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這個與他出沒自同一座寫字樓的女人留意了很久。
女人有一頭烏黑微曲的長發(fā),很自然地散落在身后。眼睛大而有神,黑得發(fā)亮。衣裳、裙子、褲子、鞋子每天不同卻永遠都是黑色的。她腳指甲的顏色卻很鮮艷,有時候是黃色的,有時候是綠色的,大紅色的。每次見到總是不同。裸露的腳踝上常常戴著一串黑色玉石和銀飾串成的鏈子,一動就會叮當作響。
他對黑色有與生俱來的好奇感。就這樣一個平凡的女人激起了他全部的窺探欲望。
他知道她在18樓的廣告公司上班,每周一、五下班后會去公司附近的健身房。女人一直都是獨來獨往。不常笑,像一只高傲的孔雀讓人不敢親近。卻會在與他對視時頷首微笑,他覺得她的笑容像一潭池水,看不到底。
每天早晨8點45分總期待那個叮叮當當?shù)穆曇魪亩呿懫穑缓髱е鳰IRACLE幽香的她從身邊走過。于是一天的心情都會很輕松。
可是,這個聲音卻消失了一陣子。之后再見到她明顯消瘦了很多,臉色蒼白,雙眼紅腫。他想她是失戀了。
有一天,他不小心碰撞了女人拿著水杯的手臂。褐色的液體撒了一地,他聞到了濃濃的中藥味。
他低著頭說“對不起”,撿起了水杯,對上了女人紅腫的眼睛。
她說沒關系,接過杯子。
密制的杯子被摔出一條長長的裂紋,他說他要賠償。
女人說不用了,笑笑而過。
下班后他堅持帶著她在附近的百貨公司里找到了一模一樣的杯子。女人看著杯子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相同的兩片樹葉,碎了就是碎了,找到同樣的又能怎樣呢?
女人沒要那個杯子。她讓他請她吃冰激凌。
太陽底下,她貪婪地吮吸著粘著冰激凌的勺子,偶爾微笑地看著他,像個孩子一樣純真。那個時候他真想撫摩她的長發(fā)。
你后悔過嗎?她突然問他。
有,我是個挺猶豫的人。他說。
哦,那會讓自己和別人都很痛苦的。她走到他前面,直視著他的眼睛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停頓了,站在原地有點尷尬。他想說是的,可是被問得太突然,有吃憋的感覺。
別喜歡我,你的心并不安分。女人收起所有笑臉嚴肅地說著,自顧自地朝前走。
他要送她回家,女人拒絕了。她說她習慣獨自步行回家。
她的家在淮海路旁的一條小弄堂里。每天步行30分鐘從淮海路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的公司上班。風雨無阻。
他后來的確發(fā)現(xiàn)每天早上經(jīng)過淮海路時,總能見到她挎著個很大的手袋慢慢地走著,感覺很沉重。他想停下車帶她一起上班,卻想起她的忠告便加重了汽車的油門,一躍而過。
家里給他安排了相親。對方是個挺優(yōu)秀的女孩子,在銀行工作。女孩很淡雅,也喜歡用MIRACLE香水。這讓他總想起那個女人。
他找到了女人的公司。前臺卻告訴他,她辭職了。剛轉身離開,前臺又叫住他問:你是良嗎?
他點頭。
前臺從桌子的抽屜里找出一封粉色信封交給他說,她讓我把這個給你。
他接過信,說了聲謝謝。
他接那封信時感覺手在顫抖,心跳加速,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你好:
我知道你叫良,在22樓的房地產(chǎn)公司工作.其實我們的工作很相似,都是想盡一切辦法在夸大其詞地包裝一個虛偽的東西。
與你第一次視線交集后,我就知道你喜歡我。我對自己的第六感充滿信心。
我喜歡勇敢的男人,所以一直獨來獨往等你開口。
時間過去多久了,我也忘記了。我想你不會對我表白了。
沒想到你打碎了我的杯子。那是我曾經(jīng)深愛過的人留給我唯一的禮物。我并不責怪你,也許我早該把那東西丟棄的。
現(xiàn)在,你與我搭話了。糟糕的是這個時候我卻不能再接受你。很遺憾的,我被診斷出得了腰椎神經(jīng)炎,每一次發(fā)作都有癱瘓的可能。我不能再走路了。我多么喜歡在繁華的街市里穿梭,穿著自己最愛的黑色絲質長裙,換著心情地涂著漂亮的指甲油。但這一切都將與我無關。
如果有一天我們還能相遇,請你一定要與我擦肩而過,裝作與我不認識。就像從前一樣。
遙
他時常懷念叮叮當當?shù)捻懧暫陀挠牡南阄丁Ko銀行工作的女孩買了一樣的腳鏈,和大瓶的MIRACLE香水,還有黑色的衣物。家里希望他們快結婚。但他心里知道即便穿戴一樣,味道一樣,哪怕是長相都一樣,也不是他心目中的那個女人。
他想要勇敢一次。
他以女人曾經(jīng)客戶的身份得到了她的電話。
電話接通后,傳來的是中年婦女的聲音。中年婦女問他是誰。他說是她以前的同事,希望能去看望她。
初夏的季節(jié)里,車子駛在梧桐相連的小路上。他在弄堂口看見了坐著輪椅的她,腿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毛巾毯。
他停好車的瞬間,感覺有一滴液體落在了手背上。
他收拾好所有的心情,微笑地走向女人。
這次的第六感能預測到是我來看你嗎?他蹲在女人的面前說。
我知道,所以在家門口等你。
吃冰激凌嗎?我請你。
他們在附近的小店里買了蛋筒冰激凌。女人微笑著伸出舌頭肆意地舔著。這一次他沒有控制住自己,輕撫了她的長發(fā)。
夕陽的余暉下,他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不加修飾臉色蒼白,卻依然很漂亮的女人。她回頭對他笑,像一只黑色的天鵝般的優(yōu)雅。
女人問他,能答應我不要再見面了?
他說,不能!
女人哭了,他替她擦眼淚,輕輕地將她擁在懷里。他說,等她好了之后就給她買最漂亮的絲質長裙,還有各種顏色的指甲油,陪她一起逛街跳舞。女人點著頭,卻哭得更傷心了。
一個月后女人全身癱瘓。那天雨下得很大,女人全身疼痛撕心裂肺地慘叫著。
醫(yī)生給她打了一針止痛藥,兩個小時后就失去了藥效。
淚水與汗水、長發(fā)交織在一張嬌小的臉上,眼神失去了曾經(jīng)的光彩,顯得很空洞。藍白條的病人服已被汗水浸濕。皺皺的床單上,和空氣一樣濕漉漉的。
女人一邊哭一邊趕他走,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最丑陋的模樣。他將她的手越握越緊,感覺自己的呼吸比她更急促。這接近瘋狂的邊緣,只期待一切能快點風平浪靜。
她喊著醫(yī)生,求他給自己安樂死。醫(yī)生黯然地搖著頭,還是給她打了止痛針。
黎明時分,雨停了。她終于昏昏欲睡。
他安心地去公司上班,紅著眼睛熬到下班。買好她喜歡的草莓冰激凌再回到醫(yī)院。白色的床單上空空如也。
女人消失了,就如同一團黑色的煙霧揮散不見。這次沒有留下只字片語。
冰激凌漸漸地融化,黏稠的奶油滴落在生冷的大理石地上。他木訥地站在醫(yī)院的過道里,無去無從。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