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給我打手機

王社今天歇班，吃過早飯的他就跟腰間充了一夜電的手機一樣底氣十足。他要去找他的兒時伙伴陳志鵬，主要是告訴他手機號碼，便于以后聯系。手機是王社昨天下班后拿著報紙按圖索驥從那家大酬賓的手機銷售店買的，398元；他打工三個月試用期已滿，也是第一次正式發工資，500元。

來到大街上，他第一個念頭是先給他爹打個電話。他把電話打到鄰居家，再由鄰居通知他父親。電話是鄰居李大栓八歲的孩子接的，用了三分鐘才確認了王社的身份。那孩子出門前，又接受了當娘的一番質詢，口氣就像醫生繞過重癥患者向其家屬交代病情而絲毫不關心患者本人感受，王社不光心疼話費，熟悉的鄉音也不再讓他感到熨帖。又過了七八分鐘，話筒里才傳來他爹跌撞的腳步。對自己的爹，王社就不用客氣了，他以簡潔的表達方式告訴他爹自己買了手機，讓他爹記個號碼。他爹就理直氣壯地喊著鄰居孩子的名字，跟他要紙筆。就在你跟前，那孩子不耐煩地說。他爹有些自責地說你看我這眼色你看我這眼色。記完了號碼，他爹又朗誦般重復了一遍，問沒事了吧？他的語氣急切而又激動，仿佛不是怕浪費王社的話費，而是怕浪費鄰居的話費。王社說，沒事了，有事就給我打手機。

打完這個電話，王社已經是汗流浹背了，一往家打電話王社就激動，無來由地激動。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與王社是沒有關系的，在他們的眼里沒有別人，只有自己的想法。

王社前年初中畢業，在家幫父母干了半年農活，去年又在鄉里的水泥廠當了一年搬運工，今年開春，他跟同村的陳志鵬以拓荒者的姿態來到了城市。以前飯是娘做衣是娘洗，現在一切則需要自己安排，這似乎標志著一種新生活的開始。但王社還覺得缺少什么，這缺少的東西關乎經濟、人格的獨立，這東西就是手機。手機的號碼是唯一的，有了手機就有了專屬自己的數字，有了手機就意味著有了自己的交往圈子。手機的功能有點兒像身份證，又有點兒像衣服，身份證就是手機號碼，衣服就是手機的機身。王社想到了囚服或者公安制服，這兩樣衣服都有自己的號碼，性質同手機差不多。可王社既不是囚犯也不是公安，他只是一個星級飯店的順菜工。

在家扛水泥的日子，他想買一部手機，他爹知道這個想法后，沒說不給他買，也沒說給他買。你又不是周三你要手機干什么！他爹說。周三是石灰窯的窯主，是村里最有錢的人。爹的意思是等他有了業務有了錢再買手機也不遲。這讓王社感到很不服氣，他不是不服他爹，而是不服自己，連親爹都有點兒瞧不起的意思，瞧不起自己的兒子就是瞧不起自己，反過來說只有自己強大了爹才瞧得起他自己。他知道爹也是為他好，他掙的錢都如數上交，爹再視情把他上交來的錢抽出一張大票給他零花，仿佛這才是他真正的工資，而被爹收起的錢是他十七年來對養育之恩的一種報答。但王社也知道，即使是那些錢再過幾年還要花在他身上，他要說媳婦，說媳婦就要蓋新房買彩電家具，光憑他幾年的工錢是不夠的，弄不好還要把爹多年積攢的錢全部搭上，娶媳婦不借錢就算不錯了。

王社不想讓他爹給他說媳婦，他把進城打工視為新生活的開始，是他向周三這樣在爹眼里的大人物邁進的一個開始，而買手機則是經濟獨立、人格獨立的一個重要依據。

王社知道自己買的手機非常不時髦，但是每個人的起點不同，關鍵是要有一種意識或者說是自我激勵機制。如果別人(特別是那些不了解的人)對他至今還用這種落后手機產生疑問，他會不經意地告訴他們，這個手機自己已經用過至少三年了，就像一個年老美男子炫耀自己的青年時代一樣。

