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學術研究,必須遵守學術規范、 學術紀律,就像開車都須遵守交通規則一樣。這應該是不言自明、沒有爭論余地的共識。如果國內仍然要討論學術研究是不是需要學術規范、學術紀律,這樣討論的本身就顯示了問題的嚴重性。
真正的問題是:(1)制度是否有嚴重的缺失(如現行高等院校與研究機構的評鑒),以致造成了不合理的壓力,使得一些學者眼見其他領域的腐敗卻并未遭受處罰,以致放棄了學者的尊嚴,流于投機取巧的敗行?(2)如何建立學術規范與紀律?(3)對于學術腐敗,不可任其蔓延,必須予以處罰,抄襲是“偽造文書”,在法律上必須制裁。
學者追求知識,需要道德作為后盾。芝加哥大學經濟學派創始人弗蘭克奈特曾說過:“在知識上追求真理預設著道德原則,以及誠實、公正等品質。追求知識表面上雖然與道德沒有直接關系,但它需要道德作為后盾。”
談到法律,法治精神在于(1)“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法律必須公平、公正地應用到國土之內所有人的身上。(2)法律不可為任何利益團體服務。(3)法律必須實在地、沒有例外地執行。
在一個好的學術制度支持之下,學者們才能專心從事學術研究。好的學術制度,當然要以建立學術規范、學術紀律為第一要務。而好的學術制度只能在穩定、開放、有生機的學術傳統中建立起來。這個傳統如何才能形成呢?這個傳統只能一步一步從學術積累中發展出來。而我所說的學術積累指的是:學術成就的積累。
學術成就,比較容易從學術自由的環境與氛圍中產生。因為當學者們享有學術自由時,他們最能根據自己的興趣,在不受外界的干擾與控制的環境中,集中精神從事學術研究。這樣的環境與氛圍使得他們覺得受到尊重,士氣自然變得高昂。
另外一個學術自由的效應,國內多數學者及一般人士尚未認識得很清楚。那是博蘭尼 (Michael Polanyi) 所發現的。我最近在華東師大“大夏講壇”上, 曾試圖把博氏深刻的發現系統地引進到中文世界里來。 從他的發現所提供的新視角來看,學術自由乃是一個為了發現系統知識(或曰:為了發現真理)而形成的高效率的組織形式。所謂“高效率的組織形式”是指:學者們在學術共和國之內最大程度的合作,(交流、協調)是經由各個學者釋放自己的學術沖動而得到的。而這種合作(交流、協調),當然只能在彼此信任、尊重的學術規范、學術紀律中才能進行。
換言之,在學術規范、學術紀律中,學者們自由地從事研究,反而更能把他們組織在一起,亦即:反而更能使他們的學術活動在秩序之中進行。經由學術自由所構成的秩序是一個自發型的自由秩序 (spontaneous order of freedom)。在這個自由秩序之中,學者們根據自己的興趣、沖動、想法、直覺(靈感),自由地研究、交流、協調,總體來說,最能產生學術成果。
事實上,學術自由可稱之為:公共自由 (public freedom)。 正因為學者們為公共領域帶來了效益,公共領域才讓他們在學術傳統的規范與紀律中,享有學術自由。他們對于公共領域承擔著信托的責任。
在中文社會的語境中,一旦談到學者們“對于公共領域承擔著信托的責任”,常常會使人聯想到這種責任的履行,需要由公共領域中的政治與法律權威加以監督。然而,這樣的想法與博蘭尼的思考方向,兩者的距離是很遠的;縱使他當然不會反對法治之中法律的普遍有效性(亦即:學者的學術活動,當然也不能違法)。
事實上,學術社群中的規范與紀律,以及學者們對于公共領域所承擔的信托責任,倘若要由政治權威來制定與界定并由官僚系統加以監督以及使用宣傳口號加以督促,或由社會人士使用道德勸說加以鼓勵,而學術社群的成員卻沒有研究學術的意志與激情,那么,這些“規范”、“紀律”與“責任”便很難落實。說白了,假若學者們并不真想從事學術研究,只是要利用學者的名義與地位從事與學術沒有多大關系的事情,那么,即使學術規范與紀律制定得再好,宣傳口號說得再多,將來總要變成“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局面。另外,社會上的道德勸說也不會起多大作用。
真正的學術規范與紀律的產生與落實,是要由學術社群成員間在彼此互動的過程中演化出來的。這種成員間互動的演化中的成分包括:令人敬重的師長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典型對于弟子們的潛移默化所起的作用。其實,只有在學術自由的環境中,當學者們于遵守學術規范與紀律時,他們才更能專心致志地從事研究,所以更能產生學術成果;因此,也更能負起社會對他們的信托的責任。
說到底,真正能夠落實的學術規范與紀律,需要從學術社群的內部,在享有學術自由的條件下自發地發展出來。這種規范與紀律源自學術自由。換言之,學術自由產生學術秩序,學術秩序產生學術成果,學術成果肯定學術自由。這樣的良性循環是發展“穩定、開放、有生機的學術傳統”的機制。