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的家鄉是不缺樹的。除了家居庭院周圍的柳枝楊槐之外,出了我們穴居的這個被樹影掩映的小山村,西行兩三華里,過了人工渠,就是另一片天地。那里有一片幾十公頃的人工林,在那里的樺樹、松樹、楊樹、柏樹、槐樹、柳條、榛子、灌木相繼相接、相連相通、相纏相繞,時不時就有山丁子樹、山楂樹、山里紅樹、脹肚黃樹、臭李子樹、紫楸子樹、黑瞎子樹、麻桿樹點綴其間。那里的每一棵樹上都記載著我們貪吃貪玩的記錄,少年的情懷、無知和無畏交織成許許多多說不完的故事。在那里最有意思的是掩映在這片翠綠山林里曲折纏繞的十幾個背河圈了。有人說黃河自古九曲十八彎,我們這里的背河圈雖然不大,方圓也就只有兩三公頃,最大的也不超過十幾公頃,可那曲折跌宕、盤旋纏繞的勁頭,一點兒也不比黃河遜色。多彩的景致讓你分不清南北東西,徜徉其間讓我想起一句成語——畫地為牢。那感覺就好象真的在原地畫圈一樣。這是因為這些背河圈不但掩映在叢林之中,而且又是隨山勢而行,逐水草而棲,這就更增添了這里的神秘。記得小時候我也曾無數次被纏繞在這背河圈里不知出處。在這個神秘的迷宮里循環往復,就像一只沒頭的蒼蠅一樣游來蕩去。
童年的記憶并不都是美好和平淡的,也有慌恐和驚懼的時候。最兇險的兩次經歷讓我現在想起來依舊心驚。人們常用水火無情來形容災難的可怕,而我的兩次歷險恰恰就與水火相關。說到這兩件事情的起因有些好笑,皆因貪戀美味。第一次歷險,記得那是一個盛夏里難得的好天氣。艷陽高照,風和日麗。我們幾個愣頭青便一頭扎進密林深處,飽餐了一頓綿軟香甜的脹肚黃,我們就來了幾分困意。為了防止脹肚,老大讓我們又吃了些大青梨,然后我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騎在大樹杈上,斜靠在樹干上,曬著懶懶的太陽就這樣甜甜地進了夢鄉。睡意正酣的時候,我們突然被一陣嗚嗚的怪叫聲驚醒了。一睜眼,我們幾個都傻了。雖然太陽依舊暖暖地當空照著,可我們腳下的大樹已經被水淹了一尺來深,四周背河里原本清澈的涓涓細流,此時已經變成了烏黑的渾水。這股狂奔的黑水,不但把兩三米深的背河槽灌滿了,而且背河圈里的這塊平地也有了一尺來深的水,而且黑色的河水還在不斷上漲。黑水在河槽里奔涌著,咆哮著,正在發出駭人的怪叫。我們幾個被這陣勢嚇得只有大喊大叫,大呼救命的份了。空曠的樹林里回蕩著我們撕心裂肺的叫聲和哭聲。眼瞅著黑水打著旋兒地上漲,身下的大樹已經被黑水淹沒了一米多深了。這時的我們大眼瞪著小眼,心想這下算玩完了。此時的我們在驚懼之中已經忘了哭,忘了喊了,最后只能盯著冒著沫兒的黑水發呆。就在這個時候,幾聲響亮的鞭哨兒,劃過我們身后空曠的山谷。“呼拉拉”一群老牛從我們身后的山谷順著背河圈沖了出來。看到老牛,我們來了精神。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大喊大叫。趕牛人看著我們幾個的狼狽相,不由得哈哈大笑:小子們,這回傻了吧?不往老牛身上跳,還等我去背你們呢!這下我們才緩過神來,紛紛跳上牛背。有驚無險,我們就這樣乘著牛皮筏子出了背河圈,安全地回到了家。后來聽大人們說,那次山洪是因為上游連降暴雨而引發的大水,就這么一股邙牛水卻弄得我們膽顫心驚。這就我的第一次歷險——水困背河圈。
我的第二次歷險是場火荒——火燒大沙坑。大家都知道凡是有山有水的地方自然就會有許多美味佳肴。我們那里最叫絕的要數“烤蛤蟆大腿”了。記得當時為了這頓“蛤蟆盛宴”,我們精心準備了好幾個星期。先是每天不停地用黃泥和面沙團成黃泥蛋。圓圓的就像我們玩的玻璃球兒,做成了就把它們攤在窗臺上,等曬干了就成了我們的武器。接下來我們便會一頭扎進樹林子,尋找各自滿意的樹杈,并把它們鋸下來,帶回家,細心修整雕琢便成了我們稱心如意的彈弓把兒。有弓必有弦——成弦這一步也是最簡單的。到供銷社每人買上八根汽門芯,四根一組就成了我們的弓弦。最難搞的就是彈包了。它必須得用好皮子,而且軟硬要適度。否則它是不會耐用的。