王社抬手看看表，才十點半(一抬手他就覺得自己有點落后，他可以從手機上看時間嘛)，時間還早，他想步行去找陳志鵬。開始他們在一個飯店干活，陳志鵬脾氣犟老跟廚師長弄不好關系，只好又找了一家飯店。王社不這樣，即使廚師長或其他同事欺他老實，他也不說，咬人的狗不齜牙，小不忍亂大謀，因此在別人的眼里王社就是一個沉默的機器人。歇班的時候，他和陳志鵬經常來往，一般是半月見一次面，這次你找我，下次我找你，兩人還形成了一種默契，輪流請客，我找你你請，你找我我請，也不敢多破費，一般一碗拉面即可，主要是互相發泄發泄，說說一些人的壞話，交流對社會的認識，求個心理平衡。

剛走到陳志鵬所在飯店的后門，正好碰到陳志鵬往外走。跟他一塊兒走的還有個女孩，一看就是老家來的，穿著上倒看不出來，主要是那眼神，直白又熱情，還有那個包兒，是拎在手上的，是容量較大又實用的那種，包上還印有一行彎成彩虹模樣的字：縣繅絲廠第五次職代會紀念；彩虹還抱著一行字號更小的字：2003年5月。

這是我表妹，苗春麗；這是王社，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王社。陳志鵬把他們介紹給對方。

你就是王社，你就是王社！苗春麗像見了久仰的大人物一樣沖王社說。

你好。王社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微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王社說，你們有事的話我就回去了。

陳志鵬說，就是隨便轉轉，她來好幾天，我還沒陪她出去看看呢。

如此王社就放心了。他們剛出門口，就聽后面有人喊小陳。他們都回過頭去，看見一個戴廚師帽的人正在沖陳志鵬招手。陳志鵬說你們等一下，我看看有什么事。在陳志鵬離開的短暫時間，王社看了一眼苗春麗，發現苗春麗也正在看他，他們的目光對視了一下，又互相挪開。苗春麗說，城市里就是熱，還拭了一下額頭。王社說，主要是大氣污染嚴重，臭氧層破壞得厲害。王社說完這話覺得很蹩腳，又有故意賣弄的嫌疑，就低了頭等陳志鵬回來。

陳志鵬跑回來，不高興地嘟囔著說，老趙家有點兒事讓我替會兒班，真是的，我一有事他就有事。苗春麗說，要不你忙你的，我跟王社哥出去就是。陳志鵬用目光征求王社的意見。王社說，反正我也沒事，你忙你的。

他們順街走出一大截，王社才問苗春麗準備去哪里，苗春麗說她也沒有什么具體的目標，主要想碰碰運氣找個活干。王社說這么瞎走可不行，我和志鵬是在勞務市場找的。苗春麗說勞務市場也找不到好活，并說了一段前兩天她和她技校同學應聘的經歷。那天她們兩人被一個理發店的女人領走了，一到店門口苗春麗就覺得別扭，玻璃門上蒙了一層紅色的塑料紙，只留下一溜縫，很不正大光明的樣子；進去以后，滿屋子都是香氣，讓人直打噴嚏；里面的兩個女人也不像良家婦女，一個染紅發一個染黃發，穿剛蓋起屁股蛋子的短裙，指甲蓋也是紅的，說話也聽不懂，好像是在評價她倆。女老板說底薪八百，另外還有提成。苗春麗問她跟誰學理發。女老板說不用急，看看就會了。那兩個女人相視著渾身動彈地笑了。這時候進來一個裹了酒氣的男人，其中一個女人問他要不要做按摩，男人話也不說，直接進了里面的屋子，一會兒就傳出男人含了熱地瓜的聲音。苗春麗發現她同學的臉紅了。留下吧，我虧待不了你們，女老板再次征求她們的意見。苗春麗看看她的同學，她的同學咬著嘴唇說先試試再說。女老板把臉轉向苗春麗：你呢？苗春麗靈機一動說，我的鋪蓋在俺表哥那里，我回去拿了東西再來。她憋著氣出來，當然也沒再去過。這兩天她就住在陳志鵬飯店的女服務員那里，兩天以來一直不敢出門，跟做了見死不救的虧心事一樣。

