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將軍蒙毅護送朝鮮公主玉漱入秦為妃,期間遭叛軍伏擊……考古學家杰克多年來纏繞著同一個夢,對夢中容顏脫俗的白衣女子神魂顛倒卻又無從入手。一天,好友威廉邀請杰克參與研究神秘漂浮力量的計劃,在圣殿中,靈棺懸于半空,二人看得目瞪口呆,決定再到西安秦俑博物館尋找真相。杰克與威廉乘直升機到酈山上空進入瀑布群的峽谷,里面竟有一條時光隧道,可通往懸浮的天宮!玉漱活生生地出現在杰克眼前,等待了兩千年的玉漱以為是蒙毅信守承諾回來找她,非常感動:杰克也終于碰上夢寐以求的女子,兩人誓要長相廝守。當玉漱知道杰克的確不是蒙毅時,執意要留在洞中繼續等待愛的承諾……
從敘事手法上看,《神話》古今穿插的連接還是比較出彩的。它借鑒了好萊塢常用的古代與現代交叉并行的架構方式,影片一會兒是秦皇時期,一會兒是兩千年后的現代。一部相距兩千多年、處于兩個時代的事物交替出現,第一次觀看的人都能清晰地理解劇情,這不能不說是這部影片的過人之處。但每一段內的銜接都較生硬,整個敘事節奏的便秘之感讓人覺得它辜負了一個很好的故事。
這部影片會被一般觀眾記住,那是因為它的故事。但導演等人好象無法理解這么細膩的故事,感情戲的駕御能力也讓人置疑。似乎就是要讓人知道他們只能拍動作一樣——雖然動作也沒拍好。我相信影片的大部分想法都來自唐季禮,但編劇中還有一個人物更值得注意。編劇之二王惠玲是《臥虎藏龍》的編劇,她寫“人性”、寫“情感”真是有一手的,但唐季禮和成龍都不太能領會她的想法,拍得非常生硬,幾乎不懂愛情。如蒙毅與麗妃的感情缺少必要的鋪墊就海誓山盟了,其實是導演和攝影表現得太呆滯了,沒拍出那種感覺,在此基礎上又少了幾個他們相濡以沫、歷經艱辛的鏡頭,他們只會突兀地拍一個老土拙劣的麗妃用身體給蒙毅溫暖,拍一段麗妃跳舞……就象一份“山珍海味”被隨便煮了就擺出來一樣——而且該放鹽的還不放鹽——于是就只能是這個味了。
導演說,之所以選擇金喜善是因為只有她才有讓人等待千年的美麗氣質,但影片并沒能很好地表現金的美麗,金在其中更像一件木頭雕塑。大量的近景特寫,仿佛生怕人家看不到她的臉蛋似的。這就更糟了,他們就是這樣理解千年的美麗的?
