說她內(nèi)心很希望如此——在現(xiàn)實中還有人愛她,她還有存在的價值。迷狂狀態(tài)帶來的生命的;中動與瘋狂的熱情讓她不斷地問Jack“do you love me”?又不斷地自答“youlove me”,事實上她就是希望能聽到肯定的答復。這是一種對愛的渴求。在得到Jack肯定的一吻后,“her eyes again slowlyfilled with tears”。對勞倫斯而言,親吻這類的接觸“標志著兩個強有力的生命之流的匯合———通過接觸事物,我們就會不知不覺地了解宇宙的最重要的部分”。勞倫斯認為性在層層神秘和敏感的壓力下,仍然是男女之間最直接與最自然的交流。要做真正的人,要過真正的生活,就要使生命有澎湃般的激動。這種激動是從接觸(contact)中,從合一(togetherness)中產(chǎn)生出來的。而世界,正是通過這種人類原始情欲的面貌來接近我們。他也曾說過“激情不存在于熾熱之中,卻存在于深沉的力量和深處的淵源之中?!眲趥愃拐且靶缘淖匀弧眮韺埂肮I(yè)文明的物化”,通過徹底毀滅這種枯萎的生存狀態(tài),新的生命形式終能破繭而出。
可在故事的最后,在終于獲得自己期望已久的愛的時候,同樣經(jīng)歷了內(nèi)心沖突的MabeI卻退縮了,她哭泣著說“I’m soawful”,“You can’t want tO love me”,“Ifeel I’m horrible to you”。于是,在灼灼情愛的背后,是彌漫一切、無邊無際的虛空,一種生之有限和悲從中來的感覺。橫亙在愿望和幸福之間的障礙,拿心理學術語來說就是固定(fixation):人在面臨新的重大選擇時,往往會產(chǎn)生極大的焦慮;如果屈服于這種焦慮,就有可能發(fā)生心理的固定。固定使無意識心理內(nèi)容不能以新的更成熟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而往往執(zhí)著于舊的表現(xiàn)形式。Mabel在一個一直都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孤獨、軟弱、恐懼的充滿敵意的世界突然面對期盼已久的愛,面對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內(nèi)心是有極大焦慮的,既有現(xiàn)實性焦慮(Reality Anxiety):對Jack情感的不確定和突然拆掉心理防線后擔心來自外部世界的危險和威脅:也有神經(jīng)性焦慮(NeurosisAnxiety):擔心本我的;中動會突破自我的控制而招致嚴厲的懲罰;道德性焦慮(MoralAnxiety):作為一個封閉的社會的未婚女子為自己同并非自己丈夫的男子的越禮行為感到罪惡、羞恥、自卑??▊悾裟菡J為產(chǎn)生神經(jīng)癥的個人內(nèi)心沖突,雖然不排斥性壓抑、恐懼與焦慮、俄狄浦斯情結以及個人童年時代的經(jīng)驗,但這一切本質(zhì)上都打上了文化的烙印?!拔覀兊那楦泻托膽B(tài)在極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取決于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的文化環(huán)境和個人環(huán)境”,“如果我們未能詳細了解某一特殊文化對個人所發(fā)生的種種影響,我們就不可能理解個人的人格結構”。所有這些沖突,都反映了個人內(nèi)心的焦慮以及個人為對抗焦慮而建立的自我防御機制,他們的根源深藏在文化的內(nèi)部。因此個人內(nèi)在的精神危機,乃是一定社會一定時代的文化危機的反映。個人內(nèi)心的;中突,在顯示個人特殊問題的同時,往往能夠揭示人的共同處境。勞倫斯總是憑直覺深刻地理解事物,并能洞見事物現(xiàn)象背后的那個隱蔽世界的靈魂。他筆下人物的命運在顯示主人公性格沖突的同時表現(xiàn)著人性的基本沖突:生與死,愛與恨,光明與黑暗。他對個人存在及其特殊心理問題的真誠關注,乃是深入到人性基本沖突的層面,以揭示人類共同處境和普遍傾向——現(xiàn)代人的悲劇:工業(yè)文明的壓抑,否定人的自然本性和意識,使人類缺乏創(chuàng)造力,心靈漂泊不定,精神世界荒蕪。在這些隱喻色彩非常濃烈的事件中寄寓了勞倫斯對這個工業(yè)社會的極端厭惡和鄙棄。也表達了他對資本主義制度下人類逐步走向異化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的無情揭露和尖銳批判。
回到文章開頭探索的主題“我們將怎樣從這種普遍存在的活著的死亡中拯救我們自己?”通過探索意識與無意識,洞察人類豐富的情感及產(chǎn)生這些情感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勞倫斯提出用“性的自然”對抗“工業(yè)文明的物化”,用愛復活人性。勞倫斯小說創(chuàng)作的根本目的,是要反抗文明社會的一切虛偽形式,追求“純潔的無意識”。他認為“真正的無意識不是其他,正是生活的源泉,個性的源泉,最根本的,是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