聽完了她的故事，王社至少有兩點感受。一是苗春麗是一個正派的女孩，二是他應該助一臂之力幫她找工作。

可他能做的只有陪著她滿大街逛蕩，四處脧巡。走在前面的王社在一根電線桿前站住，一張紅紙上寫了招聘保姆幾個字，還有聯系電話。王社問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苗春麗說問問就問問，說著就四處亂看。王社知道她要找公話，就掏出手機說，我有電話。他把電話打過去，先是占線，撥了三次才接通。王社問你們是不是找保姆，對方說，我們找女保姆。王社說我是替別人問的。那人說早就找到了，說完就扣了電話。王社有些硬氣地說，你早說找到了不就完了嗎。可惜人家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王社看了一下手機，用了四十二秒。苗春麗說我有零錢，讓你浪費電話費。王社說，沒事，手機就是用的。他們又接著走，苗春麗又發現目標了，她指著墻上的一則廣告說，這里有招幼兒園老師的，我幼師畢業正好對口。按照上面留的號碼王社又打過去，通了，王社把電話給苗春麗讓她說。趁苗春麗說話的工夫，王社去了趟廁所。回來看見苗春麗懷疑地盯著他的手機，王社心想肯定又不行。果然苗春麗說，人家要本市戶口的。王社說光下崗工人就成千上萬。剩下的那句話他沒說，苗春麗替他說了：像咱們這些農村孩子就老老實實在家呆著算了。王社說，好工作就是不好找。

沿街又走了十幾分鐘，也碰上了幾個小廣告，可苗春麗只看一眼就走開，后來連看也不看了。王社認為她怕浪費自己的電話費而不好意思再用他的手機，就大度地對她說，要是你找到了好工作，多打幾個電話也是值得的。苗春麗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再單純直白，有些哀婉地說，找工作也得靠緣分，今天就不強求了。王社覺得她的話有些怪怪的，又挺有道理，也就不勉強她了。王社掏出手機看了看，已經十二點了，就對她說，咱們先吃點飯吧。苗春麗猶豫地望了望他說，還是到志鵬那里吃吧。王社抬眼看了看街對面說，我請客，吃米線。

就近就有一家米線店，他們進去。坐著等了兩分鐘，先上了一碗。王社把碗往她面前一推說，我吃得快，一會兒就能追上你。苗春麗說，又不是賽跑你怎么追上我。王社說，肯定能追上你。兩人連著說了幾個追字，慢慢地這個字的另一層含義就被領悟到了。苗春麗就低了頭，像是若有所思地吃了起來。她吃得很慢，仿佛在決定先吃哪根后吃哪根一樣。兩分鐘后另一碗米線也上來了，王社先拿筷子撈了撈散散熱氣，再攪起一綹來，低頭接應一下，肚子里有抽風機一樣，一綹米線刷地吸了進去。連吸了幾口，王社的碗就很清澈了，就有意識地停下來等她。苗春麗說，我吃不了，再給你些吧。王社確實沒吃飽，但覺得不好意思，也拒絕不得。就說，你可一定要吃飽啊。苗春麗說，你放心就是。她端起的碗，傾斜著居高臨下地靠近王社的碗，用筷子撥出一大團，有幾根的末端快要落到桌上了，王社趕緊用筷子接了一下，兩人配合著把米線分了。坦率地講，這小半碗米線，王社一點兒也沒吃出味道來，只是機械地往嘴里塞，他想的是另一種場合下的另一種味道。