選景方面更是加重了這部電影的殘缺感。一片毫無質感的黃色,實景竟然也被拍得跟假景一樣。從《神話》的取景和用光來看——一味高強的把土地硬照成非常鮮艷但沒有層次和質感的黃色——我們會覺得他們完全不會用這個景。
如果僅停留在審美技術層面的鑒賞,這個《神話》確實給人“泛泛”及“缺憾”的感覺。這個故事為什么會被講得這么殘缺,或者說它的殘缺到底昭示了什么?這就需要一點“文化研究”的眼光了。透過一層“成龍片”或“成龍好萊塢片”的外殼,我們還是可以發現它具有的一些讓人震撼的內涵的。
這是一個關于人與歷史的故事,同時也是在當下的境遇當中,我們對自身身份的一個巨大的問號。
關于人與歷史的關系、態度,影片中有三種值得注意的類型:威廉(梁家輝)式的“非歷史”或者說犬儒主義型,麗妃式的堅守型,杰克(成龍)式的存在主義型。
劇中威廉的歷史態度是未來型的,他不是古教授那樣的盜墓自肥者,但對待歷史的態度是相近的,他強調歷史只是要為未來服務,歷史的價值在于今天之“用”,這種有點近乎功利主義的態度當然值得商榷,于是,在有意無意中,電影安排他死于歷史之下。
而杰克則認為歷史應該歸于歷史,在它原來的位置得到尊重。在更深的層面,歷史是他的“經歷”:蒙毅是他的前世,他是歷史的延續。然而歷史最終又并不真的是他的經歷。電影的故事是通過古今穿插來展開的,我們發現當下發生的部分是一個較完整的故事,但歷史部分卻只能是成龍腦海中的一些華麗的碎片,其實對于導演等人來說又何嘗不是呢?真不知編劇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表現了。
這正是當代中國人,特別是海外華人的歷史感啊——我們既來自于歷史又“不是”來自于歷史,并且生活在現代,甚至成和梁在影片當中只有一個英文名杰克、威廉。那么,歷史是什么?是記憶中華麗的碎片,是遙遠,是神化,抑或是書本上的講述呢?我們來自于歷史,因為歷史,蒙毅的經歷還留在成龍的記憶深層,揮之不去,并逐漸釋放。然而他又不是來自歷史,威廉的危難讓他從麗妃的“愛情”中“清醒”過來:他是活在當下的杰克(英文名字),盡管他擁有歷史的記憶,但當麗妃絕望地質問他到底是不是蒙毅,他依然不敢回答他是蒙毅。(“我是不是蒙毅不要緊,現在最重要的是要離開這里。”)他是蒙毅嗎?(那杰克是誰?)他不是蒙毅嗎?那誰是蒙毅?那段揮之不去的歷史的記憶又是什么?歷史在哪?……
尼采說,當“歷史感”到了某一程度,就會傷害并最終毀滅掉這個有生命的東西。當歷史與當下發生斷裂時,人們就面臨抉擇。歷史/麗妃的選擇是——放棄生命:皇宮即將坍塌,麗妃卻不肯離去,她要等她的蒙毅,毅然轉身飛向坍塌的皇宮,杰克也只能望著她的遠去,他還是不能也不肯說他是蒙毅。眼望的只能是一個華麗的背影……
杰克不能作為蒙毅而生存,我們還是要生活在當下,而蒙毅只能是他的一段深層記憶。面對麗妃,他不能施救,在向歷史行最后的注目禮之后,他借著寶石——來自歷史的力量——回到了現實世界。正如尼采所說,對于一個人、一個社會和一個文化體系的健康而言,非歷史的感覺和歷史的感覺都是同樣必需的。如果不想讓對過去的回憶成為當代的掘墓人,就要確定一定程度的回憶限度。因此當下的杰克必須放棄“作為”蒙毅而存在。那么這個限度到底是多少呢?是不是知道了限度就能阻止內心的憂傷呢?
六個月之后,帶著無限悵惘,杰克成了“歷史/神話”的書寫者,這段“神話”成了杰克的新書——留意到了嗎,封面上淡淡的中文字“神話”在“myth”的背后作為虛化的背景。讓歷史作為“知識”,而不是“經歷”流傳,這就真的是把歷史還給歷史了——當歷史僅僅作為知識,那么也就意味著它的終結,意味著割斷它與當事人、與當下的關系。但杰克不正是靠著歷史的力量把自己救贖出來的嗎?
影片中有一個很點題的意象——船。成龍的住所是一條停泊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的船。這不正是當下人的境遇嗎?漂泊無根。電影結束于杰克無限悵惘地合上書,走進船艙。鏡頭拉遠,遠處是香港的標志建筑匯展中心和更遠處的國際金融中心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華燈初上……很明顯的鏡頭語言。
又回到香港……
歷史到底是什么?是精神的歸宿?是現實的包袱?是通往未來的力量?……是真實的經歷還是遙遠的神話?
導演很迷茫。
我們也很迷茫,我們也只有一聲嘆息無限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