說它難倒不是因為它的質量要求高,而是因為這種皮子只有在每個雙月初五的集市上才能買到。而且趕這趟集還得走上三十幾里的土路。一陣緊張的籌備,我們的手上都擁有了頗具殺傷力的武器——彈弓。這家伙配上我們精心調制的彈丸不但勁道十足而且還出奇地準。到這兒,我們的準備工作還沒完。逮個空擋兒,我們還得偷來大人們的線梭子,織上兩個“抄籮子”。這還不算,我們還得從家里偷來各種調料、火柴和一打兒舊報紙。這樣幾個星期下來,我們“趕蛤蟆”行動的準備工作才算結束。選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我們就正式開始執行“趕蛤蟆”行動了。我們帶齊所有裝備,每人都背了一個大書包。不過我們書包里沒有一本書,全是我們的武器——彈丸。一大早兒,我們分成兩組,分列背河兩岸。我們順著背河圈盤旋而上。一路上大家說笑笑,打打鬧鬧,弄出些動靜。可我們每個人的眼睛都死盯著水面,搜尋著目標。說句實在的,那個時候我們那里大個兒的青蛙真是海了去了。人一走過這些家伙便紛紛跳入水中,我們便挑個兒大的下手,手起彈落,那些大家伙便會應聲陳尸河面,任我們用“抄籮子”把它們打撈上岸。我們用隨手扒下來的柳樹皮把那些大青蛙拴成一大串,搭在肩膀上,悠來蕩去好不神氣。要說青蛙的生命力是真的強,過不了三十分鐘它們就都緩過來了,在你的身前身后呱呱地亂叫。“物以稀為貴”,這要是在今天,我們的這個行為就觸犯了《野生動物保護法》了,非得被拘起來不可。可在當時,它們還沒有那么金貴。還沒等到晌午,我們幾乎已經超額完成了任務。千余只大青蛙盡收我們的囊中。正午時分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大沙坑”。在“大沙坑”的邊上,我們幾個又合兵一處開始“宰蛤蟆”。一條條肥肥大大、細細嫩嫩的蛤蟆大腿就這樣整齊地碼放在我們鋪好的舊報紙上。現在想來,那時的做法的確有些殘忍,太不人道、太不尊重生命了。但當時卻一點沒覺得。反而因興趣使然而興奮的不得了。一會兒功夫,我們就扒了一大堆。撒上調料,用手攪拌均勻,用報紙整整包了五大包。然后我們分兵三路。第一路上松樹林里撿干松樹枝子。第二路用蛤蟆內臟去河邊釣“拉骨蝦”,晚上回家好將功折罪。第三路留在原地挖灶子,扒草皮。說到挖灶子其實很簡單,就是在平坦的草地上挖個10公分的坑。在坑底用干草鋪平鋪好,再把那五大包的美味平放在大坑里。用濕的細土面把五個大紙包都蓋上。上層細土面的厚度要在3公分左右。不能太薄,太薄就烤著了。然后再把坑周圍方圓十幾平方米的草皮都鏟去,鏟出一片十幾平方米的濕土地。這樣做是為了防止跑火。第三路人馬完成以上任務后與第一路人馬會合到松樹林里撿干松樹枝子。一會兒功夫,一大堆干松樹枝子就架在土灶子上了。點著火,裊裊的地氣開始升騰,沒有一絲的青煙。這樣就會輕松地躲過護林員的眼睛。因為在盛夏季節,這里到處都是蒸發的地氣,自然也就不會引起護林員的注意。這就是我們為什么選擇干松樹枝子的原因。點著了火,我們又來到河邊與第二路人馬會合。我們一字排開,或站在岸上,或站在水里,開始釣“拉骨蝦”。說到釣“拉骨蝦”也很簡單。用柳條皮一頭拴上蛤蟆內臟,一頭系在扒了皮的柳條棍上。手擎著柳條棍讓蛤蟆內臟貼著河面在有樹根的地方慢慢地劃來劃去。這時“拉骨蝦”自己就會舉著大鉗子竄上來了,吭哧一下子死死地夾住誘餌就再也不肯放開了。這些家伙就像蕩秋千一樣隨著柳條棍悠來蕩去,任你隨便擺布了。這時你就會輕松地把它們捉住放在你的行囊之中。這些“拉骨蝦”與我們現在常見的“皮皮蝦”有些類似。但“拉骨蝦”要比“皮皮蝦”挺拔威猛得多。“拉骨蝦”肉鮮味美。現在在我家鄉“拉骨蝦”也已經成了難得一見的東西。