吃飯用的時間不多，但產生的粘合效果比兩人走了半個上午還要好。出了店門，兩個人就由一前一后改為并肩行走了，在外人看去，如果不是那個包，兩個人完全可以牽手。王社說我給你拿包吧。苗春麗說行。王社想，她拿這么落后的包在自己身邊，也把自己襯得落后，還不如我拿呢。拿了包王社就沒話找話：你都裝什么東西了，還挺沉哩。苗春麗說，能裝什么，都是女人用的東西唄。王社沒想到她這么坦率，就有些像是他不懷好意明知故問一樣。既然她這么痛快地回答，也說明她已經把他當作朋友了。王社拎著包，心里卻覺得很輕松。

他們又走了一陣，彼此都沒問往哪里走，仿佛兩個人都很珍惜一起走路的機會。接著他們又發現了一個家政服務公司，其實就是一間小屋。王社提議進去看看碰碰運氣。苗春麗下了決心般地說，看看就看看，能在這個城市找個工作跟你們在一塊兒，也挺好。這話讓王社很感動，她雖然說是跟你們在一起，在王社看來重點是跟他在一起。

那間屋子里只有一個人，看樣剛吃完飯，懶洋洋的，還有一股炒白菜的味兒。那人看了看他倆，指著外面說，職位都在門邊貼著呢。他們出了門口，才發現一塊大木板上貼了些紅紙。找了一遍，除了招理發學員，只有兩個活兒是給女性安排的，一個是鐘點工，一個是月嫂。這兩個活兒顯然不適合苗春麗。剛要走時，那人又喊住他們，他們進了屋。那人說，要不你們填個表吧，誰找？苗春麗說我找。她接過表，趴在桌子上一邊想一邊填，填到最后的時候好像犯難了，王社問怎么了，苗春麗說他們要聯系電話，王社說把我的電話留下就是，他拿過表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把表交給那人，剛想走，那人又說，還沒交手續費呢。王社想問問他交手續費的合理性，但又覺得這樣顯得很小氣，很掉價，就掏出錢包問多少錢，那人說先交十塊吧，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總算轉出了點兒希望。他們原路返回，誰也沒有提坐公共汽車，仿佛公共汽車會把他們美好的感覺拉走，用一個小時才到了陳志鵬所在的飯店。苗春麗說，我得進去了，你也該歇歇了。她沒有邀請王社一塊兒去，好像害羞別人知道他們在一起。王社說，那我就不進去了。苗春麗扭著頭向他揮了揮手，又轉身恍然大悟般地說，我覺得少了什么似的，弄了半天還是忘了跟你要手機號碼呢。她拉開包，從里面扒拉出一支圓珠筆一個小本遞給王社。王社把小本子貼在手掌上明星簽名一樣寫下自己的名字及手機號碼。王社的手機就多了一個知音。

王社一直等著那家中介公司給他打電話，可在一個星期的時間里，人家根本就沒打，好像白白交了十塊錢。中間苗春麗給他打過一次，也沒問是否接到中介公司的電話，好像知道不會有什么結果，卻說她要回家；同時祝愿他在城市里好好干，混出個人樣來，等他當了老板就給他打工。王社聽出她是在跟他開玩笑，一個帶有期望的辛酸的玩笑，這讓他本人也很辛酸。

王社，你一定要給我打電話呀，不打你就是小狗。她把她哥家的電話留給了王社。

一定一定。雖然王社很反感別人拿小狗來形容人壞，但他還是高興地做了承諾。

王社收了線，心里竟然有些失落感。他來到城市這三個多月，還從沒跟哪個女孩子說過這么多話，走過那么多路，更沒有一起吃過飯。他現在才覺得這個城市不是屬于像他這一類人的，但城市一旦見證了他的一段故事，他覺得城市應當繼續見證他繼續這個故事，可這個城市太殘酷，連一個女孩也容不下。他一時相當失望。

又過了三天，他接到了一個電話，鈴聲是上班時響起的，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旁邊的人也停了手中的活驚訝地望著他，仿佛他這樣沉默的機器人是不配擁有聲音的。王社邊說邊往操作間外走。電話是王社的表哥打來的，說他要訂婚了，能不能回家一趟一塊兒樂和樂和。王社說，我請假試試吧。

