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主制度下,對言論自由的限制,原則上是通過自身進行的。有關網絡言論自由的立法,必須以言論自由的切實保障為前提
重慶警方要求個人上網備案的規定出臺之后,媒體和網絡隨即作出激烈反應。隨后重慶警方出面解釋;同時亦有人撰文說,這些反應是出于誤讀,這種規定早就有了,事實上也一直這么做,不必過度驚詫。時至今日,這場爭論似已逐漸平息。但其中牽涉網絡時代的言論自由等重要且緊迫的問題,頗有進一步反思的必要。
今日已無人否認,言論自由是一項重要的價值。但其價值究竟體現在哪些方面?印度裔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的總結頗為精彩:
首先,公民就自己感興趣的公共事務發表看法,是人生幸福的重要部分。因此言論自由對于公民而言,本身即是一項重要的價值。
其次,言論自由能產生激勵而令政府面向其公民并對他們負責,有助于防止出現經濟和社會性災難。因為言論自由不僅可以促進信息傳播,也會對政府官員形成激勵,促使他們做出負責任的決定。森的實證研究說明,大饑荒的出現,并非自然原因,而是制度原因。在具有相對新聞自由的國家,即使遇到重大的自然災害,也沒有發生過大饑荒。
最后,言論自由也有建設性的功能。因為參與公共事務的討論,本身就是一個學習過程。許多重大的社會和政治問題,只有訴諸廣泛的議論,才能獲得相對審慎而深入的認識,社會也可由此形成共識。
與森不同,一些學者則對西方現行的言論自由制度展開了批評。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在談到新聞審查時,曾經特別提到一種不為人注意的審查形式,這就是記者的沉默。他說,如果記者不感興趣,信息就傳達不出去,記者也就成了信息的屏障或過濾器。而記者的偏好,在相當程度上又決定于背后的資本力量,往往蛻變為為資本利益而精心選擇、編譯甚至制造新聞的工具。新聞因此也就成為新聞傳播者有選擇地運用社會事實碎片組合起來的拼圖,充滿了蘭斯班尼特所說的主觀偏好和價值陷阱;所謂的言論自由因此不過是一種“政治的幻象”,資本自我美化的晚禮服。
網絡的出現,剛好可以克服傳統媒體的不足。因為網絡的最大優勢之一,就是進入虛擬空間的費用相當低,而信息所謂獲取與傳播又極為方便。在網絡世界,個人可以決定自己接觸何種信息,可以利用blog或各種建站程序,創辦“我的日報”和“我的評論”,發表自己的觀點,也可以通過bbs等互動程序與他人交流。在此,社會信息的傳播,不再依賴于記者這個中介環節。每個人既是讀者,也是記者,無需經過其他傳統媒體記者和編輯的沉默的審查,就可以直接將信息提交網絡世界。
中介環節的消失所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信息更加多樣化。如果說,言論的多樣化一直是言論自由所致力追求的目標,網絡技術至少從理論上讓我們更加接近這個目標。這僅是網絡促進言論自由的一個例證。網絡的出現,正在為實現森所提及的言論自由的各種價值提供了技術條件。
對于轉型性的社會而言,森所主張的言論自由的各種價值,無疑應得到相對重視,并盡量利用網絡實現這些價值。當下中國社會系統日趨復雜,社會結構又處在激烈調整之中,許多重要決定牽涉廣泛,有些決定甚至會影響后世,這就需要盡可能多樣化的信息和公共審議。但由于制度制衡乏力,官員在決策時缺乏責任感,甚至為謀取個人或某些群體利益,故意扭曲和壓制言論。官員責任感的缺乏加上信息的匱乏與失真,很可能造成人為的社會性的災難。幾年前發生的SARS事件即是一例。
網絡無需中介環節、即時呈現信息以及匿名的特點,鼓勵了各種信息不斷涌入網絡。在言論管制相對嚴厲的情形下,網絡上這種個人化信息傳播機制,可以克服官員壓制和傳統媒體的沉默審查所帶來的信息匱乏與扭曲,對于公共審議意義甚巨。網絡互聯互動的功能,又使得網絡具有凝聚話題、動員最廣泛的網民參與的能力,可以對權力形成重大的激勵和監督作用。
更為重要的是,轉型社會亟需就社會往何處去等方向性問題、何種目標優先等重要的社會和政治問題形成共識。這同樣需要廣泛的公共議論。公共議論可以減少甚至避免戰略性失誤,也可通過討論改變、調整公民的價值偏好,凝聚成改革所需要的基本共識。網絡為公共議論提供了良好的技術支持。
對于一個轉型政府而言,言論自由還有一項重要功能,就是使國家的權力正當化。經過近年來的社會巨變,人們已接受了如下的觀點,即國家權力的正當化基礎,已不可能建立在韋伯所說的個人魅力、傳統或各種神秘權威基礎上,只能訴諸人民的同意并時刻接受人民的監督。而這種同意和監督必須以充分的言論自由為前提。盡可能地公開信息,讓人民自由獲取相關信息并自由審議,因此也成為人民信任和承受政府合法性的一項重要途徑。
在缺乏充分的民主實踐的前提下,政府應意識到這種民情的轉變,通過確保言論自由來獲得人民的認同,而不能訴諸政府良善意志的宣示上,甚至也不能寄望于良好的治理成果。因為言論自由的基礎,就是對人性的幽暗意識和對權力的不信任,這才要求凡事原則上都應交由人民自主審議。國家自我宣示的良善意志和治理成果,也必須經由人民審議之后,才能得到確認。
網絡的興起,為公民提供了參與公共事務和自由發表言論的機會,參與者從中體會到幸福,而這種參與本身對于重建一個社會合作秩序而言,是一種重要的美德,應予以保護和支持。限制言論自由,無疑會剝奪了公民的幸福,而且也會使公民失去對公共事務的興趣,成為冷漠的公民。而冷漠的公民,則是自由最大的敵人。
誠然,言論自由誠非絕對價值,網絡本身也存在許多問題,需要通過法律進行調整。比如網絡自由與隱私權、名譽權之間的沖突,尊重個人隱私與維護社會公益和網絡秩序之間的沖突等。美國法學家孫斯坦的研究還指出,網絡的個人化和社群分化,可能會形成互不溝通和自我窄化的現象,將會導致人們失去關心他人觀點,不愿意接受反對觀點,最終喪失通過相互溝通增進社會共識的興趣和能力。網絡上流行的簡單投票行為,也有可能架空言論自由所包含的充分論辯的實質內涵,失去了言論自由制度的審議功能。此外,網絡議論的情緒化以及由此所產生的“多數人的暴力”,也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這些都需要政府進行干預。
此處需要強調的是,由于言論自由對于民主憲政制度具有內在的重要性,因此對言論自由的限制,必須具有重大的理由。而何謂重大理由,又必須交與公共審議。也就是說,在民主制度下,對言論自由的限制,原則上是通過自身進行的。因此,有關網絡言論自由的立法,必須以言論自由的切實保障為前提。網絡的出現為言論自由提供了新的空間,國人也從中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言論自由的幸福,對此自然特別珍惜。權力機關在制定法律時,對此應善加體認和愛護,而不可輕言限制。對網絡言論自由的限制,最好交與公眾審議,待凝聚共識后再審慎為之。此次重慶出臺的措施,之所以引起廣泛的誤讀和過激的反應,在相當程度上就是由于缺乏此種前提所造成的。這種限制因為涉及網絡,反應自然更為強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