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阿瑪蒂亞森的更廣義的社會選擇(或福利經濟學)思想如此重要?依我個人的看法,社會選擇理論和博弈論是思考理想社會的基石。人類根深蒂固的愿望和努力,就是不僅要像古希臘德爾菲神廟的銘文說的那樣“認識你自己”,而且要像康德所講的那樣“理性為自然立法”;通過為社會立法,來達到萊布尼茲所謂“我們生活的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
這種愿望和努力潛藏于幾乎所有人類社會的組織規則里,并系統地在社會科學中得到反映。所謂社會科學,無外乎研究三類問題:人類社會是怎么運行的,我們以什么為生活的目標,以及我們通過什么方式實現這些目標。博弈論、社會選擇理論和機制設計理論,正是今天經濟學家們研究這三類問題的三位一體式的標準工具。
社會選擇理論探討的是,對每一種經濟社會環境,我們能否確定一個滿足某些價值規范的社會目標集合。假如回答是肯定的,并且我們接受人們(至少在統計意義上)是按照博弈論所刻畫的方式行為的,那么機制設計理論則探究能否以及如何提供一個博弈框架(game form),使得在這個博弈框架下的博弈均衡解處于社會選擇目標集合內,即社會選擇規則是可執行(implementable)的;或者,退而求其次,無限接近于可執行的(“近似可執行的”)。
作為社會選擇理論大師阿瑪蒂亞森幾乎所有最重要作品的中文匯集,這本《后果評價與實踐理性》涉及的主題極其豐富;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所謂帕雷托自由不可能性(Impossibility of Paretian Liberty)定理。
如森在“功利主義與福利主義”一文中的分析,弱帕雷托原則是功利主義和很多其它建立在福利主義之上的道德標準的內核,也是經濟學家關于效率的公認標準。它要求,在兩個社會狀態甲與乙之間,如果所有的人都認為“甲比乙好”,那么社會也應該認為“甲比乙好”。最小自由原則,按照森的定義,要求社會應該賦予至少兩個人各自在至少一對社會狀態中有選擇權;即,至少存在一對社會狀態丙和丁,如果某人喜歡丙勝于丁,則社會不應干涉,就是說,社會也應該認為丙比丁好。
最低限度的個人自由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用森的話來說,你睡覺時仰臥而不是側臥應該由你自己說了算,即便其他所有人都希望你側臥。但森1970年在《政治經濟學雜志》的經典文獻證明,對二人以上的社會,只要社會備選方案有三個或三個以上,并且人們的偏好是無限制的,那么帕雷托最優和最小自由原則合在一起,會出現與阿羅不可能性定理中類似的循環性結果。
定理的內容可以用繆勒在《公共選擇》中修改過的例子(森是它的原始作者)揭示出來。假設一個二人社會由好色的張三與拘謹的李四組成,他們面對著那本有名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好色的張三希望由李四來讀這本書,但相比誰也不讀它而言,他寧肯自己來讀它;而拘謹的李四則希望最好大家都不讀這本書,但相對張三讀來說,還不如他自己來讀。如此,有下面的結果矩陣:
張三
不讀 讀
李四 讀 a b
不讀 c d
對張三來說,有b好于a,d好于c;對李四來說,則有c好于a,d好于b。
在社會選擇的框架里,我們希望能夠得到一個合理的社會偏好序,從而選出社會最優方案。在a、c、d之間(森最初的處理),根據最小自由原則,賦予張三在(c,d)上的決定權,賦予李四在(a,c)上的決定權,那么分別有“d好于c”和“c好于a”。但根據帕雷托原則,有“a好于d”,出現循環。
在博弈論的意義上,自由權利表現為每個人對策略的選擇。顯然,李四的占優策略是選擇不讀,張三的占優策略是選擇讀;其結果d帕雷托劣于a。正如繆勒所指出的,上述矩陣類似于博弈論中著名的“囚徒困境”。
這個自由與效率之間的沖突吸引了眾多社會科學家,后續的文獻幾乎稱得上是汗牛充棟。森個人似乎傾向于堅持自由原則,哪怕要為此放棄弱帕雷托原則。我無力參與爭鋒,只想指出一個關鍵的問題:與博弈論一樣,社會選擇理論在其數學形式中有一個隱含的假設,即所有重要的相關要素都體現在模型里了。這是我們可以運用帕雷托標準的基礎。在此,哈耶克的洞察值得我們再次強調:“如果有一些全知全能的人,如果他們不僅知道那些影響我們獲得現在想要東西的因素,而且知道我們將來的欲望和需要,那么自由就沒有什么地盤了。為了給不可預見和不可確知的事物留有空間,自由是不可缺的。所有自由的制度都是對這個基本的無知的事實的適應,以處置機會和可能性而不是確定性。”
所有的自由主義者,都應該是復雜的自由主義者;理論只是處理復雜世界的一套簡單邏輯。而恰當的邏輯及反思,可以幫助我們覺知世界的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