回到操作間，王社很興奮，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回家的理由。他回家名義上是參加表哥的定婚儀式，實際上還有一種渴望，他想見苗春麗。他想再打電話告訴他爹一聲，但想到他爹既然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了他表哥，就一定會知道他到時是否會回家的；再說要找他爹，還得往鄰居家打電話，仰人鼻息很不舒服。

下午請假的時候，正好在辦公室主任那里碰到餐飲部經理。他說完請假的理由，餐飲部經理問他能不能從家鄉找兩個服務員，要作風正派長相順眼。這個消息讓王社太高興了，別說是兩個，三個五個他也能找得著，當然他首先想到的是苗春麗，只有她最符合餐飲部經理提出的條件。辦公室主任剛才還期期艾艾的，現在見他有任務在身，說看在李主任的面子上就給你三天假吧。

請了假，他又到商場買了點東西，就只等明天早晨往家走了。晚上，他找出苗春麗給他留下的她哥哥家電話，撥過去，接電話的是苗春麗的哥哥。王社說你好，你是苗大哥吧，能不能請苗春麗接個電話。苗春麗她哥好像還不習慣別人用這么客氣的口吻跟他說話，似乎小心地尋找著字眼說苗春麗住在莊東頭離他家挺遠，有什么事可以轉告他。王社說我是臥龍洼莊的王社，我明天回家。苗春麗她哥說好好，一定轉告。

打完電話，王社才回憶起苗春麗他哥說話的嗓門、語氣，推測他一定是一個豪爽的粗線條的人，這樣的人對待自己的妹妹一定是倍加愛惜的，也一定容易跟人相處。想到這里，他無來由地笑了笑，是很溫馨的那種笑。他把手機放在桌頭柜上，希望能聽到苗春麗來的電話，可是沒有，開了一夜機也沒有。

第二天他早起，坐上頭班七點的那趟汽車。這趟車到縣城得四個小時，從縣城再坐半個小時就能到他們鄉政府駐地，剩下的路就不能坐車了，因為他們的村子在山坳里，不通汽車。好在路不遠，只有五里地，步行最多需要半小時。也就是說不出其他情況，他能在吃午飯時回到家。

事實上，王社直到下午三點鐘才到家。首先是汽車在半路拋了錨，其次是從縣城開往鄉里的車不裝滿客不走，王社和其他乘客一樣只有著急的份兒。王社還有一層著急，那就是一直沒有接到苗春麗的電話。他想昨天晚上太晚了，苗春麗他哥可能沒來得及轉告她，可是這大半天過去了，怎么還沒接到她的電話呢，莫非她出了什么事？想到這里，就又給苗春麗他哥打了個電話，沒人接。這就更讓他著急了。

王社帶著希望與失望的心情回到了家，剛進家門口就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他家的狗見到久別的主人，想制造一個意外驚喜一樣地撲上他的身體，但熱情有些過度，一爪子摁到他腰間的手機上，把手機套的扣子弄開了，手機就掉在地上。這讓王社很生氣，抬腿就是一腳，那狗轉了嗓般叫著，以攆兔子的速度跑進窩里，不解而又委屈地望著他，仿佛認錯了人。聽見狗叫，王社他娘出來，臉上的表情驟然由驚喜變成驚詫。王社也覺得自己太過火、太大人計小人過了，向他娘解釋道，狗把我的手機弄下來了。他娘就說，這狗就是這樣，該打！他娘說得一點兒也不堅定，就像當年請求老師在他不聽話時懲罰他一樣。

王社沒見到他爹，他娘說他表哥明天訂婚，這會兒正在他大姑商量事兒呢。他娘又問他吃飯了沒有。王社說沒有。他娘很快就給他做好了飯，蔥花炒雞蛋，熱了熱中午吃剩的豆腐湯。王社端著碗，走到狗窩旁，喊著狗的名字說，花花來吃饅頭。可狗只看了看他，就把頭別過去，看樣并不想跟他和解。這讓王社感到很無趣，他想，這狗一定會納悶，王社這小子到城市幾天就變得這么殘酷了。