其實“拉骨蝦”的做法很多,可蒸可煮,可燴可醬,可制餡也可煲湯,更可油炸。那一天我們的戰果不錯。約莫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開始返回“大沙坑”。老遠就聞到了蛤蟆肉香。我們歡呼雀躍,打了一個沖鋒,我們一口氣就跑到了我們的行軍灶旁。土坑上還有些余火,急不可奈的我們便揮舞著鐵鍬就把紅紅的炭火清到了草稞子里。接著我們小心翼翼地請烤好的“蛤蟆大腿”出爐。正在我們興高采烈品嘗美味的時候,壞了,炭火把草甸子引著了。面對自己闖的禍,我們一躍而起,衣服、書包、鐵鍬都成了撲火的工具。多虧有“大沙坑”這個天然的大水缸在我們身邊。于是坑做缸來鍬做瓢,老大一個人站在水里一通猛揚,水流如柱飄向火場,我們也在一旁一通猛打,一場山火就這樣被我們撲滅了。整理完火場,我們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后怕。可屁大功夫,我們又相互指指戳戳地看著各自煙薰火燎的花狗臉,又笑作一團。童年的感覺真好,我只記得那一頓野餐我們吃得特別香甜……
童年的美好時光,除了這兩次歷險之外,打魚摸蝦、洗澡、曬太陽、調皮搗蛋就成了我們的日常功課。在我童年記憶里,我們那里的魚蝦特別的豐富,隨便用笊籬到清水河里一撈就有活蹦亂跳的河蝦上來。尤其那些抱著卵的大河蝦,出水即食,別有一番風味。要說捕魚就更簡單了,或網或釣、或盆或掛、或撅搭或攬鉤,五花八門,方法真是太多了。最有特點,也是最有意思的要數憋魚亮子了。憋魚亮子就是雨季漲水之后,在水退之前,用鐵鍬挖泥疊壩,截水立閘。在大壩中間留下的閘口架上用槁草編結成的魚亮子——俗稱接魚薄。利用魚兒“尋聲激進、順水飄流”的特性,“水過亮子而走,魚隔亮子而留”。說實話,這魚亮子白天只能憋些小魚小蝦,夜里才會有大個兒的上亮子呢!魚亮子雖小每天起上個百八十斤魚不成問題。“一勞永逸”是這種方法的最大特點。有人說早先的東北是“棒打狍子、瓢舀魚”,與其相比,我的家鄉在當時也毫不遜色。
其實我天生是個愚笨之人。雖然從小在水邊長大,但我的水性的確不咋的。于是人家到深水里潛游,上陡崖子下掛魚的時候,我就開始坐在岸上編編蟈蟈籠子。方的、圓的、扁的、尖的、三角的、五星的,我的確編過不少。每個籠子里塞幾個窩瓜花,放個“一聲雷”、“火蟈蟈”、“叫一天”、“亮翅鏡”,最次也得是個“大叫驢”。聽著它們一個兒賽一個兒地鳴叫,的確也會有一種愜意的成就感和滿足感涌上心頭。記得有一次為了編一個“雙塔合壁”的蟈蟈籠子,我還挨了一頓打。那一年家住大慶的表哥來我們家作客。表哥給我帶來了不少新奇玩意兒作禮物,我也想送給表哥點東西。可鄉下的東西實在是拿不出手。最后表哥相中了我的兩個“大將軍”蟈蟈,說要帶回大慶讓他的朋友們也開開眼界。正愁沒東西送人的我這下子來了精神。為了能在表哥面前顯擺顯擺,我就夸海口給這兩個“大將軍”蟈蟈編個“雙塔合壁”的蟈蟈籠子。為了能在表哥回城前完成我的作品,我領著表哥一連幾天扎進麥地里。為了開始我的創作,我在麥地里又開辟了一個新家。好不容易我的作品開始收尾了,表哥卻再也憋不住了,非要給我表演游泳以示慶賀。我知道這幾天困在麥地里也真把他給憋壞了,也就陪他去了。誰料想表哥的水性是個二把刀,中看不中用。結果他差點被淹死。我差點被嚇死。好不容易總算是把他扯上來了,我的腿也軟得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一次我算是徹底地懵了,可想而知,我在麥地里的新家也找不著了。由于我們的衣服、蟈蟈籠子都在那個家里。最后,目送落山的太陽,我們倆個只好光著屁股打道回府了。好在表哥回城的頭一天,我又找到了那個地界,取回了我們的衣服,還有那個家里“雙塔合壁”的蟈蟈籠子。那天我鄭重其事地把蟈蟈籠子和兩個“大將軍”送給了表哥,終于了卻我的一個心愿。
童年的記憶是美好的,時不時它就會讓我怦然心動。幾年前為了尋訪童年的記憶,我還特意回了一趟老家。童年的玩伴大部分還在,可那幾十公頃的林子卻沒了,永遠的沒有了。那片起伏跌宕的山粱被炸平了。站在一望無際的稻田里,我又找不到“家”了。那種感覺有些凄涼,凄涼得讓人心碎。幸虧童年的記憶依然揮之不去,否則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家在哪里?家在山水之間!我常對自己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