吃飽了飯，王社想到自己的屋子里睡一覺。他摘手機時，想給苗春麗再打個電話，就信手按了一個發射鍵，可耳朵里只傳來兩聲短暫的嘟嘟聲，王社一看，信號全無，此地是盲區！他記得進家之前走在山上時還是有信號的，都是這可惡的山，把信號擋在了外面，難道山坳里就不配用手機！王社感到很生氣，生祖宗選錯了村落位置的氣，生電信部門發射功率不大的氣。主要是生后者的氣，因為他聽說幾百年前老祖宗選址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說地勢雖低，但土質肥沃，水源旺盛，這些都是活人的根本，要不莊名怎么叫臥龍洼呢。

一發現這一問題，王社的疲憊就被焦急所代替。他是一個講究誠信的人，既然已經跟苗春麗他哥說過等她電話，就一定要等，而且他自信她一定會給他打電話的。當她得知他給她找好了工作，一定會興奮地跑到他家來，然后他們一起在雙方家人的目送下回到城市。到了那時候，你看吧，你想像吧，他們的日子！但現在手機連個信號也沒有，這不僅把他變成了聾子啞巴，而且簡直要破壞他的百年大計。

不行，無論如何也得告訴她！王社重新把手機掛到腰上，準備到鄰居家再給苗春麗他哥打個電話。他從包里摸出一包煙，他知道鄰居李大栓是個煙鬼，用人家的電話總得有所表示，讓人家心甘情愿地付出。王社出了家門，往東走到街頭，再上坡走到他家后面一排就到李大栓家了。快到李大栓家門口時，他聽到了熟悉的嘀的一聲，那聲音是微弱的卻有著極強的穿透力，王社一下子就豁然開朗：手機有信號了！

王社回身就往家走，心想這聲音來得太及時了。有人跟他說話，他走出好幾米才反應過來，只沖那人的背影傻笑了一下，并追過去想遞上一根煙，過去了才發現那是本村的高傻子。

回到家里，王社沒進堂屋，直接回到自己的小偏房，他把桌子挪到屋梁底下，爬上去：把手機高舉在手，停了一會兒，那微弱的穿透力極強的聲音終于傳來，幾乎令王社眩暈，就差從桌子上掉下來，桌子在他的腳下哆嗦著，似乎為踐踏它的行為而抗議，又像是能為主人提供份外的服務而興奮。

王社不是美國的自由女神，他不能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但這已經難不倒王社了，簡單的滑輪知識他還是有的。他扯下橫貫房間南北掛毛巾的細繩，一頭拴在手機的天線上，從窗臺上找來一個螺絲帽(他爹把揀來的東西都擺在窗臺上)，高高拋起扔到梁那邊，只是在抓螺絲帽時判斷失誤，那鐵疙瘩直接蕩在他的鼻子上。他忍著酸痛拽住螺絲帽輕輕把手機拉起來，梁上隔年的煙炱灰塵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毫不客氣地落到他仰起的眼里，他閉著眼約摸著手機快要到梁頭的位置就停下來，用腳踩住螺絲帽；騰出手來擦眼淚。擦了一陣，淚估計把灰沖淡了，模糊著眼牽著繩子拴在桌子腿上，嘀的一聲標志著他的工程告一段落。

可是王社的眼淚并沒有停止，他知道自己在為誰哭泣。他在為奶奶哭泣。他奶奶心性剛烈，十年之前，鄰人的菜地被雞啄了，找上門來說是奶奶養的雞啄的，連找了好幾回，奶奶吵不過人家，又拿不出有力的證據證明那不是自己的雞啄的，一氣之下，就在梁頭上搭了一根繩子，踢倒了凳子結束了生命。奶奶死前曾說過，要不是她的雞啄的，冤枉人是受報應的。可十年過去了，鄰人還是好好地活著。王社他娘常說，奶奶的陰魂還在梁頭上呢，她在等人家遭報應，報應不來她的魂不走。因此，他娘很少抬頭往梁上看，一看就掉魂，頭腦昏昏沉沉的，支配不了自己的行為，這就需要叫魂，叫魂是一個很麻煩的儀式。

王社流著眼淚對著梁說，奶奶，好奶奶，我驚了你的魂，你快別讓我流眼淚了吧！同時他也祈望奶奶的在天之靈保佑他心想事成。

王社正在做夢的時候，他娘喊醒他說他爹回來了。夢被打擾王社有點不痛快，這是一個與苗春麗有關的夢，不宜讓別人包括苗春麗現在就知道的幸福的夢。但他想夢就是夢，遲早要醒的，但終將也會實現。下了床，他首先把手機從梁上放下來，證實自己確實沒聽見鈴聲，有點失望地簡單處理了一下做夢帶來的后果，就往堂屋去了。

剛進屋，他爹的目光先落在了他臉上，很滿意，又落在他腰上，很納悶。王社知道那是爹在尋找自己的手機，果然，爹說，你買了手機？王社說，便宜的，放我屋里了。爹說，貴東西要隨身帶。爹說，我給你拿過來。王社慌忙說，你不知道我放哪里了。王社搶到他爹前面，往小偏房跑。他爹對他娘說，這孩子不對勁兒。他娘說，準是看梁頭掉魂了，以后得找個人送送。他爹說，迷信！我怎么沒事？他娘說，你是她兒子，她不舍得嚇你唄。

王社拿著手機過來，他爹接過來，端詳來端詳去，擠著眼像是在研究奧秘之處。把玩了一陣子，就說，你不給你表哥打一個，白天他還問我你來了沒有？王社說，咱這里打不出去。他爹說，人家的能打出去你的怎么打不出去？他爹的語氣有些憤然，仿佛城市買的手機才是先進的。王社怕跟他解釋不清就說，咱這里有山，把信號擋住了，就像是隔山喊人一樣，聽不見。他爹噢了一聲好像是聽懂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實際情況是，他的手機本身耳朵就背，再加上到一個陌生的充斥著方言的地方，就更聽不到也聽不懂了。

他爹又問了王社好幾個問題，比如說飯店的規模、效益，什么人去吃飯，開什么車，王社一一作答。當然，最后也問到了關于飯店的女服務員的問題，她們的數量籍貫以及跟他接觸的機會程度，這些問題王社就回答得模棱兩可了。不是他作秀，他實在對這個問題關注得少。他爹見問不出個名堂來，轉而拿他的表哥來說事，他爹說，你表嫂也去過省城，前一陣子剛回來。

王社想，去就去唄，跟我什么關系。

他爹又說，你娘說你還要帶個人回去，是當官的親口對你說的？

王社提了提精神說，是經理讓我找的。

他爹有些得意地說，你表嫂本來指望志鵬給她找個工作，就沒指望上。

王社一聽大驚：你是說苗家莊的苗春麗！

他爹沒有發現他的驚訝，只是淡淡地說，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就是志鵬他表姐妹。

王社草草吃了兩口，覺得胸口堵得慌，推說太累要早點睡覺，起身想走，他爹說，拿著手機。

王社說，反正也沒信號，放哪里都一樣。

王社一晚上沒睡著。他受到了傷害，盡管他一直勸自己不要受傷害，但傷害還是跟黑夜一起包圍了他，并且趕走了黑暗占據了他的靈魂。直到第二天他爹打扮好過來喊他他也不起床，只推說頭疼。他爹急了，說，你來不就是看你表哥嗎，你不去我怎么說話？

王社說，你就說來了電話叫我回去有重要的事！

他娘在一邊說，不去就不去，社子準是掉了魂，我還得給他叫魂呢。

王社中午就走了，他沒有帶人回去。臨走時，他跟他娘說，有事給我打手機。他還說，不要把他的手機號碼告訴別人。

作者簡介：馬金剛，1974年12月生于山東臨朐。曾在《大家》、《解放軍文藝》等刊物發表過中短篇小說。現居濟南。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